第5章
除此之外的事,譬如與我天南地北的閑聊,再譬如對我笑,又或是愛上我……這些已是強他所難了。
所以我不會太過奢求。
“方一粟�!�
我將越飄越遠的思緒扯回來,盡量以最鎮(zhèn)定的語氣回復:“江學長,有什么事嗎?”
他靜默一陣,才道:“巡演五點開始,六點半結束,加上謝幕退場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六點三刻�!�
“好,我會在那之前趕回劇院。”
“把地址給我,我可以”
我打斷他:“不用了,江學長。兩邊距離很近,我自己可以走回來,不麻煩的�!�
開玩笑。
哪里有什么地址,又哪里有什么朋友?真讓他來接我,還不都露餡了。
聽我拒絕得干脆,江秋曇似乎有些意外,透過車視鏡看了我一眼。不過那一眼實在太快,快到我甚至無法分辨究竟是臆想還是真實。
恰在這時,褲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我打開一看,是文殊蘭的短信。
創(chuàng)口貼很性感。好想當著江哥的面撕下來,讓他也看看一粟哥昨晚應得的獎賞。
我嘴角輕微抽動,平靜神色有片刻的崩壞,但很快便恢復如常。料想這賤人只敢耍耍嘴皮子的功夫,自然不敢真的這樣對我。
只是……
文殊蘭在發(fā)出這種羞恥的短信后,竟還能以尋常神色與江秋曇聊得火熱,真教我對他這個人有了更深層次的認知。
好啊,不就是想調情嗎?單論調情我或許比不過他,但論起肉麻,可就說不準了畢竟這是大多數(shù)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我賣力地敲擊起手機鍵盤,遣詞造句無所不用其極。漸漸地,文殊蘭低頭看手機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與江秋曇的談話進入到尷尬的真空期。
車載音響播放著舒緩悠揚的鋼琴曲,我伸手推了推黑框眼鏡。
眸光冰冷,卻是難得的好心情。
抵達劇院,江秋曇停好車。我隨他們走出泊車場,明白該到此為止,于是站定步伐與他們揮手告別。
江秋曇面無表情,文殊蘭卻將我叫�。骸耙凰诟纾鲩T前你幫我系的領結好像有些歪了,能不能再幫我系一次?”
我不愿在江秋曇在場時與他過分親近,下意識地想拒絕,但又顧慮良多,最終還是親身上陣。
文殊蘭笑著看我,忽地低下頭,湊到我耳邊輕聲細語:“一粟哥,我們這樣……算不算背著江哥在偷情?”
快拉倒吧,哪有這么光明正大的偷情。
不過……如果讓江秋曇知道我與文殊蘭的這些破事,說不定他會恨死我。
想著,我忍不住看向江秋曇。
他插兜站在三步開外,優(yōu)越深邃的眉眼低垂著,情緒是一貫的淡漠,無法得知他此刻的真實想法。
我心里發(fā)虛,匆匆替文殊蘭系好領結,向后退去:“江學長,蘭蘭,祝你們觀劇愉快�!�
邊說著,邊展露得體微笑,就好像這是發(fā)自內心的祝福。
其實我巴不得劇院現(xiàn)在就出事故,坍塌了也好,著火了也罷,只要能讓這場巡演進行不下去,怎樣都好。
但這不現(xiàn)實,也沒有可行性。
分道揚鑣后,我假意走到人行道旁,從紅燈亮起等到綠燈亮起,卻并沒有過馬路,而是混入人潮,躲到正對著劇院的巨幅廣告牌后方,手扶上邊沿,探頭窺視前方動靜。
江秋曇和文殊蘭并肩而行,氣氛和諧融洽。他們身量相仿,衣服又是一黑一白,即便天色已有些昏暗,仍惹來周圍不少注視。
我死命地盯。
盯到渾身發(fā)抖,盯到牙關緊咬,盯到眼眶酸澀發(fā)疼,也不愿移開視線一秒。
不會承認的。
我永遠不會承認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即便這是再顯而易見不過的事實。
第6章
選擇恐懼癥
鯉城劇院巍峨屹立,線條塑造如出航白帆,迎風而起。
我站在出口附近,耳機里播放的蒸汽波迷幻浪漫,起伏似潮水,逐漸淹沒掉過路行人的嘈雜噪音。
五點太陽還沒下山,空氣里充斥著嗆鼻的悶熱,令人難以喘息。
我討厭流汗,討厭高溫。
但我很喜歡夏天,有江秋曇的夏天。
記得幼兒園結業(yè),初入小學那會,我性格內向陰郁,從不參與班級活動,也不擅長與他人溝通。時間長了,班級里有幾個男生看不慣我,就聯(lián)合起來排擠我。
一開始,情勢沒有太嚴重。
他們只是會偷藏我上交的作業(yè),在廣播體操的時候給我伸腿使絆子,起立回答問題的時候故意做噓聲教我難堪。
我好臉面,不愿意尋求幫助,也不愿意把這些破事捅穿,以為忍忍就能過去。
然而他們見我悶聲不響,舉止便越發(fā)變本加厲起來,甚至瞅準時機,掐著各班值日結束的點,將我堵在班級旁的廁所,用馬克筆在我校服上亂涂亂畫。
反抗無用,校服被毀得不成樣子。
我揪著衣擺,實在沒有勇氣穿著這身涂鴉回家,也想不出回家后要拿什么樣的借口搪塞家長,就抱著書包蹲下來,特沒骨氣地哭了。
然后像所有里美救英雄的惡俗橋段一樣,江秋曇出現(xiàn)了。
也是夏天。
熱浪滾滾,夕照紅霞。
他逆著光,居高臨下地向我投來一瞥,而我滿臉斑駁淚痕,狼狽地蹲在地面,抬起頭仰望他。
大概就是從那刻起,無論是在愛情這方面,或是在友情這方面,我都注定無法與他站在平等的高度相處就好比社會階級這個概念,頂層階級與底層階級注定存在壓迫與被壓迫的不平等關系。
這無可避免,也無從消弭。
不過說到底,當時的我并沒想到這么深的層面,也并沒覺得這番對視的場景有多么美好。
我只是絕望,非常的絕望。
因為來救我的并非是別的什么人,而是江秋曇。
我從小脾性古怪,認不得別人的優(yōu)秀,更受不得自己的平庸。
偏偏蔣瑤總喜歡拿我和江秋曇作比較,偏偏我哪處都不如他。
并且每次碰面,江秋曇也是一副懶得搭理我的冷淡模樣,偶爾施舍給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某種無法進行資源利用的廢物,令我如哽在喉。
故而到了后來,我甚至形成某種條件反射機制,但凡是聽見江秋曇這個名字,我就會下意識地作出防御姿態(tài),以抵擋將要來臨的傷害。
“方一粟�!苯飼业_口。
我緊繃著面部肌肉,做好被嘲笑輕視的準備,卻聽他接著道:“蔣姨今天加班,母親叫我接你回家吃飯�!�
頓了頓,他移開視線,轉過身。
“給你三分鐘洗臉,我在樓道等你�!�
奇怪,江秋曇分明看不起我,可他為何不趁著現(xiàn)在對我落井下石?
我腦子沒別過彎來,迷迷糊糊地洗了臉,迷迷糊糊地走到樓道。江秋曇拉開書包拉鏈,塞給我一摞書,我也就迷迷糊糊地抱著。
天色漸為昏暗,加上有雙肩包的遮擋,竟也算有驚無險地回到家中。
換好衣服,吃過晚飯,蔣瑤還沒下班,譚姨就留下我,讓江秋曇輔導我功課。
說是輔導,江秋曇只當我是一團有形狀、會呼吸的空氣,垂著那簇濃黑睫羽,自顧自地刷題。
我沒什么心思寫作業(yè),咬著筆桿往他那處瞟。他約莫也察覺了我的視線,輕掀了掀眼皮,卻什么都沒說。
我到底沒他隱忍的功夫厲害,率先打破沉默:“秋……秋曇哥哥,今天的事你能保密嗎?”
他寫字的筆尖沒停。等將手頭做的題目解出后,才扭頭看向我:“方一粟,這是霸凌,我會告知蔣姨,并將情況上報給你們班主任。”
我還顧念著自己那點臉面,語氣焦急起來:“你這樣做,大家都知道了,那我以后在班里豈不是、豈不是更……”
“方一粟�!苯飼掖驍辔�,“迎合屈就與否,本該是由你自己作出選擇,可我已答應母親會照顧你。”
語氣雖仍是淡淡,我卻莫名不敢再作反駁。我隱約覺得,他潛臺詞是:倘若不是答應母親會照顧你,那么你是死是活,又跟我有什么關系?
這樣想來,他話說到這里就收住,其實已算留有余地�?偛荒芙o了我臺階下……我還不領情吧?
我低下頭,悶悶咬起筆桿,順帶為我即將不保的臉面哀悼三分鐘。
江秋曇行事雷厲風行,次日清晨就領著我找到班主任辦公室匯報情況。我從頭到尾被他護在身后,幾乎沒開口說過話。
百無聊賴下,我分神去看他耳后烏黑筆直的發(fā)梢,瑩白如玉的后頸,和那不算寬闊卻舒展到極致的背脊。
不知怎么,倒有了種近似于心安的感覺。
如果硬要用通俗的語言來描述,那大概是好像無論以后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煩,江秋曇都能游刃有余地替我處理妥當。躲在他羽翼里,我永遠不需要瞻前顧后。
于是,過往對他的那些微妙恨意漸漸變質升華,演化成為無盡的崇拜與景仰。
我開始刻意模仿江秋曇的行為舉止,甚至厚著臉皮請教他,如何能成為像他一樣受歡迎的校園紅人。
他說,首先,你要學會為自己創(chuàng)造價值。
沒有得天獨厚的美貌,就只能在人際關系這種后天方面多下功夫。
我對著鏡子不斷練習微笑,主動與他人進行社交,隱藏掉內向陰郁、善妒自私的本我,偽裝成善良開朗、樂于助人的自我。
很快,我在班級的人緣由衰轉盛,身旁甚至聚起一個以我為首的小團體。我心知肚明,那并非是因為什么狗屁友情,他們不過出于對我本身價值的肯定,認為能與我互惠互利,才會自發(fā)地簇擁我。
可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友情的真假,只在乎被簇擁追捧時所產生的愉悅感享受著江秋曇曾享受過的待遇,就仿佛離現(xiàn)實中的江秋曇更接近了一步。
我是為此而感到快樂。
當然了,這些快樂遠遠不夠,我還要在江秋曇的生活軌跡里留下專屬于我的烙印。
出于身份的便利,我甚至不需要找任何借口,就能理所當然地與他一起上學、下學。
江秋曇孤高寡言,寧愿塞著耳機聽英語聽力,也不會多費口舌與我閑扯家常。我摸透他性子后,就再也不會與他并肩而行,只默默跟在他身后兩步開外。
看陽光傾落,將他的影子不斷拉斜拉長。
這時候,我通常會調整步伐,躲進他的影子里,沉浸在某種虛浮又切實的牽絆中,樂此不疲。
江秋曇雖高我兩年級,但我們放學時間向來都很同步。
只有一次。
那次我趴在欄桿吹風等他,一直等到天都黑了,他們老師才肯放行。
我聽見嘈雜動靜,跳下臺階,墊起腳朝他們班級窗戶往里望。江秋曇坐在靠窗倒數(shù)第二排,面無表情地推拒掉幾個邀約,不緊不慢地收拾起課本。
等他出來的時候,原本擁擠的班級已變得空蕩,僅留下寥寥幾人在做值日。
“秋曇哥哥�!�
走廊壁燈昏黃閃爍,有點鬼屋的陰森氛圍。
他停下腳步,回首望來。
見到我朝他拼命招手,竟像是怔了一怔,才重新邁開步伐,走到我面前站定,垂下眼,淡聲問道:“方一粟,你在這里等了我多久?”
“方一粟,你在這里等了我多久?”
蒸汽波已停止播放,似曾相識的問句在耳邊炸開,我掙脫回憶枷鎖,定睛看去。
江秋曇站定在我面前,眼睫低垂,正與我四目相對。除卻那比年少時更為冷艷孤傲的五官,一切都仿佛是昔日場景重現(xiàn)。
好像我還是當初那個會喊著“秋曇哥哥”追在他身后跑的跟屁蟲、學人精;好像我只是站在他班級門口等了他一個半小時。
什么都沒變。
現(xiàn)在他放學了,我們要回家了。
說不出心里究竟是個什么滋味。這陣傷懷情緒來得莫名,我鼻頭隱隱發(fā)酸,有瞬間幾乎想落淚了。
“秋……”
余光瞥見文殊蘭,淚意便及時剎車,悉數(shù)退回眼眶。連著退回的,還有那個因片刻的意亂情迷而險些叫出口的昔日稱謂。
我扯動嘴角,微笑從容得體:“沒有,江學長。我……沒等多久,也是剛到�!�
按照江秋曇一貫的喜好,我以為晚餐地點會訂在某處裝修高檔、價格昂貴的西餐廳。結果等抵達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竟是一家古色古香的中餐館,頗合我的心意。
包廂訂的是三人雅座,空間不算大。圍著紅木圓桌坐下,各自挨著的距離都格外貼近。
文殊蘭神色放空,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拿著手機在不停地發(fā)送短信當然不是發(fā)給我,也許是在和某個見不得光的小情人你儂我儂、蜜里調油。
我其實無所謂他是否在腳踏兩條船,更不會去對此進行任何求證取材。只要能讓我繼續(xù)接近江秋曇,我完全可以對文殊蘭的私生活做到視若無睹。
服務員遞上菜單,我接過掃了幾眼,忍不住蹙起眉,在‘魚頭豆腐煲’和‘九江麻婆魚’里猶豫不決。
忘了說,我有嚴重的選擇恐懼癥。
若是對兩樣東西的喜好度不分上下,我會陷入難以抉擇的怪圈,直到有人替我作出選擇。
“這里的魚頭豆腐煲不錯�!苯飼液鋈坏馈�
我受寵若驚,屬實沒想到江秋曇還會記得我的口味喜好。以前去他家蹭飯,我就最喜歡吃譚姨做的魚頭豆腐煲,還說希望能天天吃,吃到老。
可惜譚姨……
我暗嘆口氣,點點頭,正欲聽取他的提議,卻聽文殊蘭說:“九江麻婆魚,哥也很喜歡吧?”
“方一粟�!苯飼艺Z氣平靜,“天氣熱,最好別總吃太上火的東西�!�
文殊蘭右手支起下巴,笑吟吟地看向我:“上火也沒關系,家里還有菊花茶。一粟哥,你覺得呢?”
從菜品角度出發(fā),兩樣我都難以抉擇。但若是從情感角度出發(fā),我自然更愿意聽取江秋曇的提議。
只是……
選江秋曇,我怕被文殊蘭瞧出破綻;選文殊蘭,又不忍心令江秋曇提議落空。
既然怎么選都是錯,我閉了閉眼,頗為難以啟齒地:“不如都點吧�!�
江秋曇靜默了一陣,淡淡道:“隨你�!�
文殊蘭仍是微微笑著,語氣輕軟甜膩:“兩個都點,哥真的吃得消嗎?”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我總覺得文殊蘭話里有話。
偏偏這賤人長相清純,附帶有梨渦的加持,一笑起來便很有幾分不諳人事的天真無辜,跟心機深沉這四個字完全搭不上邊。
我強迫自己放下顧慮。轉念又想到,我比這賤人多吃了兩年的米和鹽,就算他心機深沉又怎樣,我豈會比不過他那些小孩子過家家的低劣手段?
菜品點齊,江秋曇吩咐啟開兩瓶紅酒,說完,有意無意地掃了我一眼,對著服務員道:“他喝橙汁。”
想起五年前的那次醉酒,我尷尬得說不出話,倒是文殊蘭饒有興致地發(fā)問:“一粟哥又不開車,怎么不讓他喝些酒。”
我還沒編出借口,江秋曇已率先替我作答:“他酒品不好,逮住人就喜歡胡言亂語。”
“江哥見過嗎?”
“嗯�!�
“這樣啊……”文殊蘭看向我,唇邊笑意收斂些許,“看來一粟哥是說了什么不得了的話,否則江哥怎么會惦念到如今�!�
文殊蘭欲言又止,我的心也跟著緊緊揪起。
情急之下,我將腳伸向對面,踢了踢文殊蘭的鞋尖,又用腳踝討好似地輕蹭他小腿,想給這賤人點甜頭嘗嘗,讓他趕快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