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林祁說:“這一面山水境的存在沒必要,這個村莊,大多是你的傷心事�!�
殷問水道:“你不喜歡?”
“不喜歡。”讓你傷心,為什么我要喜歡。
“你不喜歡,那我們就不要它�!�
又回九重天上走了一遭。
林祁依依不舍地摸了又摸天水小境里的桃花樹,同衣衣和青女道過別后,來到了魔域的婆娑花谷。
殷問水所裂開的虛空就在此處。
血紅的花滿山谷。
明月天中,月色照灑下來,婆娑花的微蜷的花瓣,如一個挽留。
林祁再一次見到了問水劍。
大抵每個劍修都劍都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情感。他看到問水劍時的驚艷,比看到青女還要多。
問水劍通體玄黑色,鳳凰圖文盤旋,上古神獸華麗而尊貴,高揚脖子,眼眸凌厲,席卷洪荒的殺意和戰(zhàn)意。劍身很長,劍刃泛著寒光,那種光森然,沒有血色卻給人地獄修羅的恐懼。
問水劍劃出了時空的一條縫。
一切都準備好了。
林祁往前走。
“林祁�!币髥査雎暤溃骸霸琰c出來。”
林祁微轉身,笑了一下,少年的頭發(fā)很長,衣袍寬大,風過吹動花千頃。
他道:“好。”
進入虛空之后,真如殷問水所言,他感覺整個人都浸入了靈力的海洋。
這里漆黑一片,安靜無聲。
他隨便找了地方,盤腿坐下。
屛住呼吸,把內心的緊張壓住。
林祁內視丹田之內,拳頭大小的金丹已經開始又隱隱裂開的跡象了。他服下結嬰丹后,閉上眼,認真地觀察著丹田之內的一切。
丹藥融入體內,催生金丹裂開,咔嚓,極其輕微一聲響,生生把林祁嚇出了一身冷汗。寂靜的虛空里,只有他周身有一層淡淡白光。濃郁的靈力化為實體,大乘期修士能力離開金丹束縛,流出的是金色的液體,光芒燦爛,和他在丹田之上散發(fā)青光的凌云劍相輝映。
流光絢爛。
虛空之內以他為中心,萬千的靈力匯成流,涌入身體之內。
林祁額頭上出了細汗,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坐在火爐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金丹開始慢慢裂開,外來的靈力一點把原先的靈力包裹,然后吞噬。然后慢慢地開始塑形,起先只是一個圓球,而后開始分化頭和身體,眼睛,鼻子,嘴巴,一一往下。
每一個細節(jié)都給身體帶來很大的刺痛感,林祁咬牙,全身心在那個嬰兒身上。
輪廓慢慢清晰。
在虛空中成嬰,連三道天劫都躲過了。
元嬰五官都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乖巧地浮在丹田中央,手和腳都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團。
林祁精神高度緊張,就等著所有的靈液化為嬰兒的身體。
突然腦海中一陣刺痛,他的識海天翻地覆。
劇痛排山倒海,他把牙齒咬得作痛,心里在念著一二三四。
忍一忍,就快要過去了,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時間過去的悄無聲息。
他的嬰孩終于成形,丹田之內的所有靈力成為了嬰兒的各個部分。林祁的腦海那種劇痛一直都在,不曾安穩(wěn)分豪,只是終于成形了,他滿含歡喜和期待看著丹田之中的嬰孩。
那個一直閉著眼睛的元嬰睜開了眼。
是一雙蛇的豎瞳。
——什么�。�
而后是撕裂靈魂般的痛苦,他在丹田之內,看到了那個元嬰朝他笑起來,吐出了長長的蛇信子。
三頭蟒!三頭蟒還沒死么!林祁心中大駭,恐懼和惡心齊齊涌上心頭,大腦痛得根本不能想東西,但越是這種關頭,越要冷靜。
被三頭蟒附身的元嬰吐著艷紅的蛇信子,在丹田之內,以人類的身體,做出匍匐爬行的模樣。一點一點,吞噬著林祁的神識。
痛。
很痛,汗水大滴大滴入了眼中,刺痛神經。
如果放在之前,他可能束手無策,但是如今他劍意入臻已破,凌云劍的虛影就橫在丹田之上,看著那個模樣扭曲的元嬰,林祁的神識幻化成手,握住了凌云劍。
“嘶嘶嘶嘶......”
三頭蟒吐著蛇信子,元嬰的身體慢慢被扭曲,成為蛇的身,蛇頭,三只頭猙獰,突然牙齒噴出毒液,就直接朝林祁撕咬而去。
與此同時,林祁握緊了凌云劍,痛苦已經磨滅了理智,他全身骨骼都在顫抖。
凌云劍煥發(fā)劇烈青光。
一劍直接砍上朝他撲上來的三頭蟒。
砰。
巨大的聲音震得耳朵出血。
“啊——!”
那種刺痛、尖銳的痛,如潮水一般把身體淹沒,林祁咬牙,口腔滲出了血液。他發(fā)出大叫,整個人倒下,丹田處爆炸,青光金光扭曲在一起,巖漿般炙熱的刀子在五臟六腑刺,每一刀都是直接作用在靈魂上的痛。
......不可以倒下。
......還有人在等他。
......不可以。
他在地獄里輾轉煎熬,心里只念著這一句話,到最后已經成了殷問水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從里面汲取力量和勇氣。
虛空里沒有時間,一切停止在最原始的狀態(tài)。
他自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苦痛消散,最后,他的大腦也不再是空白。
這個世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
林祁睜開眼,只有濃稠撕不開的黑暗。他勉強地坐起來,頭發(fā)衣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打濕,經脈骨骼都在一場惡戰(zhàn)后被震傷。
揮劍砍元嬰。砍自己的元嬰,他怕是修真史上的第一人吧。
只是如果不這樣,三頭蟒的襲擊之下,他活都不能活出這里。
當初吃下的一枚內丹,竟然到現(xiàn)在給了他那么大的重創(chuàng)。
有些想法再很小的時候就想過的,如今居然真的出現(xiàn)在了自己身上。如果飛來橫禍金丹被碎怎么辦——那就重新再來。
他的神志終于清醒,往丹田內一看,元嬰破裂,靈力四散,丹田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以及。
沒有一絲三頭蟒的氣息。
一股涼意從心底升起。
森冷的感覺甚至涌上大腦皮層。
他整個人第一次感覺到了深深的絕望。
......心魔。
他修行路上一路順風順水,從來不信自己有心魔,同樣的跟頭,他栽在猛舍利子身上一次,又再一次栽到了三頭蟒身上。師尊的話從來都沒有錯,他的不謹慎,他的自以為是,這一生最大的挫折,發(fā)生在結嬰的這一刻。一個蠢得幾乎沒人會信的挫折。
心魔。
居然是心魔。
一盆冷水把整個人澆透。
少年的意氣風發(fā)被一朝折損,那種一直以來常伴身上的不怕死的莽撞,一直受家族保護受宗門保護生出的輕浮,在這一刻,被狠狠打醒。
給了他這一生,最深最深的打擊。
或許也會造成這一生最深最深的遺憾。
他站起身來,想要出去,但是身體已經不受意識控制了。他毀元嬰,便是毀了自己的根基,毀了自己的修為,毀了自己的丹田,經脈骨骼受傷,而碎開虛空,必須是元嬰修為。
所以。
無盡的黑暗,腐蝕人心的寂寥,他費力地伸出手,連風都抓不住。
所以。
他要在這個能把人逼瘋的黑色虛空,修煉百年,甚至千年,修煉至元嬰。
一如當初魔域中人必須修煉至大乘的無奈和絕望。
所以......
那具白骨,那條甬道,那個背影,那幅畫,那朵花。
漫長的等待。
永恒的痛苦。
他的諾言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
他帶給他的永遠只有苦痛。
永遠只有等待。
還要多久呢,虛空里沒有時間,感受不到時間。
林祁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低下頭,雙手掩面。
不是懼怕不是惶恐。那種難過與被悲傷彌漫整個虛空。
指縫間流出滾燙的液體。
他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其實哪怕他發(fā)出哭聲,也只有這個虛空傳遞,飄蕩,到不了婆娑花谷外的那一人耳中。
等待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呢?
或許期待的。
滿心歡喜等著那三天,為了和他相見,為了真實地看他一眼。
三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迫不及待,喜難自抑。
好期待...好期待,好緊張...好緊張,連一句告白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或許......是寂寥的。
一千年,數(shù)以萬計的分秒。
他端坐九重天上,執(zhí)筆繪下浮世萬千,因為他說喜歡這個世界。
沒有雪的天水小境常常帶來荒原雪般的涼意。
等待什么?不知道。
緊懷那一絲飄渺的希望,等天道的眷顧,等無常的命運,等他重新...來到身邊。
如今,再一次,人世間滄海桑田變幻無窮,他在婆娑花谷外守了很久,命運再一次,給了他答案,等待,或許是絕望的。
婆娑花谷的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晝變了夜,夜變了晝,尸河慢慢延伸,自天峰腳下,隨著大地的轉換,奔流整個魔域。
也不知道是多久,等到最后連時間他都疲于去計算。
殷問水的手指扶上問水劍,鋒刃劃傷了手指,血液順著手心的紋路不斷流到地上,他卻感受不到痛苦,長發(fā)之下,眉眼疏離冷漠,最初的模樣。高高在上九重天的尊者,桃花眼里深不可測,流光交轉,給人一種薄涼又深情的感覺。
他輕聲說:“你又食言了�!�
......只是這一回,他已經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看遍了世界的每一粒微塵,用劍劃開了無數(shù)個虛空,明知道不可能,但還是報著可笑的希望,翻天覆地地尋找。
上天入地。
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衣衣死去了,她是陸成梅的最后一絲受傷的魂識,如今步入輪回。
青女在他瘋魔般的尋找和沉默里越發(fā)失望,最后化為劍靈鑄入問水中。
天水小境的桃花終是謝了。
他將九重天搬到了人間。
魔域發(fā)生了很多的事,七大域形成,婆娑河自天峰之下涌入四方。
坊間還流傳著傾天之禍,只是故事的主人已經成為傳說,無人再相信,滄澤大陸出現(xiàn)了山水秘境,成為眾人津津樂道的大事。
到最后,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御劍自山海回來,從殷墟都走了一遍,一無所獲。寂寂寥寥的九重天,他掌燈,有些恍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六合之外,當?shù)却龥]有了意義,永生都成了煎熬。
他的眼眸冰棱般,從石洞的壁畫上一一掃過,在最后一幅畫前停下,然后無聲笑了一下,盡是悲涼與嘲諷。他用問水劍在石壁上,一筆一劃勾勒。最后一眼。微轉身的少年,笑容甚至都快要模糊。
艷艷的婆娑花,如今心頭眼中的血。
每一畫都極盡瘋狂,深得要鑿穿山洞,他畫完,眼睛充血,紅紅的。
笑了,語氣不穩(wěn),帶著沙啞的哽咽。
“你看,你還是食言了�!�
煉氣,筑基,金丹,元嬰。
經脈修復,引氣入體,再次筑基,再次結丹,再次結嬰。他將自己的思維放空,什么都不去想。甚至快要忘記自己的姓名。唯有這樣才能不去悲傷不去難過。
一心在丹田之內,結嬰成了活下去的動力。
靈力從虛空里緩慢流動,在丹田之內聚成一小滴,聚成一小塊,然后結成金丹。
金丹慢慢碎裂,他小心翼翼地將他化形,直至成為元嬰。
混沌世界,不知年月。
林祁睜開了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是誰,第一個反應就是劃破虛空,從里面出去。
光刺得眼睛,淚水不自覺涌了出來。
他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卻還記得有個人再等他。
......殷問水。
他從虛空中出來,在什么地方都沒時間去看,直接御劍飛上九重天,只是那里空蕩蕩的,只有天和云。不在,不在。他壓抑住惶恐,大腦飛快旋轉,突然就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的一幕,那個山洞。
他順著婆娑河,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到了第一域,現(xiàn)在過了多久他不想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用元嬰修士的威壓逼退眾人。
他渾渾噩噩到了山洞前。
天和云都溫柔,沉默注視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