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終于也清醒過來,從我的身上離開,對著后視鏡開始整理儀容。等他再看向我,臉上已經(jīng)不見疲態(tài),又換上那種讓人反感的假笑:“走吧�!�
俞忍冬被安排在特需病房。他上次參與斗毆,雖然傷勢不重,但腳上舊傷復(fù)發(fā),情況便有些棘手。
我聽不懂那些專業(yè)的醫(yī)學(xué)名詞,不過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如果是最壞的結(jié)果,那么有可能今后都沒有辦法再正常行走。
“會很麻煩。”文殊蘭說,“這次惹的人,還有以前辦事,大大小小結(jié)下來的梁子,他不能繼續(xù)待在鯉城。風(fēng)波平息之前,免不了要東躲西藏�?赡苁且荒�,也可能是十年�!�
十年。
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
我難道要浪費(fèi)我大好的人生,去跟一個殘廢成天待在一起嗎?
不可能。
人都是自私的。
何況這一切太快,我甚至不能確定,心里對他的那種感覺,究竟是出自喜歡,還是因?yàn)闆]有退路,才會強(qiáng)迫自己不得不去依賴。
“一粟哥,你現(xiàn)在還愿意嗎?”
我竭力讓自己顯得平靜,但那瞬間的遲疑,還是被輕而易舉地看穿。
其實(shí)這些話,他完全可以選擇早一些告訴我。路上有那么多機(jī)會,卻偏偏要等到這一刻。如果反悔是他的目的,那他注定不會如愿。
“就算你問再多次,我的答案也不會變�!蔽艺f,“沒有人天生就會吃苦。為了他,我可以學(xué)。就算他以后不能出去工作,我有手有腳,日子也總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
這句話連我自己都不信。
文殊蘭看了我一會,露出笑容:“一粟哥,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再三試探,我很抱歉,只是忍冬畢竟是我的好友,我不能害他。”
頓了頓,又說,“我已經(jīng)訂好飛往阿姆斯特丹的機(jī)票。這次的療程結(jié)束,就可以出發(fā)。到了那里,會有專車送你們到Giethoorn。那是個水鄉(xiāng),氣候宜人,非常浪漫。我以忍冬的名義買下一棟別墅,聽說別墅的前屋主在園中栽了櫻花,還有郁金香,繡球,落新婦,都打理得很好。你如果想學(xué)園藝,可以隨時請教他。當(dāng)然,那里生活節(jié)奏也很慢,沒有壓力,不過也沒有太多娛樂活動。如果你覺得無聊,可以養(yǎng)幾只寵物,農(nóng)場放牧,或者去教堂做禮拜。”
他所描述的新生活,沒有未知的不確定性,而充滿勃勃生機(jī)。癡山醉水,香草小屋。好像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
我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死灰復(fù)燃般,緩慢而有力地跳動起來。
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親生父母和我劃清關(guān)系,而我不要臉到和弟弟廝混的視頻,可能也都被傳播到每個角落。鯉城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視線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見病房里正在休息的男人,忽然動了念頭。
“除了這些,我還要一大筆錢�!庇X察不對,又很快改口,“不……不是給我,是給忍冬。他幫你這么多,萬一真的治不好那條腿,之后方方面面都需要錢。他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一條狗,什么都不知道爭取。但我不會讓你欺負(fù)他。隨便買棟房子,就像買下他的一生。人的生命沒有這么廉價�!�
這些話聽起來,任何人都會以為,我是設(shè)身處地為俞忍冬著想。
實(shí)際上我并沒有這么高尚。即便我有這么高尚的品格,也不可能是對著一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甚至殘廢的男人。
他永遠(yuǎn)不會在我的人生規(guī)劃之中。
那種又似甜蜜,又似煎熬,又似思念的感覺,都不是真的,只是一種心理效應(yīng)。隨便換誰都一樣。
文殊蘭看著我,嘴角的微笑像是被什么尖銳的器皿刺中,露出一絲猙獰的裂縫。
在那道裂縫即將擴(kuò)散開來之前,他移開視線,語氣淡淡:“放心,我不會虧待他�!�
我松了口氣。
“忍冬左腿的傷,他和你說過嗎?當(dāng)年因?yàn)橛腥藢め呑淌拢麤]能見上親人最后一面。那之后,他就習(xí)慣封閉自己,不說話,也不笑。等到被俞家的人接回去,他第一件事就是把當(dāng)年那些混混挨個清理了一遍�!�
“清理?”
文殊蘭沒有過多解釋,只是拿手在脖子上劃了一下,又對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對于他們會殺人這件事,我不是沒有心理準(zhǔn)備,只是面對如此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還是無法維持鎮(zhèn)定,忍不住后退一步。
我后退,文殊蘭便又逼近。
“但他還是不說話,也不常笑。原來那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我一直很好奇,他到底想要什么,直到發(fā)現(xiàn)他為了你,欺騙我,甚至背叛我�!�
“……”
“我不怪他。能有自己的思考,這固然很好。他總不能一輩子都選擇當(dāng)一條狗。如果那個人不是你,我會真心為他高興。偏偏是你。”
這句話毫不掩飾對我的鄙夷,好像我是什么沾染不得的病菌,我十分難堪:“我怎么了?我……”
第一次和俞忍冬見面,情勢就不算愉快。
他說話刻薄,又總是板著臉,對我故意刁難,我又不是受虐狂,當(dāng)然不會給他好臉色。難道被人討厭,還要湊上前貼人家的冷屁股?
只是既然都被誤會,也沒有解釋的必要,我咬了咬唇,改口道:“我以后會對他好,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文殊蘭沉默。
他忽然伸出手,像是要撫平我皺緊的眉頭,被我避恐不及躲開后,手就這樣停在半空,隨后微笑:“一粟哥,你說得好容易。如果一句對你好,就能彌補(bǔ)所有傷害,你為什么要這樣躲著我。”
“那不一樣�!�
“對,當(dāng)然不一樣�!蔽氖馓m嘆了口氣,“歸根究底,還是我的心不夠狠,沒有哥那種,隨隨便便打斷別人一條腿的魄力。”
我盯著他:“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然而拳頭慢慢握緊,指甲又嚴(yán)絲合縫地嵌進(jìn)那個掐痕,不知道是因?yàn)樘弁矗是冷氣開得太足,我有些忍不住地發(fā)抖起來。
文殊蘭微微一笑:“哥,你怎么了?”
他伸手過來,我這次沒有躲避,而是用力揮開,走到病房門前,將背影留給他:“不用你管。你可以走了�!�
見他沒有無動于衷,我急道:“走��!”
這次我聽到了腳步聲,卻不是離開,而是一步步貼近我,我想要大喊,他已捂住我的嘴:“噓�!�
正要掙扎,眼睛透過那一小塊方形玻璃,看見病房里的情況,便又忍住。
萬一被俞忍冬看見,我還與別人不清不楚,他反悔不要我……我所有的計劃就都?xì)Я恕?br />
我咬了咬牙,妥協(xié)地點(diǎn)頭。
那只手并沒有就此移開,甚至他又往前了一步,帶得我整個身體都貼在門上。我想要警告他,嘴里發(fā)出的卻是唔唔的聲音。
“只是看哥太冷了……”他笑道,“如果越出我的本意,我會道歉�!�
除了靠近,他沒有再進(jìn)一步的動作,我不好發(fā)作。
過了一會,他低下頭來,我和他的眼睛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在上面覆蓋,融合,對視。
他的嘴唇有些曖昧似的,貼在我耳邊:“還在發(fā)抖……看來不是因?yàn)槔�,是做過壞事,心虛,害怕?”
我討厭這種審問的態(tài)度,更氣憤自己輕易被拿捏,抬起后腳,就用力踩下去。
他喘了一聲,不過聽起來更像是嘆氣:“你也想廢了我的左腿嗎?”
如果不是被捂著嘴巴,我一定罵他活該。
“沒關(guān)系,畢竟我惹你傷心,要是這樣能讓你消氣,倒沒什么不好�!彼D了頓,“可是忍冬哪里惹了你呢?”
那種發(fā)抖的感覺又來了,伴隨著一陣的心悸,目眩。
我忽然不顧是否會吵醒俞忍冬,奮力想要掙脫桎梏,把全身的重量都傾軋在后腳,但沒有用,他依然在說:“有段時間,哥總是很晚才回家�,帇寙柲�,你就說做值日,要么是老師留堂。不過后來有一位好心的姐姐告訴我,你們老師基本從不留堂,而每次放學(xué),你都是第一個離開的人�!�
是,我不想回家。
一到放學(xué),我就會不停地,不停地圍著學(xué)校繞圈。走廊,操場,跑道。走到太陽下山,走到筋疲力盡。
“我本來還以為,哥是不會妥協(xié)的。就算再不濟(jì),一年兩年,也該是要有的。但沒過多久,哥就變了,不僅每天早早回家,連最喜歡的那件雨披都扔掉了。”
雨披。我好像是有過一件雨披,印著小黃鴨子的圖案,非�?蓯�。
我為什么會扔掉?
為什么……
恍恍惚惚地,好像陷入一段回憶。
轟鳴的驚雷。腳踩過雨洼,四濺的泥點(diǎn)。黑不見底的小巷。
心跳突然停了一拍,我產(chǎn)生某種錯覺,感覺自己此刻并不是站在病房門前,而是那條小巷的入口。
“瑤媽問你原因,你不說。你不會告訴任何人,能爛在肚子里最好。但是一粟哥,很遺憾,那一天,我就在你身后�!�
“我真想不到�!彼f,“哥,我真想不到�!�
伴隨著那道驚雷,小巷被短暫地照亮。我停下腳步,探頭往里面看。
這小子不出聲啊。真沒勁。
喂,實(shí)在拿不出錢,就讓你媽再去賣一賣吧?賣給大老板是賣,賣給我們,還不一樣是賣啊?哈哈哈哈哈………
我靠,這臭小子不要命了,敢咬我?給我打!往死里打!
老大,好像有人來了。
誰在那邊?
男人叼著煙,抬起眼皮,和我四目相對。周圍那幾個壯漢,也正朝我逼近。雨天的路不好走,他們?nèi)硕�,我逃不了的�?br />
極度的恐懼之下,為了自保,我逼著自己微笑。
你們這樣打,他怎么可能會叫出聲。
男人抬手,示意手下后退,饒有興致地問。
那你覺得要怎么打,才能讓這小啞巴出聲?
“你本來可以救他,或者冷眼旁觀,那么多選擇,一粟哥,你何必非要落井下石�!�
不要。
不要再想。
我閉上眼睛,身體卻被推得向前一步,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發(fā)出“咚”地一聲。
“忍冬,你醒了?”
我如遭雷殛,又是驚慌又是無措,忍不住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多年前,那個跪在地上,表情倔強(qiáng)的孩子。
他沒說話,但我明白他的期待。沒有人會不希望自己被拯救。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明白。
可是我說。
我笑著說。
當(dāng)然是要找準(zhǔn)一個地方打。想必你們只是想教訓(xùn)他,還不至于要他的命。那可以就打腿骨,打折了為止。我不信他還不叫。
眼眶濕熱,似乎有什么順著臉龐,緩緩地滑落下來。
“哭什么,這樣不是你想要的嗎?”文殊蘭說,“還是你覺得可惜,他只是斷了一條腿,沒有死�!�
我搖頭,淚水滴在他手背。
“裝得真可憐�!彼寥ノ业臏I水,“你就是這樣玩弄忍冬的,嗯?你的嘴里到底有沒有一句實(shí)話。你說你忘記了,是真的忘記了,還是在想……那個灰頭土臉的窮小子,實(shí)在有夠賤的,你都這樣糟蹋他了,才給一點(diǎn)好處,就又賴住你。所以你大可以繼續(xù)耍他,榨干他的最后一點(diǎn)價值,對不對�!�
不對,不對。
我可以解釋的。
我不是故意要害他,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沒有棄他不顧,但等我尋求到幫助,趕回小巷,里面早就已經(jīng)沒有人。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我長期失眠,甚至尋求過心理的協(xié)助。我想盡辦法贖罪。我?guī)椭恳粋人,哪怕我根本就不想惹一堆麻煩,管那么多閑事。
終于我成了別人眼里的熱心腸,大好人。雖然出發(fā)點(diǎn)并不純粹,但我的負(fù)罪感開始消失,逐漸能夠睡得著覺。
接下來,是粉飾太平,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我改用雨傘,換了條回家的路,再也沒有路過那條小巷。
于是有一天,我真的忘記了。
心安理得地,徹徹底底地,忘記了。
捂住我嘴巴的手放開,失去那股桎梏的力量,我腿腳一陣發(fā)軟,手扶著門,慢慢癱倒在地。
嘴唇開合,發(fā)出的只有那種像是動物瀕死一樣的,急促又破碎的喘息。
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好解釋的。事到如今,我這種人的話,還能被相信嗎?只是忍不住想起,每次接近俞忍冬,他那樣看著我,似厭煩,又似憎恨的表情。
“原來……是要報復(fù)我�!�
根本沒有必要勉強(qiáng)自己和我相處,就像清理那些混混一樣,把我清理掉,不是更快,更方便。
“一粟哥,你怎么會這樣想�!蔽氖馓m笑了笑,“報復(fù)你,他哪里舍得�!�
“……”
“連你騙他,說自己失憶了,他都愿意陪著你演。知道你不愿意見我,還把你藏起來。為了你,他連我都敢耍。這樣癡情,我都要感動了,你怎么能說他只是想報復(fù)你呢?”
我一陣恍惚,在反應(yīng)過來之前,已經(jīng)緊緊扯住文殊蘭的褲腿。
我求他,哪怕是在那天,我都沒有這樣聲淚俱下:“是我勾引他的,是我不要臉……你放過他吧。蘭蘭,我求你了。”
文殊蘭看著我,過了一會,才說:“真沒想到,再聽到你這樣叫我,會是在這種時候�!�
我無力顧及他的心情,只是掉下眼淚,一次次地重復(fù):“不要傷害他……”
一只手伸過來,我想躲,但是忍住了,任由他撫摸我的臉頰。
“哭成這樣,要不是知道你沒有真心,連我都要心疼了�!蔽氖馓m語氣淡淡,“你以為我不知道,剛才你問我要那筆錢,根本不是為了忍冬著想。一粟哥,我太了解你�!�
羞愧讓我渾身發(fā)燙,可又無處遁形。我想了想,哽咽道:“真心……我、我可以給……如果……他想要……”
文殊蘭笑了一下:“哦,現(xiàn)在忍冬是你最愛的人了?”
雖然他神色溫和,莫名的心慌卻讓我不敢回應(yīng),垂下眼睛。
“世上真心有很多,誰都能給,只有你不行�!蔽氖馓m頓了頓,“因?yàn)槟悴慌�。�?br />
我心存僥幸:“我是不配,但要不要和我在一起,那是他的意愿,你無權(quán)干涉�!�
“那就給你一個機(jī)會。向我證明,你足夠愛他�!�
“怎么證明?”
“讓他對你死心�!�
“不……我不要……”
順著一股外力,我抬起頭。淚眼模糊,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那略帶笑意,卻盡顯冰冷的聲音。
“這是你最擅長的事,不是嗎?”
我搖頭。最后一點(diǎn)殘余的希望,我只能寄托在文殊蘭身上。哪怕他就是罪魁禍?zhǔn)住?br />
“蘭蘭。”我用臉頰輕蹭他的手掌,要對他討好,是一件相當(dāng)屈辱的事情,但我可以忍耐,“以前的事,是我錯了。我是嫉妒你,我不甘心,才被沖昏頭腦,做出那么多惡心的事。隨便你怎么報復(fù)我,我都不恨你了,一筆勾銷。我真的不恨你了……一點(diǎn)也不恨你了。你讓我跟俞忍冬在一起,不、不用在一起,陪著他身邊……就很好了,哥哥求你……”
文殊蘭微微瞇眼,嘴角加深的笑意讓我明白,他享受這越界的溫存,但來不及等我賣力,他卻把手抽了回去,毫無留戀。
我看著他從口袋里拿出帕巾,把手上沾染的淚水一點(diǎn)點(diǎn)擦拭干凈,語氣和動作一樣,慢吞吞地:“一粟哥,該說的我已經(jīng)說了�!�
我仍不死心,去抓他的衣角。
文殊蘭后退半步,眼睫微垂,不知是什么情緒:“又或許哥更想看到,他連另一條腿也保不住的樣子�!�
“你……你不會這樣對他……”
“我會�!�
“你不能……”
“我能�!蔽氖馓m打斷我,怕我聽不清楚似的,重復(fù)一遍,“我能�!�
呼吸一瞬間凝固,僅存的希望被這句答案砸得粉碎。我先是怔怔看著他,然后眼神慢慢聚焦,凌厲。我瘋了一樣地爬起來,用力撲向他。
他一個踉蹌,被我撞到墻上。
我抓住他的西裝領(lǐng)帶,不僅身體,連語氣都在顫抖:“文殊蘭!你……你不要太過分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樣?是不是逼我死了你才開心!”
他“噓”了一聲,渾然不顧自身狼狽的處境,連笑容都滿不在乎:“哥,小聲點(diǎn)。醫(yī)院禁止喧嘩。”
我恨他這樣從容,更恨自己對此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