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巨大的地下空洞在視野里展開。

    混亂光影中，妙妙目睹了一棵樹。

    一棵倒懸的純白巨木。

    樹根仿佛由絲線編織而成，這些純白根須互相盤繞虬結(jié)，在空洞里肆意生長。肉眼望不到空洞盡頭，遠(yuǎn)處只有破碎的混沌光影，不知根系究竟蔓延至何方。

    樹根縫隙間結(jié)滿果實般的繭。這些繭有些像是孩童捏的粗糙泥人，有些則像是栩栩如生的雕塑人像，白色的人形從樹根里生長而出。妙妙注意到其中有部分樹根被貼有符箓的鏈條圈起，這些劃定范圍內(nèi)的根須所結(jié)出的果實與其他人形不同，它們的外形更貼近活人，它們的皮膚更鮮活充滿生機，它們的五官長相

    她們長得與妙妙一模一樣。

    或者說，是妙妙長得與她們相同。

    她們本來就源自一體。

    道士對妙妙說，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

    道士曾經(jīng)等待數(shù)十年，終于等到瓜熟蒂落，等到她的意識降臨人身軀殼，等到他在數(shù)次輪回轉(zhuǎn)世、數(shù)次遺忘記憶又尋回前世過去、數(shù)次漫長的失望和反復(fù)的從頭再來之后，他始終尋求的世界真相。

    就在此處，就在此處。

    就在此處，道士完成了一次接生。

    他在污穢密集的地下迎接了新生兒的到來，這個由他親自剪斷臍帶的新生命是他認(rèn)知里最完整的人類，這個孩子不會被邪祟污染，這個孩子自出生起就與天命盤緊密相連。

    這個孩子就是妙妙。

    道士實現(xiàn)了他渴望已久的愿望，然而他不知如何對待愿望的果實。

    他知道他的思維異于常人，倘若由他親自教養(yǎng)，他憂心他會捏碎這顆來之不易的珍寶。于是他將襁褓中的嬰兒托付給筠江崔氏撫養(yǎng)。

    那時候的崔安還在考取功名初入仕途的年紀(jì)，他剛給兒子辦了滿月酒，突然被師父塞了另一個嬰兒到手里。年輕的崔氏長孫白日出門與京城各族結(jié)交，夜晚歸家面對熟睡的女嬰，他雖然對這孩子看不上眼，但到底是師父的囑托，他還是盡心盡力照顧女孩長到了十歲。

    十年前的崔安年少成才引起京城人的談資，十年后的崔安身居高位后宅美滿，外面的人都知道崔家養(yǎng)育有一對兒女，卻不知崔府里有一方單獨修筑的小院，院子里養(yǎng)了個來歷不明的女童。

    兒子崔容性情活潑，年幼時避開下人偷偷去爬女孩的院墻，事情敗露被父親罰跪祠堂時那小男孩還振振有詞：“我去看妹妹有何不對？”

    府里對那位與崔容年紀(jì)相仿的女童忌諱莫深，崔容原本只知道他有個比他小三歲、脾氣差愛揍人的妹妹叫阿婉，偶然得知家里還有個關(guān)在偏僻院子里的女孩，他悄悄跑過去看人發(fā)現(xiàn)這女童雖然有點呆傻但讓她喊哥哥她就會乖乖喊，他當(dāng)即認(rèn)可了這個聽話的新妹妹。

    然而父親卻說：“她不是你的妹妹。”

    年滿十歲的妙妙被送出了崔家。

    這當(dāng)然不是崔安的決定，崔氏家大業(yè)大，養(yǎng)她一輩子也無妨。崔安雖然不解，但還是遵循了師父的吩咐，將女孩送進了尋常農(nóng)戶家。

    后來的事情與崔氏無關(guān)了。

    后來的妙妙被醫(yī)島收留又輾轉(zhuǎn)進了劍山，崔安著實看不明師父的所思所想，但鶴九皋的為人處世向來驚世駭俗，旁人難以理解也實屬正常。

    直到現(xiàn)在，成年的妙妙回到了鶴九皋的身邊。

    如倦鳥歸林，道士從樹根里抱出的雛鳥長大成人后回到了最初的巢穴。

    在妙妙誕生的樹根下方，是受到光影擠壓的樹木軀干，樹干筆直地深入土層更下方的深處，有限的人眼無法窺視空洞之下的場景，這株巨木究竟延伸至何處？地表之下，又是什么？

    道士親了妙妙的眼皮。

    他說：“地下是末世�！�

    第97章

    名字

    很久很久以前，沒有姓名的人類抵達了比海洋更遠(yuǎn)比天空更高的地方。

    他回頭望向那顆蔚藍色的星球，他曾經(jīng)以為他已然理解一切，到頭來卻發(fā)覺他仍然對世界一無所知。他觸碰到自己的心口，新鮮的群星邪祟隨著心臟搏動，足以毀滅文明的強大力量涌現(xiàn)于四肢百骸。

    這不是他生而具有的能力。

    即使末世到來天翻地覆時，他也沒能得到邪祟的青睞，他是孱弱無能的廢人，因此自殺死在了畸變世界的余暉中。

    他沒有死透。

    或者說，那個人類已經(jīng)斷氣了，人類的意識卻復(fù)制儲存在他吊死的那棵樹上的一只山雀里。于是這只山雀擁有了身而為人的認(rèn)知，它飛出了山林，它啄食了邪祟，它同化了力所能及的活物。

    它死了。畢竟雀鳥也是孱弱的生物。

    然而人類的意識依然留存在被山雀同化過的生物里。他是不死不滅的幽靈、寄生活體的鬼魂，與末世一同蔓延的病毒。當(dāng)他更換宿主時，他的意識同時會被軀殼影響，越積越多的邪祟殘渣如同頑固的垃圾山，他不斷復(fù)制獲取新的異能，他的理智也滑落進沒有回頭路的深淵。

    在同化了某個猝死在實驗室里的科研人員之后，他終于厭倦了附身抽取活體生命再尋找下一位宿主的生活。他以無名自稱，逐漸活躍于人前，他經(jīng)歷了漫長且曲折的謀劃，最終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

    他同化了群星之子。

    群星之子這個名字來源于對星體的觀察。在某次夢境中，他與從星空墜落世間的邪祟進行了一次有趣的談話。

    他察覺到這極其恐怖的邪祟的本質(zhì)是剛破殼的雛鳥。

    人類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地球以外的文明，也不曾認(rèn)知到末世降臨的來源。而無名當(dāng)前使用的這具軀殼原本屬于一名天才，在過勞猝死之前，這位天才短暫數(shù)日間做下了物質(zhì)畸變的邪祟末世是一種文明大過濾器的猜想。

    如果將文明的發(fā)展比作煮水，邪祟末世就像是水的沸騰。升至沸點時降臨世間的現(xiàn)象，這次沸騰與人類代表的水和文明發(fā)展代表的升溫都有所關(guān)聯(lián)，也就是說，即使人類對紙面世界之外的毛筆等存在一無所知，這墨滴降落導(dǎo)致的邪祟末世其實與人類文明息息相關(guān)。很難說清因果，畢竟眾人對其的認(rèn)知太過于淺薄。

    以簡單粗略的猜想來看待，大致可以將群星邪祟誕生的源頭與人類文明畫等號。它是大過濾器運作時產(chǎn)生的副作用，它不像那些直接降臨地球以此毀滅社會的邪祟，它更像是多余的無用的錯誤代碼，它沒有本能的過濾作用，它不存在必須站在人類文明對立面的理由。

    它是茫然的，就像剛破殼的雛鳥，就像剛完成第一次呼吸的嬰孩。

    因此無名稱它為群星之子。

    尋常邪祟的運行本能就是毀滅人類。在無名占據(jù)軀殼復(fù)制邪祟能力的同時，他的內(nèi)核也在被邪祟污染，即使是不死不滅的鬼魂最終也會墮落成泯滅人性啃食文明的邪祟。

    而群星之子不同。雖然同為大過濾器的產(chǎn)物，但它并不具備相應(yīng)的本能，倘若與它同化為一體也不會萌生滅絕人類的念頭，它是安全的、可用的素材。

    無名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布下石膏之城的陷阱，終于抓捕到奄奄一息的群星之子。

    在現(xiàn)實中，他與它進行了一次交談。

    最后的最后，無名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

    他吃掉了群星之子。

    當(dāng)然，如果群星之子并不愿意，無名的能力還不足以強求，他能完全同化群星的邪祟是因為這邪祟同意了被生吞活剝的結(jié)局。

    邪祟只有一個不知能否稱為愿望的請求。

    它說，待融為一體，它會復(fù)活妹妹并永世相伴。

    無名的思維難得停頓了一瞬。他反應(yīng)過來邪祟所說的妹妹正是李玄暉的妹妹。

    他感到有些荒謬。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邪祟說它不是群星之子，他是李折水。

    李折水是妹妹為他取的姓名。雖然妹妹不曾對他開口直言，但他感應(yīng)到了她的思維波長。他認(rèn)可了這個名字。

    咀嚼吞食邪祟的時候，無名的意識被邪祟污染。他清醒地感知到自己在滑落瘋狂，他理智地判斷出他被邪祟影響，他同化了對方也被對方同化，他對剛毒殺不久的那位原本只當(dāng)作工具利用的女性萌生了真正的憐愛情意。

    他正在成為李折水。也如同李折水一般，他愛上了視為妹妹的人類女性。

    群星邪祟在無名的心臟里流淌。它說，李折水是獨屬于它的姓名，它不同意無名把姓名一并復(fù)制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