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篇幅的最后末尾，醫(yī)生用娟秀清晰的字體，記錄著她問催眠后岑沛安的最后一個問題。
——Elvis，這是你從沒講過的故事。
他回答。
——不是故事，是相愛往事。
岑沛安雙唇輕啟，呢喃著那幾個字，潮涌的畫面紛雜襲來，攪動著他尖銳的神經(jīng)。
樓道感應(yīng)燈壞掉，還沒來得及更換，岑思郁從電梯出來，唏噓一聲。
門鎖彈開，一地的行李箱映入眼簾，她愣在玄關(guān)。
岑沛安打開冰箱，拿出一罐蘇打水，他拉開拉環(huán)，仰頭灌了半瓶，抬手向后抓了抓汗?jié)竦念^發(fā)。
“沛安？”岑思郁詫異，“你怎么回來了？”
“想家�！�
岑思郁雙手叉腰，環(huán)視一圈地上的行李，大大小小快十個行李箱。
“你、你這是？”
“不走了。”
“你回來怎么也不提前說？”岑思郁松了口氣，她語氣高興，“真是嚇我一跳，這么熱，怎么不給我打電話，我好去機場接你�！�
“太熱了，不想讓你跑一趟�！�
岑沛安身上濕透，想洗個澡，他伸手拽住短袖領(lǐng)口，輕松往上一拉脫掉，勁瘦的腰身沁出一層薄薄的汗，肌肉線條隨著走動光影，彰顯著性感。
岑沛安從浴室出來，發(fā)絲還往下滴水，他用浴巾隨手一擦，岑思郁把切好的西瓜端到茶幾上，啰嗦讓他吹干頭發(fā)。
“行行行。”
岑沛安敷衍，用叉子吃西瓜，他擦了擦手機屏幕上的水珠，在輸入框里打下幾個字發(fā)送。
看岑思郁眉間有晃神，他要著舌尖思索片刻，開口問：“姐，你怎么了？”
岑思郁回神，牽強地笑了笑，佯裝無事的樣子，“我高興的唄�！�
“高興干嘛皺著眉頭？”
“沒有的事�！�
岑思郁起身去廚房，給他煮了碗清湯面，碗底見湯時，她試探著問：“沛安，你怎么突然想回來了？”
岑沛安咬斷面條，不解地迎上她的注視，“姐，因為我舍不得你們。”
“只是因為這個對吧？”
岑沛安噎住，他低頭掩飾性地吸溜面條，用鼻腔含糊地哼了下，說不上來是承認(rèn)還是反駁。
岑思郁表情還是凝重，到晚上飯桌上，高興的氣氛下，似乎也暗涌著什么難言。
烈日當(dāng)頭，嚴(yán)旭和趙亦冉抱著西瓜，去岑沛安家里找他，剛進門就聽見岑沛安問，“薇薇怎么沒來？”
倆人同步摸了摸額角，悄悄對視一眼，極度糾結(jié)難為，最后嚴(yán)旭說：“薇薇臺里有事�！�
“端午也不放假？”
“加班。”
晚上十點，臺里新聞中心，氣氛壓抑，濃郁的咖啡澀苦味道，彌漫在整個辦公室。
臨江招待所突發(fā)大火，火災(zāi)起因，著火地點，涉事人員，以及傷亡人員，都是上頭關(guān)注的重中之重。
此次事件非比尋常，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各臺記者連夜趕往臨江，明采暗訪，爭拿進展的時效和真實。
鄭薇也在其中，她熬了兩個晚上，剛回到榆京，正在辦公室整理采訪的稿子。
總編敲了下門。
鄭薇抬頭，忙起身，“總編，您來了。”
“嗯。”總編也剛審問片子，她揉了揉眉心，疲憊地打了個哈欠，“坐�！�
鄭薇坐下，她掃了眼桌上的稿子，“整理好了？”
“還沒有�！�
“上面的意思是明天需要播出去�！比阂灰浑�3七㈨溜吧2，1
“嗯�！�
“那就行�！闭f罷總編嘆了口氣，似追憶起什么，“去年經(jīng)濟論壇前，是你給沈總做的專訪吧？”
鄭薇點點頭，“對，是我。”
會議室里充盈著吞噬神經(jīng)的沉默，倆人相視無言，眼底唏噓之色，呼之欲出。
“辛苦了�！笨偩幷酒饋恚牧伺乃募绨�，“希望今年的文化之夜，還能看到你專訪沈總�！�
“會的�！编嵽闭J(rèn)真回答，她送總編出去，折返回議室，桌上的手機正好響起。
她接通嚴(yán)旭的電話，哈欠連天，“我今天估計不回去了，稿子還沒弄完�！�
“薇薇，沛安回來了�！�
掛斷電話，鄭薇翻閱著手里的材料，盯著稿子內(nèi)容發(fā)呆，心情復(fù)雜。
她默念出稿子內(nèi)容，為明天做準(zhǔn)備。
“六月十日晚九點，臨江招待所突起大火，火勢迅速蔓延...最終對火線進行撲滅...”
“事故造成一死六傷，事故性質(zhì)和直接原因目前正在調(diào)查中...”
彼時。
岑沛安因為時差緣故，昏昏欲睡，他強撐著眼皮，盯著和沈捷的聊天框。
猶豫了一晚上，也沒發(fā)出一個字。
他正準(zhǔn)備丟下手機睡覺，網(wǎng)頁忽然彈出一則有關(guān)萬利公司發(fā)布訃告的消息。
61、難相見
“...濃煙在短時間內(nèi)造成人員窒息，也是此次火災(zāi)事故造成人員遇難和被困的直接原因...”
“針對此次火災(zāi)事故，黨委及政府高度重視，成立的專案小組目前已抵達臨江...”
幾日前，考察臨江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檢查組從榆京出發(fā)，沈捷年輕時曾任臨江市書記，這次重點考察準(zhǔn)備提拔的，是當(dāng)年和他共事的同僚，所以特批讓他跟隨前往。
公務(wù)車隊到省里機場接，一路暢通無阻，車窗外景物越走越陌生，沈捷察覺不對勁，這不是去招待所的路。
果不其然，他剛說完沒多久，車子在市區(qū)一棟酒樓前停下。此后，一連半個月都是如此，沈捷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去調(diào)查，只得私下暗自走訪。
返京前一晚，一行人本來打算吃點當(dāng)?shù)靥厣�，結(jié)果剛出招待所，就被現(xiàn)任書記和市長攔住。
頂樓包間里，酒過三巡，氣氛熱鬧得古怪。沈捷不愿摻合地方勢力，再加上這段時間水土不服，他提不起胃口，和眾人說明情況，招呼副市長司機送他回招待所休息。
凌晨一點多，沈捷半夢半醒，隱約聽到走廊外有走動聲，下一秒房門敲響，是紀(jì)檢同僚過來關(guān)懷他的身體情況，他回應(yīng)無事，門外人才走。
突兀的手機鈴聲，將沈捷吵醒，他瞇著眼睛看了眼屏幕，看清來電備注后，他瞬間清醒，接通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老仇？”
“沈捷，快走，著火了�！�
沈捷聞聲下床，他拉開窗，窗戶從外釘死一半，只能拉開一條細(xì)縫，濃烈刺鼻的黑夜?jié)L滾擠入，嗆得他連連咳嗽。
火勢集中在東邊房間，沈捷住西邊靠里，暫時威脅不到他，現(xiàn)在逃生完全來得及。
沈捷推門出去，電話那頭像是察覺他的意圖，呵斥制止他，“沈捷！別過來，調(diào)查資料在老嚴(yán)房間的保險箱里，我打不通他電話，你去敲門，把資料帶出去...”
“老仇，我得先把你救出來。”
“別來...”對方聲音哽咽悲愴，似下定決心，“沈捷，別來救我，去找老嚴(yán)，你們倆把調(diào)查的案件資料保護好�！�
四周溫度驟升，沈捷眼眶通紅，他咬牙罵了句，“這幫孫子，是沒打算讓我們活著回去。”
“你知道就好...”又是一陣咳嗽，對方聲音嘶啞，他苦澀，也不甘，“快去，別耽誤了...”
通話突然中斷，沈捷站在走廊，四面濃煙讓他方向盡失，他蹲下身子摸索著往前，一間間找老嚴(yán)的房間。
期間碰上逃出來的同僚，倆人碰頭又兵分兩路，匍匐著向前。
烈火焚燒中，熱水器接連爆炸，黑煙彌漫，沈捷徹底看不清東西，他靠上墻面，攥在手心的手機忽然響起。
是老嚴(yán)的信息，上面是一串?dāng)?shù)字密碼和一個房間號。
沈捷回?fù)苓^去，沒人接電話，他兜頭澆了一桶涼水，從樓道下去，窗戶全部封死，通往老嚴(yán)房間的唯一出口，被火苗吞噬，根本無路可走。
而往外的逃生通道，此刻暢通無阻。
生死信念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十年前的臨江面貌，忽然在眼前閃過。
爆炸和熊熊烈火，迸射出強烈的熱氣波，老嚴(yán)砸破窗戶，和沈捷完成資料的交接。
濃煙中，兩人對視，熱淚盈眶，沈捷狼狽跪在地上，朝他伸出手。
“老嚴(yán)，手給我...”
老嚴(yán)腿和腰已經(jīng)燒傷，現(xiàn)在出去，只會是沈捷的累贅，他幾乎是沒有任何內(nèi)心掙扎，擺手讓沈捷走。
通道角落里，黑煙彌漫，沈捷眼睛被煙熏得看不清，淚流不止，全憑借著感覺把所有資料掃描備份。
消防和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大火持續(xù)了近四十分鐘，半棟樓已經(jīng)燒空，等沈捷做好一切，所有的通道都被大火吞噬。
沈捷肩背、手臂和手背，都有不同程度燒傷，密密麻麻的灼痛侵蝕著他的大腦，他把資料壓在身下，手機攥在手里，抽干力氣般躺下去。
也就是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沈捷開始窒息，一切感官的靈敏度都在漸漸消失，空氣里的濃煙顆粒，完全覆住他的眼球，鼻腔也聞不到氣味，只剩下耳邊火苗嘶嘶啦啦的燃燒聲。
沈捷強撐著撩開眼皮，四周火紅伴隨著濃黑，可在這中間，卻有微弱的白光出現(xiàn)。
而白光的盡頭，是岑沛安的身影。
沈捷如釋重負(fù)笑了下，可實際上他瞳孔已經(jīng)渙散，嘴角也一動未動。
在意識徹底消失前，沈捷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愛人，和這人世間。
......
臨江在近持續(xù)高溫近半個月后，一場瓢潑大雨，讓盛夏暑氣盡消，空氣里滿是泥土和新枝的澀青氣味。
雨簾中，市中心醫(yī)院外禁戒森嚴(yán)，車輛不予通行，出租車司機把車停在十字路口，剛要轉(zhuǎn)頭解釋，后排的人已經(jīng)拉開車門沖進雨里。
縣級市臨江，地理位置特殊，最近的機場修在臨市，岑沛安買了最早的機票，下了飛機又被告知需要轉(zhuǎn)火車，他等不及，出機場打了輛出租。
兩百多公里的大單，一路上，司機都試圖和他套近乎，沉悶炎熱的氣息中，岑沛安始終一言不發(fā)。
醫(yī)院有些年頭，墻皮在潮濕中發(fā)烏，電梯門開合緩慢又大聲，岑沛安渾身濕透，發(fā)梢水滴不止，順著他的輪廓往下，滾落匯集在下巴尖。
他無措地站在門診大廳中央，視線環(huán)顧一圈，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
導(dǎo)診臺的護士見狀走過來，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住院樓不設(shè)特需病房，只得單獨隔出一層，整層六樓安靜如斯，走廊盡頭的電梯封用，而上下樓唯一的步梯通道，左右把守著武警官兵。
重癥監(jiān)護室外，烏泱泱一群人，有站有坐，氣氛焦灼忐忑。榆京有工作安排，沈云庭和沈康走不開，得知沈捷出事后，匆匆來看了一次，又都被召回。
高眠和其他家人這幾天，則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外，昨晚，桂明燦和鄧海寧他們才騰出時間趕過來。
外面雨勢不見小。
護士把岑沛安領(lǐng)到一樓，朝里看了眼，好言提醒他，“你進不去的，現(xiàn)在六樓除了會診專家和護士，其他人一概不讓進�！�
岑沛安搖頭，只顧往樓上跑，結(jié)果在五樓樓梯就被攔住。
武警警惕地打量他，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抬手示意，岑沛安聽不進去勸，徑直往里闖。
這邊鬧騰出動靜，鄧海寧站在六樓欄桿，磕了下墻面，引起樓下注意。
其中一名武警上去和他匯報情況，鄧海寧軍裝未脫，氣勢強悍壓人，眼睛半瞇，視線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眼前落湯雞一樣的岑沛安。
這種情況，岑沛安知道軟磨硬泡沒有用，只要沒人發(fā)話，他根本進不去。
岑沛安衣服濕透，冷冰冰地貼在身上，瓷磚上延淌著他身上雨水的濕痕。他筋疲力盡，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樓道角落坐下。
氣溫黏著悶熱，岑沛安卻冷得不行，他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在不知道會死寂多久的這段時間里，岑沛安唯一能做的，就是仰頭看著通往六樓的樓梯。
老舊的瓷磚灰撲撲的，夜晚亮起的燈也不夠亮，新交班過來的武警，目不斜視地盯著正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
到第二天傍晚，岑沛安衣服捂干，潮熱中散發(fā)著酸餿味，他好像也沒察覺，只覺得有點渴。
泡水死機的手機丟在一旁，他摸索著口袋，除了一張泡軟爛掉的衛(wèi)生紙，什么也沒掏出來。
樓下有臺自動販賣機，岑沛安撐著墻面站起來，遠(yuǎn)遠(yuǎn)看著玻璃門，吞咽了下干疼的嗓子，最后又回到那個角落坐下。
盛夏總是時晴時雨，傍晚霞光滿天，從窗外映照進來，一道頎長的影子交疊在其中，映照在岑沛安臉上。⒉1求文催更正理本
岑沛安抬頭，看著朝自己走近的人。
“我叫桂明燦，文商銀行的行長，我去啟辰拜訪方嶼舟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見過。”桂明燦臉上淡淡笑意，“還記得嗎？”
這么說，岑沛安是有點印象，他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
他又問，“沈、沈捷呢？”
“病房里�！�
“他醒了嗎？傷得嚴(yán)重嗎？”
“抱歉，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岑沛安垂下眼眸，雙手無措地絞在一起，黯然無助，緊接著壓抑的哭聲回蕩在陰沉的樓道間。
淚水控制不住地從岑沛安眼眶滾落，他不知道人原來可以流這么多眼淚，可以哭得這么絕望徹底，這么專注毫無顧及。
眼淚就那樣大滴大滴砸在他手腕上，像是高溫下的沸水，燙得他生疼。
“能、能讓我上去看看他嗎？”
岑沛安竭力忍著抽噎，他努力咬清字節(jié)，懇切的語氣讓人于心不忍。
他求桂明燦，不停地求。
“這個我決定不了�！惫鹈鳡N無波無瀾，他嘆息一聲，“起來，我給你開間房間，你住一夜，明天我通知你家里人來接你�！�
岑沛安聽完搖頭，固執(zhí)地不肯起來。
“你守在這里有什么用呢？”桂明燦說，“你見不到沈捷的，沒有人會讓你見他�！�
岑沛安不說話。
他又說，“你真奇怪，明明討厭他，現(xiàn)在卻又非要見他�！�
整個晚上，岑沛安都在否認(rèn)他討厭沈捷那句話，沒人聽，他就自言自語。
凌晨前后，醫(yī)生來了一次，岑沛安從地上站起來，他想跟醫(yī)生下去，被把守的武警攔住。
岑沛安被迫停下，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走回樓梯中央，仰頭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后走到一位武警面前。
他盯著對方，苦澀地牽了下嘴角，說：“我記得你，幾年前你守在沈捷家門口，不讓我出去，告訴我你是按規(guī)定行事...”
那時他們不讓岑沛安出去，現(xiàn)在他們又不讓岑沛安進去。
岑沛安徘徊在樓道，自顧自，又小心翼翼地低聲呢喃，他嗓子太干，聲音稍微小點就發(fā)不出聲。
外人看來，就只是兩瓣嘴唇上下在動。
“我知道你們現(xiàn)在肯定也是按照規(guī)定行事...”
“可是我真的很想見見他...”
“求求你們...讓我上去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