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唇上碰到了一個涼涼的、硬硬的東西,鄭澤昭腦子霎那一醒,心口撲通撲通的跳,一時未敢睜眼。
明玥捏著半盞茶奇怪的看著他:“二哥……是醉了么?可是風(fēng)一吹頭暈了?”
“唔”鄭澤昭喉嚨里含糊的發(fā)出點(diǎn)兒聲音,仍舊閉著眼,就著明玥的手將半盞冷茶咽了下去。
明玥退開身子,見鄭澤昭蹙眉倚著車壁喘氣,額上似有汗,臉上和脖子卻是發(fā)紅。
——不會喝酒過敏了吧?明玥心道。
從小到大,她甚少見鄭澤昭飲酒,年節(jié)的時候也是略吃幾杯而已,她摸不清鄭澤昭的酒量,眼見他微微打了個冷戰(zhàn),不由道:“二哥不舒服,我們便先回府罷,回去叫人煮些醒酒湯來�!�
鄭澤昭聽著她的聲音,默默深吸了兩口氣,好一會子才緩緩睜開眼,正碰上明玥問詢的目光,他燙到似的立即偏開眼,覺得氣短。
“二哥……”明玥瞧他喘不上來氣似的,有點(diǎn)兒擔(dān)心。
“回府吧�!泵鳙h朝外頭吩咐了一聲。
“等等”,鄭澤昭道:“我…我方想起來在這里還…有、有些事,你先回去罷,不必等我。改日我再帶你轉(zhuǎn)轉(zhuǎn)�!�
說著便要下車,明玥看他一副要摔倒的模樣忙說:“二哥回去醒了酒再來罷�!�
鄭澤昭卻是已然下了車,背對著明玥揮揮手,有些踉蹌著走了。
明玥不放心卻也無法,只好吩咐小廝好生跟著,自己快些回去再叫馬車返回來接鄭澤昭。
一處木門前,鄭澤昭瞧著遠(yuǎn)去的馬車緩緩出了口氣,太陽穴突突地跳,他心里憤怒的責(zé)問自己:剛剛想了甚么?!又要做甚么?明玥是妹妹!是妹妹��!
他驚異于自己剛剛的沖動和念頭,不自禁的抖了抖,一定是酒太烈的緣故才叫他醉了……今日喝的是女兒紅,一定是這樣。
☆、第135章
——這是明玥頭一次在燕州以外的地方過年。
弘化城里張燈結(jié)彩,齊國公如今手握重兵,年前剛將兩支自立為王的反軍打得大敗,一時匪眾里沒人敢往他這槍口上撞,百姓們交口稱贊,關(guān)西十三郡都是熱熱鬧鬧,過了個好年。
臘月二十七,三房的人也到了弘化,一家子雖病的病,傷的傷,但總算聚在了一處,只是大年夜仍舊少了鄭澤瑞。
葛家派人送來了不少東西,鄭澤昭又買了幾個粗使的丫鬟和婆子進(jìn)府,倒也不冷清。
大年夜,爆竹滿城響,可明玥心底卻漫處一縷不知因何而起的悲意,硬生生的想落淚。
初一一大早,鄭澤昭便與鄭家眾人辭行,——說是要去長安,實(shí)際上,他是要跟著齊國公南下面圣。
老太爺心中有數(shù),一時間提起精神來,病反好了個大概,只是鄭澤昭和鄭澤瑞不在,又不去葛府的話,他們消息閉塞,這叫人煩悶。
正月初八,鄧文禎帶著葛鳳棲回弘化拜年,鄧素素順便也跟著跑了一趟。
年前成親時因兩地相距較遠(yuǎn),便沒有在三朝回門,如今算是放到一塊兒,鄧若谷讓他們可住兩日再回去。
葛老爺和三公子葛慶之都南下?lián)P州,只大公子葛從儀和二公子葛世簪留守關(guān)西。葛夫人就這么一個閨女,早備了席眼巴巴的等著,用過飯趕緊拉著女兒回去說私房話。
他們在葛家歇了一天半,初十早上方悄悄過來見過鄧環(huán)娘等人。
廳堂上,鄧文禎內(nèi)里著緋紅交領(lǐng)長衣,外套秋香色如意紋圓領(lǐng)袍服,同色嵌玉腰帶,顯得儒雅清俊;葛鳳棲則是粉藍(lán)的高腰襦裙,罩石榴紅薄綿半臂衫,披著鉛丹色團(tuán)花大氅,站在鄧文禎身邊,半分英氣半分嬌羞,鄧環(huán)娘瞧了不禁笑贊:“真是一對璧人�!�
鄧文禎臉上一紅,帶著葛鳳棲一塊施禮說:“給姑丈和姑母拜年,愿咱們府里梅竹平安,椿萱昌茂�!�
“好”,鄭佑誠與鄧環(huán)娘笑看了一眼,命蓮衣捧了壓歲錢去,因葛鳳棲是新婦,特包了雙份,“望如禎哥兒之言�!�
明玥在一旁咯咯笑著福了身,說:“見過表哥、表嫂,新年好呀�!�
十哥兒在一旁也學(xué)著她奶聲奶氣的說:“表哥表嫂好,十哥兒給你們拜年。”說著,拱著兩只小手作了個揖。
葛鳳棲底下沒有弟弟妹妹,見十哥兒向個小饅頭似的白白軟軟,早想親親抱抱,不由彎下身子樂道:“十哥兒快來表嫂這里,叫表嫂抱抱,有好東西給你�!�
十哥兒偏頭想了想,卻是提著小短衣袍挺嚴(yán)肅的走了過去,在葛鳳棲身前站定又抱著小手施了一禮,說:“表嫂是嫂嫂,不能抱我的!表嫂再吩咐十哥兒件旁的事好了�!�
“哎喲喲!”一屋子人大樂,葛鳳棲鬧了個大紅臉,哭笑不得的一把將他抱起來,“小人精兒。”
十哥兒垮著臉,一副別扭的要哭卻又生生忍住的表情。
葛鳳棲是真給十哥兒帶了不少東西,除去一套金鎖、一對頭尾相接的黑白貔貅手把件之外,還專門淘了幾樣小孩子的玩物,鄭佑誠和鄧環(huán)娘見她并不見外造作,心里倒是喜歡,鄧環(huán)娘便要他們留下用午飯,知道鄧文禎和鄧素素愛吃的東西,又細(xì)細(xì)問過葛鳳棲,早早吩咐人去準(zhǔn)備。
一時又去見過老太爺和王氏,眾人坐在堂屋說話。
王氏瞧著鄧文禎很是刺眼,說了幾句就端著茶盞不樂意吱聲了,老太爺蹙眉橫她一眼,示意不要過份。
葛鳳棲在下面默默的瞧見,只笑吟吟的也不說話,像是有意和王氏杠著。
屋里微微一凝,外面隱隱有鐘聲和哀樂傳來,片刻,鐘聲愈發(fā)清晰。
眾人霎時靜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無人說話,鐘聲依舊,老太爺驀地起身,臉上隱有一絲激動之色,在不曾停歇的鐘聲的里看看鄭佑誠又看看鄧文禎和葛鳳棲。
葛鳳棲微蹙著眉,過來一把抓住了鄧文禎的袖子,鄧文禎反手輕輕握了她一下,隨即對鄧環(huán)娘道:“今兒恐是不能在這與姑父姑母用飯了,老太爺、老太太暫且好生歇著,我們需得立時回府一趟,先告辭了�!�
鄧環(huán)娘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老太爺已點(diǎn)頭道:“快去快去�!�
鐘聲連響了整整兩個時辰還未停,——已敲了上萬下。
大周風(fēng)云突變,國喪。
這一日,是大周成德一十三年元月初十,百姓們尚沉浸在新年的氛圍里,突降驚聞,皇帝駕崩,禁一切遣樂,改紅燈為白燈,舉國服喪。
鄭家里,幾乎所有人徹夜未眠,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叫人心生恍惚,直至第二日五更時分,鐘聲再響,似乎所有人跟著長吁了口氣。
弘化城里十分有序,想是葛家早有準(zhǔn)備,明玥跟著熬了兩日,卻沒來由的猛覺心中一暢,想到了鄭澤昭那日說的話。
又過兩日,府里雖是安靜,但明玥覺著老太爺和鄭佑誠的心情似乎都不錯,平日又不外出,便多了不少功夫與十哥兒在一處,倒叫十哥兒成了最忙的小大人。
因著國喪,這一年的上元節(jié)不準(zhǔn)擺花燈,不準(zhǔn)嬉戲作樂。天陰了一整日,到了傍晚飄起雪來,邱養(yǎng)娘收拾著,便叫明玥和鄧素素早早躺下睡了,迷迷糊糊還沒睡實(shí),就聽見外間紅蘭在和人說話,過了會兒簾子啪嗒響了聲,應(yīng)是出去了。
明玥半睡半醒的,喊了聲“紅蘭”,邱養(yǎng)娘打外間進(jìn)來,微撥了撥燈火說:“吵到姑娘了吧?”
“有甚么事么?”明玥半坐起來,鄧素素給她披了衣服也坐起身,瞧見院子里有人去點(diǎn)了燈。
“剛見隔壁院子點(diǎn)了燈,不知怎一回事,紅蘭去瞧了�!鼻耩B(yǎng)娘給她到了杯熱水。
隔壁是鄭澤昭的院子,難不成是他回府了?
正要問,聽見外面的丫頭們似乎都起來了,紅蘭帶著一股冷風(fēng)跑進(jìn)來道:“姑娘,四少爺回來啦!”
“四哥?!”、“鄭澤瑞?!”明玥和鄧素素同時拔高了聲兒。
“是是”,紅蘭猛點(diǎn)頭,“是四少爺!剛剛進(jìn)府,老爺和夫人正更衣要過去,姑娘也去看看么?”
“自然要去”,明玥一面說一面穿衣服,已好幾個月沒有鄭澤瑞的消息,乍一聽他回來,有些不能相信,鄧素素在一旁沒說話,但穿衣服時手都是抖的。
“四哥是去祖父和祖母那里了?”
“沒”,紅蘭拿了大氅給她披上,口中回道:“在隔壁二少爺?shù)脑鹤永铮恢趿�,是叫人給抬進(jìn)來的,好些人呢!奴婢匆匆忙忙,只識得其中一人好似是裴家的表少爺�!�
明玥心里一沉,忙攏了衣服忙和鄧素素往外走,到院子里正好鄭佑誠和鄧環(huán)娘也從正房出來,瞧了她便說:“你們也聽見動靜了?走吧�!�
這座宅子不大,鄭澤昭的院子與他們只隔了一座小亭,他們到時,院里已經(jīng)燈火通明,老太爺竟是已早他們一步來了。
院子一側(cè),站了黑壓壓的三排人,個個健壯結(jié)實(shí),似有扛鼎之力,雖全部沉默不語,卻自有一種氣勢。
只是一瞬,明玥無比確定,——這不是普通的兵卒,應(yīng)是幸存的一支黑騎衛(wèi)。
她的目光下意識往這些人里掃了一遍,要找甚么呢?逆光下,甚么也沒找到。
頃刻進(jìn)了屋子,丫頭們?nèi)珶o聲響,數(shù)盞燈下,老太爺擰眉坐在桌旁,手指捏著個空茶盞,卻只是捏著,一動不動。
他對面的床塌上,躺著緊閉雙眼的鄭澤瑞,心口處,插著支被折斷的兩個指頭粗的箭。
再旁邊,坐著赤著一只胳膊,面色沉靜的裴云錚,此刻,他正拿著一把剪刀利落的剪開那支箭周圍的衣服。
鄭佑誠和鄧環(huán)娘瞧了這情形,登時一窒,本能的沒出聲兒。鄧素素更是眼前一黑,差差站不住,明玥忙托了下她的手肘,心中亦是緊張之極。
咔咔咔,剪刀剪了個不規(guī)則的形狀,裴云錚停下手,從旁邊接過一塊兒溫濕的帕子,在鄭澤瑞的傷處潤了潤,將碎布料取開,露出冷冰冰的剪頭。
☆、第136章
“來不及等大夫了”,裴云錚仔細(xì)看了下傷處,果斷道:“我來拔箭�!�
老太爺捏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竭力穩(wěn)住聲音:“聽云哥兒的。”
裴云錚略一點(diǎn)頭,此時才分神看了眼剛進(jìn)來的鄭佑誠和明玥等人,卻也沒多說,只是輕輕頷首。
“取兩碗酒來”,裴云錚在丫鬟端著的銅盆里凈了手,聲音平靜的不見一絲起伏。
不消片刻,丫鬟便忙端了兩碗酒進(jìn)來,隨之到的還有王氏火急火燎的聲音:“瑞哥兒!瑞哥兒!我可憐的孫兒喲!”
王氏跟陣風(fēng)似的沖進(jìn)來,見了鄭澤瑞心口插箭,了無生氣的模樣,登時鬧腦中轟的一聲,叫喊著便要撲過去,鄭佑誠忙一把拉住她,低聲道:“母親先等一等,云錚正要給瑞哥兒拔箭……”
王氏立即瞪眼道:“他?!大夫呢?怎不叫大夫來!”
“已派人去請了,天太晚,一時恐來不及……”
王氏使勁兒甩袖子,紅著眼喊道:“甚來不及?混賬話!你們也不睜眼好好瞧瞧,瑞哥兒傷的那是普通地方么!他…他若有個好歹,我便拿裴家小子試問!到時莫說我不講親戚情面!”
“好了!”老太爺不耐煩的斥責(zé)了一聲。
鄭佑誠生怕裴云錚此時受影響,便不回嘴,只抓著王氏不放手,王氏氣得擰了他兩把。
裴云錚充耳不聞,跟沒王氏這個人似的,徑自打懷里掏出一個小藥包來,捏了一小撮化進(jìn)其中一碗酒里,然后捏開鄭澤瑞的嘴灌進(jìn)去。
王氏又在一旁道:“這給瑞哥兒灌的甚東西?”
沒人答她,但鄭佑誠和鄧環(huán)娘的臉上也露出了問詢的表情。
明玥在旁側(cè)看了這一會兒,見王氏一手指著裴云錚又要問話,便輕聲道:“裴表哥以酒喂入的大約是麻沸散一類,這藥稀罕的緊。四哥雖很能忍疼,但眼下昏迷著,拔箭時受痛難免本能的亂動,裴表哥是為穩(wěn)妥起見�!�
王氏一噎,有點(diǎn)兒訕訕,便沒好氣的白了明玥一眼,明玥目視前方,只當(dāng)沒看到。
裴云錚一直沒吱聲兒,將酒給鄭澤瑞灌下去后輕輕抬了下他的脖頸,頓了片刻,方抬頭漫不經(jīng)心的“嗯”了聲,——是在肯定明玥的話。
老太爺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但到底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說王氏,又恐王氏再口不擇言,遂黑著臉起身,瞪著王氏道:“隨我到外間來!”
王氏咬咬牙,又看鄭澤瑞一眼,鄭佑誠忙道:“這里瞧著驚心的很,母親便與父親在外間暫等片刻,一會子就沒事了�!�
王氏一副心涼的的表情,被鄭佑誠連請帶拽的送到了外間。
床榻旁,裴云錚覺著藥勁兒已差不多上來,便又端起另外一碗酒,含了一大口噴在鄭澤瑞的傷處。
“過來壓住他的肩膀。”裴云錚吩咐就近的丫鬟。
丫鬟咬著牙上前,剛要蹲身,裴云錚瞥了她一眼,沉聲道:“換一個不抖的來�!�
這府里的丫頭幾乎都是新進(jìn)府的,今兒尚是頭一回見著鄭澤瑞,又是這般情形,一時都攥著手不敢上前。
裴云錚心下了然,抬頭看了眼窗外,要叫個兵士進(jìn)來,明玥卻上前道:“裴表哥,我來,可成么?”
裴云錚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剛打外間返回的鄭佑誠,目光平定無波,頷首道:“壓住他的肩膀�!�
明玥上前,半跪在腳塌上,一手自鄭澤瑞的脖頸下伸過去,另一只手從前面環(huán)著他的肩膀壓住。
裴云錚左手按著傷處,右手握緊箭桿,那一瞬,他微微抬眼看向明玥,明玥有所感,也抬頭看他。
所有人屏息凝神,落針可聞。
“嗤!”斷箭拔出的方向沒有分毫偏離,溫?zé)岬孽r血噴在了裴云錚和明玥的臉上,裴云錚死死按住傷口,端起酒碗又噴了口酒,然后迅速摸出一個白瓷瓶,以牙咬掉瓶口的封塞,將藥粉倒在正順著他指縫兒冒血的傷處,少頃,血被止住了。
鄭佑誠有點(diǎn)兒跛的被鄧環(huán)娘扶著過來,不由自主的靠著床柱,忍不住問:“如何了?云哥兒?”
裴云錚正利落的給鄭澤瑞纏繃帶,聞言隨口道:“箭偏了一點(diǎn)點(diǎn),萬幸。但四郎何時能醒過來,還要瞧他自己�!�
——鄭澤瑞仍緊閉著雙眼昏睡,人事不知。
然鄭佑誠聽見那句“萬幸”整個身子一松,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來,掌心滿是汗水,他下意識往袍子上蹭了蹭,吐口氣說:“那便好,那便好�!薄故且舱f不出旁的話來。但他腳步明顯輕快不少,又到外間給老太爺和王氏回話。
明玥還還保持著跪坐在腳踏上的姿勢,壓著鄭澤瑞的肩膀,看見裴云錚修長的手指靈活的把繃帶打了個蝴蝶結(jié)。
明玥:“…………”
裴云錚似乎知道明玥在看他,竟是揚(yáng)起下巴露出了兩分輕松的笑意,食指在蝴蝶結(jié)上一撥,說:“四郎身上的血污還得擦拭干凈,這繃帶等下就得重?fù)Q,活扣兒好解些�!�
“嗯”,明玥面無表情的點(diǎn)點(diǎn)頭,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應(yīng)他這一句。
鄧環(huán)娘等人瞧了裴云錚這般,一時才跟解了禁令似的敢說話,遂忙吩咐丫鬟換水、點(diǎn)香,又上前道:“今兒多虧云哥兒了,快先凈個手擦把臉。你們來時定是一路未停,云哥兒若不嫌棄,我先叫人尋一身二郎或四郎的衣裳給你換上。”
隨即又看了看明玥說:“現(xiàn)下還用壓著瑞哥兒么?七丫頭能起來了吧?”
裴云錚一敲額頭,忙道:“可以了,表妹快起來�!闭f著想伸手扶一下,然剛伸出去又趕緊縮回來,——他滿手是血,胳膊上還沒袖子。
鄧環(huán)娘:“………”
紅蘭和邱養(yǎng)娘忙上前一左一右的扶起明玥,實(shí)際明玥真沒在腳踏上跪多大一會兒,拔箭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然而那一刻,明玥覺得把身上的力氣都用完了。
老太爺和王氏打外間進(jìn)來,老太爺對著裴云錚點(diǎn)頭,王氏則撲過去抹眼淚。
屋里點(diǎn)了香開了窗子,將血腥味兒驅(qū)地淡了些,丫鬟打水來伺候裴云錚和明玥擦洗,鄧素素也未叫丫鬟來,自己擺了帕子給明玥細(xì)細(xì)地擦臉,裴云錚則是對著朝他伸手的丫鬟蹙了蹙眉,漠然側(cè)開身道:“我自己來便可。”
鄧環(huán)娘心細(xì),在一旁瞧著倒是記起這裴家公子似是有些潔癖的,便忙轉(zhuǎn)身吩咐了紅蘭出去看看,免得小丫頭們不留心,拿了舊的衣裳過來。
——心里卻又覺得甚奇,他能忍的了這一身血污,卻不愿叫個干干凈凈的丫頭近身,當(dāng)真怪哉。
收拾半會兒,裴云錚已去西間換了衣服出來,外面方響起說話聲,大夫到了。
這大夫四十多歲,是治外傷的一把好手,進(jìn)屋一看箭已經(jīng)拔了便頗有些生氣,再細(xì)細(xì)診脈查傷卻又微露詫異,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拔的箭?”
眾人心里一提,裴云錚淡淡道:“是在下�!�
大夫上下將他打量一番,頷首道:“公子也是我杏林中人?”
裴云錚微闔著眼皮,只說:“幼時學(xué)過些皮毛,處理過幾次箭傷罷了�!�
大夫點(diǎn)點(diǎn)頭,贊道:“拔的好!老夫也不一定能這般精準(zhǔn)。這傷的位置極是兇險,稍偏一點(diǎn)兒都不成,可見公子手上有功夫�!�
裴云錚搖搖頭,說:“大夫再請仔細(xì)檢查下傷處,我給他敷了外傷的藥,但現(xiàn)下人沒醒就還不算安全。另外面有人受了外傷,勞煩大夫等會子一并給瞧瞧�!�
大夫“唔”了聲,又查看鄭澤瑞身上的小傷。
眾人聽此言都感激了看了他一眼,王氏咳了一聲,也只好訕著臉道:“辛苦云哥兒,情急之下的話也莫往心上擱,算是體諒我這個為祖母的一片心�!�
裴云錚施了個禮,依舊是極平靜的樣子,不顯疏離也不顯親近,“云錚不敢,老太太剛剛也是關(guān)心則亂,著急若斯亦可見您的一片拳拳疼愛之心�!�
王氏被他兩句話戳重心底,不由眼圈再度泛紅,招手將他叫到身邊道:“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承了你的情兒,日后有空多到府里來走動走動,哎……”
裴云錚執(zhí)禮應(yīng)了一聲,目如清波。
沒多久,外面又有小廝的說話聲,老太爺便起身去了外間,聽過稟報,便將鄭佑誠和裴云錚也叫了出來,——原是葛家的大公子葛從儀來了。
跟著來得還有葛鳳棲,卻不見鄧文禎的身影,多半是不在關(guān)西。
☆、第137章
葛從儀中等身量,長相卻十分俊美,一身軟甲未褪,顯是直接從城防處而來。
老太爺引著他進(jìn)來看過鄭澤瑞,葛從儀頗是關(guān)懷,在一旁瞧了半晌,送了兩瓶專治外傷的好藥,又安慰眾人數(shù)語,留下葛鳳棲在這里,自己方與老太爺和裴云錚等人去了一側(cè)書房。
葛從儀并未避諱老太爺和鄭佑誠,開門見山地問:“云哥兒,現(xiàn)下?lián)P州的情形如何?”
裴云錚看看他,只簡單地回了兩個字:“尚可�!�
葛從儀點(diǎn)頭,他已收到了父親派人送的信,此時再聽裴云錚說,心里更大大放心,想來事情行進(jìn)的都算順利。
“好膽識!”葛從儀贊許地看了裴云錚一眼,說:“日后云哥兒和四郎,都是我……”他頓在這里沒有說下去,頗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老太爺和裴云錚。
老太爺只當(dāng)聽不出話外之音,一臉悲切表情說:“托大公子的福,四郎若是能醒便是萬幸,否則叫我這老頭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只怕得要了我這條老命吶!”
葛從儀聞言心下便明白了,——鄭家不肯過早的對他表態(tài)。
不過他并不擔(dān)心,只是出言好生安慰道:“老太爺寬心,剛剛依大夫所說,四郎只要熬過這一宿,便可見生機(jī),便是念著有這許多人掛念他,四郎也是會挺過這一回。我方才已吩咐人去將家中的大夫也請過來,一并在這守著。”
老太爺捻捻胡子,嘆道:“勞你記掛啦。”
葛從儀擺擺手,又說:“老太爺萬莫客氣,除去咱們兩家的世交不說,打崔家嫂嫂那里論,晚輩也實(shí)打?qū)嵲摲Q您一聲伯公的�!�
——他口中的“崔家嫂嫂”自然說的是鄭明珠。
葛從儀后娶的繼室是崔煜的妹妹,這么說來,清河崔家大抵也早知曉了葛家的心思。
老太爺揚(yáng)揚(yáng)眉毛,臉上還是不為所動,只是隨口應(yīng)道:“唔,是這個話�!�
葛從儀點(diǎn)到為止,恰有人進(jìn)來向他稟報事情,葛從儀聽完精神一震,轉(zhuǎn)向裴云錚道:“果然如云哥兒所言!這一批追著你們而到的人馬想是之前皇帝身邊頗精銳的一批死士,現(xiàn)已被你們引著中了埋伏,云哥兒這便與我一同去瞧瞧!”
裴云錚卻是搖搖頭,帶著一點(diǎn)兒不易察覺的客氣和疲累道:“我們此行損傷也不少,先在此略作休整,稍晚些再去尋大公子�!�
葛從儀微一沉吟,也就沒有勉強(qiáng),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告辭而去。
送走了葛從儀,老太爺審度地盯著裴云錚看了片刻,眉毛一動,說:“好,不貪功,知進(jìn)退�!�
裴云錚搖搖頭,作了個長揖。
下一刻,老太爺?shù)哪樕蛔�,一把抓住了裴云錚的腕子,沉聲道:“云哥兒!你與我說,先帝、先帝之死……是不是你和瑞哥兒……”
——現(xiàn)剛是國喪第四日,而揚(yáng)州到弘化便是三天左右的路程,他們路上再一耽擱,時間便剛剛好!
裴云錚抿唇沉默,等于默認(rèn)了。
老太爺手下一松,緊蹙著眉頭坐回圈椅里。這些年,他帶著一家老小退到燕州,表面上再不問京中之事,心底實(shí)則一直希望龍椅易主。而今,惠帝殯天,天下將變,老太爺心中竟也涌起幾分悵然。
裴云錚站了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呈給老太爺,“這是二郎讓瑞哥兒捎回來的家書。”
“二郎眼下可好?”
裴云錚道:“晚輩與二郎也只是匆匆一見,他當(dāng)庭指天子之罪,又測以乾坤卦一事已在南方世族中傳遍,老太爺看過家書自有分曉�!�
——大周成德一十三年元月初三,齊國公葛粲押著伍澤昭到揚(yáng)州面圣,半數(shù)以上大臣諫言重審伍家一案,然伍澤昭當(dāng)庭給天子測得一卦,言“乾坤扭轉(zhuǎn),大周天數(shù)已盡,惠帝天命最遲不過上元,真主已另現(xiàn)�!�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惠帝更是大怒,命人將其打入天牢,揚(yáng)言要他睜眼看著大周如何國運(yùn)昌�。�
然而不知為何,自當(dāng)日伊始,惠帝便感行宮內(nèi)事事不稱其心意,初五的百官宴上更是險被一顆冬棗噎的咽氣。
伍家本便起自南方,世族里更有一些人早年與伍老太爺有些交情,加之乾坤卦被傳的甚玄,不過兩日的功夫,謠言四起。
惠帝心內(nèi)漸生驚懼,一面頻頻表示自己安好,一面暗中加派人手護(hù)衛(wèi),只以為上元當(dāng)日必有一劫,不想?yún)s在初九游河之時沉船落水……
那日冰涼刺骨的河水中,潛著一支誓死的哀兵!他們?yōu)檫@一日整整苦練了四個月!從日日嗆水的旱鴨子到這一日的游弋自如,等得便是這么一個機(jī)會!
有那么一刻,惠帝甚至沒感覺到疼痛和窒息,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明白過來:徐家的天下這回恐真的要易主了。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后悔,——若是徐璟還在,興許能保他無虞的。
徐璟、徐璟……小爽……
——幾乎沒有任何僥幸,元月初九,惠帝,亡。
消息壓了一晚,初十一早,奏哀樂、喪鐘,國喪。
乾坤卦應(yīng)驗(yàn),登時有人將鄭澤昭自大牢中請了出來。
聲勢已起,只等乾坤卦另測得真主。然鄭澤昭道“真主早現(xiàn)”,徑直指向齊國公葛粲。
葛粲只是推脫,三日后,輔佐年僅七歲的太子在揚(yáng)州登基,封齊國公葛粲為攝政王,統(tǒng)領(lǐng)朝政。
但僅僅半個月,新帝甚至沒有回長安告太廟,便以病體贏弱,不能上朝為由將帝位禪讓給攝政王葛粲。
——自此,天下改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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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二月初,節(jié)氣依舊,春寒依舊,甚至連北風(fēng)也沒甚不同,唯一有別的是,前幾日還是舉國素縞,如今入眼的卻已盡是喜慶之色了。
鄭家里也一掃這幾個月來的沉悶,人人換上鮮亮的新衣,王氏打著精神讓焦嫫嫫將整院子的丫頭全都支使起來,拾掇著準(zhǔn)備進(jìn)長安去。
——幾日后,新帝便要回長安舉行登基大典,特囑咐請鄭家人也移往長安,鄭澤昭和鄭澤瑞都是有功之人,是要封賞的。
鄭澤瑞百無聊賴的倚在塌上,將手里的兩個核桃轉(zhuǎn)的嘎嘎響,苦著臉對一旁正試藥溫的明玥道:“小七兒,你行行好,這要難喝的緊,熏得四哥頭疼,少喝一頓兩頓也不礙事兒的�!�
“嘖嘖”明玥笑了聲,摸著藥碗的溫度剛好,便親自端到床前,往鄭澤瑞嘴邊一送說:“我就是來盯著四哥吃藥的,不要讓我熱第二遍哦,不然我保證藥量只多不少�!�
鄭澤瑞這半個多月來喝了一肚子的苦藥,如今一聞到藥味當(dāng)真是頭疼,可明玥就在他跟前虎視眈眈的盯著,他又不敢不喝,每日就跟受刑似的,恨不得給明玥哭一鼻子。
好容易咬牙閉眼的灌了下去,鄧素素在一旁刮著臉說:“四表哥也真成了,還不如十哥兒呢,喝碗藥也磨蹭成這個樣兒�!弊焐线@么說,手里卻遞了兩碟子蜜餞過來。
鄭澤瑞微微臉紅,卻是往后靠了一下,吊著一邊眉毛道:“我左胳膊不能抬,你端的八丈遠(yuǎn),哪個夠得著?小爺是病人吶,心口疼的緊!有你這般伺候人的?倒是跟小七多學(xué)學(xué),笨�!�
鄧素素一咬唇,將兩碟子蜜餞撇到床頭的小柜兒上,恨聲道:“我又不是你府里的丫頭婆子,憑甚圍著你伺候,你…你知不知好歹!”
鄭澤瑞咧咧嘴,沖明玥道:“瞧瞧你表姐這個脾氣,這是不想我好,成日故意來氣我不是?嘿,我偏不上她的當(dāng)!”
“你!”鄧素素一跺腳,心下又氣又酸,想起這些天的擔(dān)心和委屈,一下子紅了眼眶,扭身便要走。
“表姐!”明玥忙叫了她一聲。
“小氣鬼么”,鄭澤瑞陰陽怪氣的喊了句,眼神有點(diǎn)兒閃爍,身子卻往前探了探,這一動便牽到傷口,立時抽了口冷氣。
鄧素素停了腳,側(cè)身看他,眼底掩著緊張擔(dān)心,又賭氣不上前。
鄭澤瑞覷她一眼,口中卻道:“又怎的了?我知你瞧我不順眼也不是這一日兩日,現(xiàn)叫你嘴上占些便宜,等小爺我好了的�!�
鄧素素被他這一激,氣又上來,伸手指著他:“鄭四郎!你別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我恨不得、恨不得……”說到這便又有些哽咽,正有丫頭端著糖水進(jìn)來,跟明玥稟說:“姑娘,夫人尋表姑娘呢�!�
鄧素素正氣得呆不住,聞言扭頭便走,又覺不解氣,回身將丫頭端著的糖水扣翻了。
鄭澤瑞瞧著她的身影兒出了屋子,又模模糊糊的打窗紗也看不見了,方一言不發(fā)地緩緩靠了回去。
明玥瞧了他一眼,吩咐紅蘭道:“跟回去勸勸,莫叫表姐生悶氣�!�
院子里的丫頭們倒都習(xí)以為常,都知四少爺與這位表姑娘不對付,這些日子幾乎次次來都要與四少爺拌一回嘴,王氏瞧著可氣,說了幾回讓明玥莫要擾了鄭澤瑞養(yǎng)傷,明玥嘴上答應(yīng)的乖巧,但依舊每日過來照看著他吃藥,鄭澤瑞也樂得叫她來,王氏簡直無法。
“把表姐氣走了,四哥怎像是愈發(fā)不高興啦?”明玥笑吟吟地看著他。
鄭澤瑞偏著頭,沒說話。
明玥細(xì)細(xì)嘆了口氣,“四哥應(yīng)是懂的,何必故意這般氣她?”
鄭澤瑞還是沒說話,抬手在她額上輕輕彈了一下。
“罷了,打明兒起我也不來瞧四哥了”,明玥笑道:“前兒表姐沒跟著來,四哥喝藥就痛快得多,明兒我也不來,興許四哥喝藥反跟喝糖水似的呢�!�
“嘖”鄭澤瑞懶懶歪著身子,又屈起兩指作勢哈了口氣,“長大嘍,都敢取笑四哥了,嗯?”
“是啊”,明玥拖長音往他手邊湊了湊,鄭澤瑞樂了,沒舍得再彈她,摸了摸她的頭,過了會兒悶聲道:“你表姐……性子直,甚事都在面兒上……我與她拌幾句,讓人說我二人不對付,她耍脾氣鬧性子找茬兒,總比叫人說旁的好�!�
明玥怔了一下,訝異地看著鄭澤瑞,不知他竟也有這般細(xì)膩的心思。
“罷了罷了”,鄭澤瑞被明玥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忙岔開話道:“不說這些,左右過幾日就都進(jìn)京了,二哥有信來么?”
“就是前幾日給祖父和父親的”,明玥心不在焉的答道。
鄭澤瑞瞅了她片刻,忽而說:“明玥,你是不是有話要問四哥?”
“……嗯”,明玥想了想,猶豫道:“四哥回來那日,我在院子里瞧見了熟人,像是劉三哥?”
“是劉留”,鄭澤瑞黯然道:“他斷了一只胳膊,是被裴云錚打高句麗救回來的,邙大哥卻是葬身在遼東了�!�
“既有黑騎舊部在”,明玥稍稍壓低了聲音:“怎沒見吳襄?他不是通常與四哥在一處?”
鄭澤瑞沒答話,仿佛完全洞悉了明玥所想,半晌一字字道:
“你想問的怕不是吳襄吧?你猜測甚么?四哥告訴你,吳襄死了,元生死了。還有那郎霖,她本就是皇帝放在王爺身邊監(jiān)視他的,當(dāng)日他們都跟在王爺身邊,被那滿口仁義的皇帝給害死了!
四哥能逃得一劫,是因?yàn)橐贿M(jìn)城王爺便暗中叫我?guī)巳チ诵滩看罄�,未與他們在一處,后想來王爺當(dāng)時已有所感……甚鬧鬼,甚被厲鬼所纏,簡直是屁話!若鬼魂能索命,那葬身高句麗的幾十萬將士早先將狗皇帝給吃了!”
鄭澤瑞聲音低沉,卻是難耐激動,急促地喘息,眼角微濕。
——最后一點(diǎn)兒飄忽不定的火星兒被捻滅,明玥怔怔的聽著,覺得從前遇見徐璟的場景一幕幕從眼前飄過,最后定格在中秋的那一夜,她捧著鴛鴦塤中的一只,吹一首未完的曲子。
炭爐里發(fā)出嘶嘶的輕響,鄭澤瑞一只胳膊壓在眼睛上,喃喃道:“說起來,鄭家也是劊子手之一。若非世家里存了推徐璟上位的打算,皇帝也不會這么早下手;若不是為救祖父等人,王爺也不會進(jìn)京……此次也總算是為他報了仇……”他聲音艱難,叫人聽得痛切,壓抑了這許久,現(xiàn)能與之一說的,竟只有明玥。
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鄭澤瑞才單手搓搓臉,繼而伸手摟了下明玥,扯出個笑說:“與二哥逃難的那一路也是難為你了,又長高了些,等進(jìn)了京,也該議親事啦�!�
明玥默了這半晌,臉色出奇的平靜,她自去擺了帕子給鄭澤瑞擦臉,淡淡道:“王爺當(dāng)日給四哥說過甚奇怪的話么?”
鄭澤瑞端詳著她的臉色,似是想嘆氣,末了卻特意牽出絲笑意,溫聲說:“也沒甚奇怪的,只是路上隨口而言,說是吳襄沒個正形兒,他自個兒抑或是攛掇旁人若在你面前說了甚不知輕重的話,叫你……萬莫擱在心上,都是逗悶子騙人的�!�
明玥點(diǎn)頭,重復(fù)道:“嗯,騙人的�!�
☆、第138章
二月初九,新帝登基,改國號為齊,年號泰武,大赦天下。
同時,封嫡長子葛從儀為太子,二子葛世簪為越王,三子葛慶之為滕王,一女葛鳳棲為朝陽公主。
其余有擁立之功者也一應(yīng)聽封,其中鄧家不但傾潑天之財以助新帝登基,鄧文禎更與越王葛世簪一并在葛粲回來前肅清了長安,他如今身為駙馬,鄧?yán)咸珷敱环鉃檠嗫す�,圣上特�?zhǔn)世襲,且自此皇家采買之事多半落于鄭家之手,是名副其實(shí)的皇商。
新帝登基伊始便替當(dāng)年伍氏一門正了名,鄭澤昭以“國士”之名入朝堂,得皇上欽點(diǎn)為三品參知政事,可入政事堂,與眾宰相一同議政。——他以弱冠之年進(jìn)政事堂,可算是最年輕的參知政事了。
鄭澤瑞、裴云錚、阮子雅等人也全部得封,不過這里頭的差別卻頗叫人尋味咂摸。
——底下的百姓們不知,然而上位者心里最清楚,能如此迅速的改朝換代,惠帝的死是最關(guān)鍵的一擊!
在這之中,裴云錚和鄭澤瑞的功勞可說不分上下,況且葛世簪和鄧文禎等人能夠順利的肅清長安,很大一部分要得益于裴云錚先行手刃了常嚴(yán)光父子。
然而,鄭澤瑞封了三品云麾將軍,著紫服、跨金玉帶;裴云錚卻只是四品忠武將軍,著緋服,跨金帶。
——朝臣們雖一時沒有想透這其中彎繞,但看他的眼光中都帶了點(diǎn)兒琢磨,同時暗暗遠(yuǎn)離,冷眼旁觀。
不過裴云錚本人很淡定,待人行事與之前沒有半點(diǎn)兒不同,倒是阮子雅為他不平,滕王葛慶之為之上書,被裴云錚攔了下來。
三月初七,是太子葛從儀的生辰,皇帝正有心與各世家連絡(luò)下感情,便叫他在太子府設(shè)宴,下帖邀請眾人尋常的熱鬧熱鬧。
如今,除了原長安城中的幾大家之外,另有些已沒落的南方世族也遷進(jìn)京來,還有不少寒門子弟,或在太子和越王門下,或在滕王門下,凡建功者都登了天,太子廣下帖子,這一日的太子府當(dāng)真是車馬盈門,熱鬧非凡。
“老太太,夫人們”,焦嫫嫫在車外道:“馬車就只能到這里,再往前不了啦�!�
白霜在里頭打簾,王氏打眼一瞧,果然前頭已堵滿了馬車,遂道:“那便停車在此處等著,將車標(biāo)掛正。”
焦嫫嫫答應(yīng)一聲,吩咐前后兩輛馬車靠邊兒停好,不消片刻,便見有一行女官模樣的人過來,掃了馬車一眼便盈盈施禮道:“是鄭老太太和諸位夫人們到了么?”
焦嫫嫫忙回了一禮說:“正是�!�
女官笑言:“今兒人多,叫諸位久等了,還請隨我移步換乘軟轎,太子妃和公主都在里頭等著呢�!�
王氏這才打簾點(diǎn)了點(diǎn)頭,由鄧環(huán)娘和林氏扶著下了車,后面一輛馬車?yán)锏泥嵜鬓�、鄭澤瑞、鄭澤慕以及明玥也趕緊下了車。
四人神色各異,鄭明薇秀眉鎖愁,和煦的日光里卻緊裹著一件云錦大氅,目光隱隱含著哀痛,除了偶爾若有所思地瞥一眼明玥,半句話也不愿多說,渾不似這熱鬧里的人。
鄭澤慕如今也長成了翩翩少年郎,與姐姐的愁病之態(tài)不同,他今兒是頭回由王氏和林氏帶著參加這般宴請,滿目的興奮和緊張。
再瞧鄭澤瑞和明玥,一個是錦衣博帶眉目朗朗;一個是亭亭玉立蛾眉皓齒。
鄧環(huán)娘從前沒注意,如今兄妹兩個默契地攙扶著下車,并肩上前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二人眉宇間實(shí)很有幾分相像。
“三丫頭過來與我乘一頂�!蓖跏险姓惺�,不著痕跡地瞪了眼林氏。
——今日是太子生辰宴,王氏原不想帶著林氏來,但大前兒個三夫人董氏的娘家來人報,董氏的娘家老父恐要不成了,董氏便帶著兩個孩子火急火燎地和三老爺趕去了并州,鄭佑誠和鄭佑禮回了燕州看宅子,拾掇著將要緊的東西搬進(jìn)京來,二房里男丁只鄭澤慕一個,如今也大了,老太爺有心讓他見見場面,這才叫王氏將二夫人也帶上了。
但這般喜慶的日子,鄭明薇卻一副莫名的悲戚模樣,叫人看了難免要生出不敬的話來,王氏心下十分不喜,自要到轎中斥責(zé)幾句。
林氏挨了記眼風(fēng),也知輕重,忙過來拉著鄭明薇在她掌心捏了幾下,笑道:“這兩日雖是暖上來了,但明薇還是有些咳嗽,就叫她與我坐一頂罷�!�
王氏瞟她一眼,林氏忙捏捏鄭明薇的手指,鄭明薇吸了口氣,只好微微咳了兩下說:“方才在車上晃得有些頭暈,現(xiàn)下好些了,祖母在前頭走,薇兒在后面跟著�!�
王氏這才作罷,自坐進(jìn)了軟轎。
那女官只是秉持著一貫的微笑,沖鄧環(huán)娘幾人說:“兩位夫人、姑娘,請�!�
明玥瞧見女官身后有個丫頭沖她笑,她識得是葛鳳棲身邊的,想來是葛鳳棲特意特意叫跟著來看看明玥到了沒有,明玥略略點(diǎn)頭,便也跟著鄧環(huán)娘乘轎進(jìn)府。
一路上只聽見前面的女官不停的與人見禮打招呼,還有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倒是忙而有序。
走了半晌,明玥感覺軟轎稍一停頓,隨即鄭澤瑞走到轎前掀了簾子微微躬身說:“母親,我與五弟先行往東院去�!�
鄧環(huán)娘點(diǎn)點(diǎn)頭:“去吧,老太爺應(yīng)是在的。”
——今兒皇帝也會到太子府坐一坐,時間上定然會與她們這些女眷錯開,老太爺早一個時辰便已到了。
“四哥傷還沒好”,明玥道:“莫飲酒。”
“嗯,記下了”,鄭澤瑞沖她揚(yáng)揚(yáng)下巴,帶著鄭澤慕走了。
她們一路自西門進(jìn)府,進(jìn)了二門又走了好一陣兒方感到轎子穩(wěn)穩(wěn)地停下,女官在外頭說:“鄭夫人,鄭姑娘,到了�!�
鄧環(huán)娘應(yīng)了一聲,與明玥下轎,入眼的是一大片綠草地和一汪活泉,這府里才翻新過,又是陽春三月,處處透著生機(jī)。
過了這一條清泉,便是三間分外寬敞的花廳,女官在前面引路,明玥已能聽見時不時傳來的笑聲,等到地方一瞧,她有點(diǎn)兒傻眼了。
——滿廳的紅紅綠綠,珠圍翠繞,直有幾十人,嘰嘰喳喳的好一通說笑,直叫她以為是進(jìn)了盤絲洞。
女官往里頭報,少頃便聽見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道:“原是鄭家的老太太到了,那快請進(jìn)來!”
一時屋子靜了片刻,幾十雙眼睛都看過來,王氏穿著一身赭石色繡如意的長襦,頭上插了只翡翠金釵,一路透過眾人,看見正位上端坐著的紫裙少婦,鄭家人對其并不陌生,正是崔煜的二妹,——如今的太子妃。
☆、第139章
“老身見過太子妃,見過公主”,王氏帶著鄭家眾人給崔婧和葛鳳棲行禮。
“老太太快些起來”,崔婧滿頭珠翠,打主位上起身笑道:“咱們兩家沾親,您又是長輩呢,可不需這般多禮�!�
說著,示意女官上去攙扶,王氏便也就勢起身,但身后的鄧環(huán)娘和林氏等人崔婧卻是瞧著她們行完大禮方說:“我正念叨著呢,諸位便到了,快先坐下來吃盞茶,今兒大家伙兒都在,可能好好說會子話了。”
眾人都隨著她的話應(yīng)聲兒,各自落座。
明玥的座次離著主位稍遠(yuǎn)一些,正要過去,葛鳳棲卻在上頭招手道:“阿玥,過來這里。”
她一出聲,眾人又都齊齊朝明玥看過來,——朝陽公主得寵,人盡皆知,她如今不但是皇家唯一的公主,更有征戰(zhàn)之功,按例公主的食封是三百戶,但皇上逾制,特按長公主例給她封了五百戶,這會子她一發(fā)話,眾人瞧著明玥的眼神都有幾分艷羨,不再敢輕視了去。
明玥看了眼王氏和鄧環(huán)娘,見她們略略頷首,便與眾人一福身,坐到了葛鳳棲一邊,鄧素素也在這里。
太子妃咯咯一笑,便給王氏介紹起席間諸位夫人和貴女。
明玥看的眼花,一圈下來只記住了幾個離太子妃崔婧最近的:身形圓潤,嗓門最大的是越王妃;在崔夫人身邊,不時微微淺笑的是她見過的崔蓮;六、七歲年紀(jì),正襟危坐,大眼睛卻烏溜溜亂轉(zhuǎn)的是阮家的嫡女;還有個是崔婧的姨表妹,閨名薛嬌,論相貌幾乎可說是這里最明艷的,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眸笑著看人時頗有幾分嫵媚動人。
不過明玥看了一圈,崔婧娘家的女眷里,除了她的姐姐崔妍,卻并沒見到崔夫人和鄭明珠,應(yīng)是尚在清河。
剛坐了片刻,一身緋紅花鳥裙的越王妃便大著嗓門道:“今兒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嫂嫂不是叫了戲班子進(jìn)府么,甚時候開呀?在這兒干坐著有甚么趣兒!”
崔婧知她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又是個急性子,便笑說:“你且先等一等,那戲班子還能跑了不成?三弟妹剛剛?cè)ジ铝耍@還沒回來呢�!�
越王妃便百無聊賴的哼了一聲,顯然不大喜歡跟女眷在這喳喳,探身往廳外瞧了瞧,又一拍手掌:“得!回來啦�!�
明玥之前在葛家一直未曾見過葛慶之的這位夫人,聽說是在廟里茹素祈福,心下一直好奇來著,這時下便順著越王妃的眼神看過去,見拾階上來一個著蜜桃色高腰襦裙的少婦,梳墜馬髻,丹鳳眼、薄色唇,腳步裊裊,很有些輕柔之姿,但又與鄭明薇的柔中帶有病弱不同,她這柔中是帶剛的。
她一進(jìn)門便有人起身行禮:“滕王妃�!�
明玥等人因還未與她見過禮,因而也起身步出矮桌,準(zhǔn)備行禮。
賀蘭蕙卻疾行幾步,雙手扶住了王氏,柔聲細(xì)語地道:“上一回見老太太還是近一年前了,老太太一向可好?”
王氏還是上一次帶鄭澤昭到葛家來時見過賀蘭蕙,不過這位滕王妃就是有本事讓只見過一面的人也不覺生分,王氏心里倒挺受用,搖頭笑道:“承王妃掛念,老身老了,愈發(fā)不成啦�!�
“您可莫這樣說”,賀蘭蕙搖搖她的手,“福氣都在后頭呢�!�
旁邊有人附和,王氏便也打了個哈哈,賀蘭蕙又跟鄧環(huán)娘和林氏也說了兩句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和葛鳳棲坐在一面,瞧見明玥便笑了,說:“這便是七姑娘吧?聽四妹說了許多回了,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王妃謬贊了”,明玥在原地給她福了個身,又看了看葛鳳棲,笑道:“三分人,七分夸。”
賀蘭蕙卻打量著她,笑著搖了搖頭。
吃了一盞茶,便有侍女進(jìn)來低低稟報了幾句,崔婧便起身對越王妃道:“你不是惦記著聽?wèi)蛎�,現(xiàn)下可都備好了,咱們且去吧,殿下那邊都到了呢。”
越王妃立即拍拍手起身,眾人也都跟在后頭出了花廳。
余音閣離的倒不遠(yuǎn),只是隔了一道六角門,與這花廳分成了兩處,太子妃領(lǐng)著眾女眷到時,果見太子已到了,正與各世家公子們談笑。
只是已不見各家的老爺,——想是該敘的話都已敘完,先行走了,留下府里的公子們在此陪著太子殿下熱鬧一場。
“殿下已到了”,崔婧先行一福身,笑盈盈地說。
眾女眷都忙在身后行禮,齊齊道:“太子殿下金安。”
葛從儀轉(zhuǎn)過身哈哈一笑,抬手做了個請起的手勢,朗聲道:“今兒就是尋個日子叫咱們能聚一聚,諸位夫人請勿拘禮,隨意些才好�!�
說完轉(zhuǎn)頭將在場的少年公子們也叫過來,有說有笑的與各家夫人見禮,眾人見他卻是高興,也便放松下來,三三兩兩的或坐或站湊在一處說話,等著開戲。
明玥打眼一瞧,見給太子參過禮之后便已有一撥女眷先行走了,——大多都是先剛座次排在較末的。
王氏和鄧環(huán)娘被京中的崔夫人拉著說話,葛鳳棲身邊也圍了好幾個人,鄧素素則拉著明玥在一顆梨樹下問鄭澤瑞的傷勢,明玥瞅了一圈,倒沒見著鄭澤瑞的身影兒,正四下里看著,見阮家姑娘過來繞著梨樹東張西望,忽而小嘴一撇,氣嘟嘟地跺腳。
明玥和鄧素素納悶兒,往樹后看看,不禁彎腰問:“阮姑娘可是要找甚么東西?”
阮瑜小小地嘆了口氣,仰頭道:“鄭姐姐瞧見我哥哥了么?”
明玥還真沒看見阮子雅,因笑了笑小聲說:“阮妹妹別急,多半是在哪處抓魚打雀呢,等會子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