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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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楊賀死在長熙元年夏。正當(dāng)七月,天氣熱極了,太陽掛在頂上潑灑著熱氣,逼得人在外頭走了一遭。身上就汗涔涔的。
可那一日,街上熱鬧嘈雜,百姓都奔出了家門擠在刑場,鬧哄哄,也熱烘烘的,散發(fā)出一股子腥臭味兒。
楊賀跪在行刑臺上,囚衣散發(fā),狼狽不堪,不復(fù)大珰的半點風(fēng)光。刀磨得利,刀刃閃爍著寒光,就擎在劊子手的臂彎里蓄勢待發(fā)。還未斬下,楊賀似乎都感受到了刀口的鋒利,想必是吹毛斷發(fā),一下,就能砍下他的腦袋。
楊賀看著黑鴉鴉的人群,瞇了瞇眼睛,耳邊盡是百姓謾罵唾棄,不乏有人大聲說,殺的好,閹人禍國殃民,就該死!
他嗤笑了一聲,亂發(fā)里一雙眼睛清凌凌的,不過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罷了,他若不曾敗,依舊權(quán)傾朝野如日中天,這些人就連正眼看他都不敢。
成王敗寇而已。
新帝登基,楊賀這個權(quán)閹,首當(dāng)其沖定了罪,抄家,午時三刻斬首示眾,一干黨羽悉數(shù)下了大牢。
遠遠的,一聲長喝,說,時辰到,行刑!
頓時又是一聲騷動。
描了紅的木簽子擲了出來,砸在地上,楊賀盯著那根粗漏的木簽,忍不住恍了恍神,三十年走馬觀花,他曾顯赫一時,手中捏著不知多少人的生殺大權(quán),攥著榮華富貴。
多少人恨不得啖他骨肉,卻只能折了腰,彎下膝,卑微地伏在他們最瞧不起的人面前。
一生當(dāng)是無憾的。
可若說沒什么遺憾,又好像有那么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
楊賀沒咂摸明白,不知怎的,他竟突然想起了新帝。楊賀見過他兩回,怯懦膽小,畏畏縮縮的,看他都只敢小心翼翼地望一眼,如今竟坐上了皇位。
想著,便有些不甘心。
旋即,楊賀就被粗暴地按了下去,鼻尖充斥著血腥氣。
一刀砍下去的時候快極了,疼也是真疼,楊賀曾定了很多人斬首,諸如那些義正言辭,忤逆他的朝臣,倒是沒想過,原來斬首是這般滋味。
都說劊子手下手穩(wěn)準(zhǔn)狠,一刀下去,頭顱便像切開的瓜,咕咚滾落。興許是他當(dāng)真是太招人恨,劊子手行刑前也啐了口,聲音極低地罵了兩句,蓄意不給他個痛快,刀卡在脖頸骨里,頓了幾頓,才砍下去,血濺了一地。
滿刑場都是喧囂嘈雜的聲響,歡呼聲,尖叫聲,此起彼伏。
楊賀沒想到自己會再睜開眼。
他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的后脖頸,皮肉溫?zé)�,竟好生生地長著,好像那貫徹骨髓的痛意不過是幻覺。楊賀呆了呆,竟有些覺得身在夢里。
他走了會兒神,這才轉(zhuǎn)頭看著四周,屋子不大,攏著小小的帳子,頗有些簡陋,可楊賀卻一眼看出了,這是他曾住過的屋子。
十五年前,他尚在內(nèi)官監(jiān)的時候,就住在這里。
楊賀猛的直起身,起得太急,有些頭暈?zāi)垦�,他卻完全顧不上,腳挨著地,凍得打了個抖,仍有些恍恍惚惚的。
屋子里有一面銅鏡,楊賀站在鏡子面前,映出一張年少稚氣的面容。
是他的臉,還年輕,沒有那股子沾染了血腥殺伐的陰鷙,看著分外陌生。
楊賀盯著看了許久,半晌,才慢吞吞地笑了起來,他笑起來漂亮極了,冰雪消融似的,像一把鋒銳的刀尖兒上陡然開出旖旎艷麗的花,冶艷能殺人。
楊賀不信怪力亂神,如今卻不得不信。
他竟然又活了,回到了十五年前。
第2章
楊賀躺在床上思索了半宿,大抵弄明白了,這是元貞五年。
元貞五年,他還在內(nèi)官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康平手底下當(dāng)差,說來康平算他師傅。楊賀七歲入宮,他長得好,聰明又慣會看人臉色,十歲就跟著康平,至今已有五載�?灯诫m說是秉筆太監(jiān),可他不識字,筆墨上的事,多是要靠他。
康平用他,也防他。
上輩子,康平嫌他知道的太多了,要殺他滅口,楊賀卻察覺了,不但私自投了司禮監(jiān),伏低做小表了忠心,同康平有間隙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離承德,一道兒算計了康平。
送康平上路的鴆酒還是楊賀親自送去的。
舊事紛紜,倏爾是刑場上的嘈雜,刀刃入肉聲聲刺耳,倏爾又是浮浮沉沉的那些年,楊賀昏昏沉沉的,好像赤著腳走在冰涼濕黏的一條長道上,天地昏暗,一個小時他一人走著。
像是沒有盡頭的黃泉路。
楊賀再醒時,是被人吵醒的,他床邊立了個小太監(jiān),楊賀不悅地皺起眉毛,隱約間還是他那間熏著暖香的屋子,滿室暗奢,冷著聲音罵道:“混賬東西,誰讓你進來的!”
一開口,恍惚還是那個萬萬人之上的大權(quán)宦。
小太監(jiān)愣了愣,沒見過楊賀這般模樣,低聲說:“……楊,楊公公,康公公讓您過去呢。”
楊賀猛的醒悟過來,盯著小太監(jiān)看了片刻,隱約記得他是當(dāng)年在他手底下當(dāng)值的。
“方才被夢魘著了,”楊賀垂下眼睛淺淺一笑,“沒嚇著你吧?”
他皮囊生得極好,眼尾上挑,頗有幾分凌人的勁兒,一笑卻斂了銳氣,看著和以往的溫和沒什么兩樣。
小太監(jiān)搖了搖頭,抿著嘴唇小聲說:“您先收拾一下吧,康公公還等著�!�
楊賀說:“先去回稟公公,我馬上就來�!�
楊賀等人退出去,才不緊不慢地起身。元貞五年的冬天是真冷,外頭凍死了許多人,皇帝下了令縮減各宮用度,宮里不安穩(wěn),太后也是在過了年開春就薨的。
內(nèi)官監(jiān)督建太后陵墓,康平可從中動了好大的手筆,當(dāng)年他幫著遮掩,把事兒辦得太漂亮了,康平也因此對他越發(fā)忌憚。
楊賀有條不紊地想著,一抬頭,看見銅鏡中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嘴角翹了翹,儼然一個溫馴懂事的小宦官。
他既然再活了一回,該是他的,他怎么著也得拿回來,還得拿的比上輩子更漂亮。
楊賀長于宮闈,如同扎根在這陰暗宮墻里長成的花,根莖深入每一寸土壤,重活一回,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
或許是臨死前的那一刀太過徹骨,有時他還會冷汗涔涔地醒來,夢里也會夢見他樹倒猢猻散,錦衣衛(wèi)沖入他府邸時的混亂黑暗,無不讓楊賀心驚肉跳。
楊賀沒來由地又想到了新帝。
他不是皇帝的兒子,是皇帝的弟弟,先帝的十三子。他的母親珍妃楊賀曾見過,就是宮里姹紫嫣紅,也鮮有那樣明艷的。
珍妃出自世家謝家,是謝家嬌養(yǎng)出來的女兒,性子烈,入了宮倒是盛寵一時,可惜太過善妒招了先帝厭惡,行事越發(fā)乖張,后來因毒害后妃被關(guān)在了靜心苑,再沒有出頭之日。
謝家為明哲保身,袖手旁觀。
直到皇帝身體每況愈下,他和薛戚一黨斗得兩敗俱傷,謝家突然推著那個聲名不顯的皇子到了人前。
楊賀想,那個皇子叫什么名字來著?
靜心苑在皇宮僻靜處,楊賀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不覺間竟然來到了冷宮。
隆冬臘月天,寒風(fēng)簌簌,枝頭光禿禿的,顯得冷宮越發(fā)凄清頹敗。靜心苑就在幾步開外,門口杵著幾個侍衛(wèi),懶洋洋的,一副憊懶的樣子。
楊賀停住腳步,站了會兒,想,他來這兒干什么,頓時又有些意興闌珊,轉(zhuǎn)頭就想走,突然聽見聲響,一偏頭,就對上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墻邊扒著個小孩兒,瘦瘦小小的,正探出腦袋,有些怔愣地盯著他看,幾根手指頭從卷邊破線的袖子里伸出來,凍得通紅腫脹。
楊賀心頭一跳,猛的想起他的名字了。
季堯。
上輩子的時候,底下人上報,說冷宮里突然多了個先帝十三子,是當(dāng)年珍妃誕下的龍子,皇室血脈蒙塵多年,皇帝想彌補幼弟,意欲封他個王爺。
他不以為意,皇帝心性寬厚,近年來多病,越發(fā)看重天家親情。
楊賀隨口問,叫什么?
底下人湊近了,小聲說,季堯。
誰也沒有料到,最終會是季堯坐上龍椅,下了令,抄他的家,要他的命。
楊賀和那個小孩兒對視,慢慢的,對他笑了一下,那小孩兒睜大眼睛,瑟縮著,有些無措又惶恐。
楊賀說:“冷不冷?”
他聲音細(xì),咬字又慢,透著股子玉也似的溫軟。
小孩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手指抓緊墻頭,摳得指頭紅紅的。
楊賀摘下手中捂手的手籠,內(nèi)里嵌了柔軟的皮毛,還帶著余溫,墊腳遞給那小孩兒,說:“給你�!�
小孩兒沒接,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楊賀正當(dāng)年少,又入宮凈身的早,身量不高,只能踮著腳,“別扒著墻,小心摔著了。”
小孩兒慢慢地伸手抓住那個手籠,楊賀松了手,又對他笑了笑,楊賀今日穿著一身深色內(nèi)侍衣裳,襯得膚色極白,嘴唇嫣紅,眉眼之間卻露出少年的靈動狡黠,揮了揮手,“我走啦�!�
小孩兒沒說話,熟稔地跳下了宮墻,掌心手籠暖壺柔軟,燙手似的。
第3章
楊賀見過季堯一回就沒再管他,這么個小孩兒,還在冷宮里,又有太后那邊的人壓著,成不了氣候。
楊賀有耐心。他心思剔透,見了季堯一回就明白過來,為什么他一個皇子,會過得這般凄慘。說來也是托他母妃的福,珍妃正得寵時,嬌縱跋扈,當(dāng)時的皇后也不放在眼里。
她養(yǎng)了只貓,那只貓不知怎的突然發(fā)難,驚了皇后,以至于皇后小產(chǎn)。
這事兒鬧得極大,楊賀那時還小,有所耳聞,只怕那一回皇后把珍妃就恨上了。
沒成想,珍妃進冷宮后竟發(fā)現(xiàn)懷了龍?zhí)ィ屎蟀堰@事兒壓著,給她希望讓她生下孩子,日日在冷宮里捱著等著,難怪珍妃后來瘋了。
季堯這些年,怕是沒少被作踐。
楊賀漠然地想著,擱下筆,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手中的賬簿。這是明賬,內(nèi)官監(jiān)司宮中采買,流水的銀子自內(nèi)官監(jiān)過,自然還有一本不為人道的暗賬。
突然,簾子一掀,一個人在小太監(jiān)擁簇下走了過來,他穿著紅色內(nèi)侍衣裳,白面無須,一張臉笑瞇瞇的佛陀似的。
內(nèi)官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康平。
楊賀當(dāng)即起身相迎,臉上帶笑,說:“督公回來啦�!�
一邊說著,細(xì)致地奉上一杯熱茶,兩手捧著。康平坐到主座,很受用,手指尖翹了翹,說:“賀之啊,你這回這差事兒辦的不錯,娘娘很滿意�!�
楊賀在他下首候著,少年人清瘦,腰封掐出一截細(xì)韌的腰身,眼睫毛長,看著溫馴的鹿似的。
前些時日,內(nèi)官監(jiān)循舊例給各宮娘娘更換妝奩,康平把這差事兒指給了楊賀。采買訂購妝奩是小事,楊賀辦事細(xì)致,依著各宮的喜好,妝奩各有不同,得了一片好聲。
貴妃更是親自賞了康平。
楊賀心知他是為此事而來,垂下眼睛,笑說:“督公過譽了,這都仰賴督主栽培指點,不然哪里有賀之�!�
康平一笑,心中熨帖,拍了拍他的手,“知你最懂事,轉(zhuǎn)眼你都這樣大了,剛來我身邊的時候還什么都不懂呢。”
“督公待賀之恩重如山,賀之沒有一刻敢忘,”楊賀跪坐在他腿邊,孩子似的,語氣里透著股子熱忱,“愿為督公肝腦涂地�!�
康平伸手拉了他一把,“你這孩子,說這些作甚,你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楊賀抿著嘴唇笑。當(dāng)今皇帝正寵戚貴妃,戚貴妃貌美,尤喜牡丹,楊賀給她置辦的妝奩是象牙所制,他特意請的能工巧匠,又在妝奩上雕了一副牡丹,栩栩如生。
貴妃當(dāng)然會喜歡,不但貴妃喜歡,皇帝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