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楊賀說：“殿下慢走�！�
季堯杵在床邊，給楊賀掖了掖被子，像個索要糖吃的孩子，黏人地說：“公公好了一定要來看我�！�
楊賀道：“好�！�
季堯這才心滿意足。
第9章
年關(guān)的時候，宮燈都換了紅的，看著很是喜氣。過年那幾天，風(fēng)雪驟來，鵝毛大雪好像要將宮闈換個新模樣來迎接新春。
楊賀養(yǎng)了幾日，身上的傷就大好了。日子一日一日地往前走，內(nèi)官監(jiān)奉了皇帝的令，修建太后陵墓，和楊賀記憶里的并沒有偏差�？灯揭幌伦用β盗似饋恚蟀霑r間都待在宮外，無暇再管宮中事宜。
正月的時候，太后的身體果然不行了，太醫(yī)整天都守在太后宮里，人人噤若寒蟬，不敢再大聲說話。
整個宮里透著股子風(fēng)雨欲來的壓抑感。
楊賀心情卻很好，甚至可以說，非常好——他在等太后薨逝。
按照上輩子的軌跡，太后駕崩后的第二天，內(nèi)官監(jiān)修建的太后陵墓內(nèi)里石柱崩塌，壓死了幾個進去修整布置的宮人。事涉太后陵墓，皇帝龍顏大怒，當(dāng)即著錦衣衛(wèi)，司禮監(jiān)立案徹查。再后來，康平被賜死。
康平死后，原內(nèi)官監(jiān)被康平打壓已久的掌印太監(jiān)掌了權(quán)，又一年，楊賀才將內(nèi)官監(jiān)握在手里。
如今不一樣了，楊賀想。
無論是司禮監(jiān)也好，內(nèi)官監(jiān)也罷，如今位高權(quán)重的那些人，后來都在他手里死的死，降的降，他知道該怎么和那些人周旋。
楊賀波瀾不驚地算著日子，抬起頭，今天是個好天氣。雪后初晴，太陽掛在當(dāng)空，紅墻琉璃瓦，檐下冰棱剔透生光，漂亮地晃眼。
突然，他看見幾步開外，有個人正蹲著好像在看什么，玄色袍子貴氣，描了精致的金色龍紋，身份不言而喻。
楊賀心頭一跳，跪了下去，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大禮：“奴才見過陛下。”
季寰撥了撥葉子上將化不化的白霜，懶散地說：“起來吧�！�
楊賀慢慢站了起來，看著面前的帝王，皇帝偏過頭，認(rèn)出了他，嘴角提了提，說：“是你啊�！�
“這霜倒是剔透漂亮，可惜，見了光就要化了�！�
“陛下若是喜歡這霜，奴才這就去收集一些，拿冰鎮(zhèn)起來可以放好久呢�！�
季寰說：“草木榮枯，冰雪消融本就是常事，就如人之生老病死，就算朕是帝王，也強求不來�！�
他語氣透著悵然，楊賀抬起眼睛看著他，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些復(fù)雜。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單獨這么近地和皇帝相處。
上輩子的季寰很寵信楊賀。
太后強勢，外戚也盛，太后死了之后皇帝和外戚之間矛盾叢生。那時楊賀已經(jīng)掌了內(nèi)官監(jiān)，是天子近臣，深得帝王信任。
他幫皇帝剪除外戚，打壓太后舊臣，是皇帝手中一把最銳利的刀。
就連錦衣衛(wèi)，后來都被楊賀攥在了手里。
偌大朝堂成了一言堂。
慢慢的，皇帝也不再管朝政，終日在宮里種花遛狗，今天畫丹青，明天是木匠，唯獨不像個皇帝。
興致來了，拉著楊賀看他種下的小花兒發(fā)芽，守著蛹里的蠶破繭而出，越發(fā)玩物喪志。
臨到皇帝駕崩，季寰都沒對他說過什么。
季寰突然說：“為何這般看著朕？”
楊賀猛的回過神，躬著身道：“奴才無狀，一時失態(tài)——”
季寰笑了笑，說：“罷了，朕乏了，回宮去了�！�
“奴才恭送陛下。”
他看著季寰離去，空氣里還留著股子藥味兒，想是在太后榻前侍疾，守了一整宿。
楊賀看著皇帝撥弄過的葉子，霜已經(jīng)化了，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滲。
楊賀突然想到，既然太后關(guān)了季堯這么多年，為什么還會留他一條命？
皇帝仁慈心軟，如果不是太后鐵血手腕將其他皇子都除了，皇帝的皇位未必坐得安穩(wěn)，如今只剩了個季堯。依皇帝心性，一旦知道自己有這么個兄弟，在冷宮里過了這么多年，必定會善待于他。
太后不會讓季堯活著，給皇帝留下隱患。
她要殺季堯。
楊賀伸手折下那片葉子，揉碎了，冷靜地慢慢想，這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季堯死了正好，不死——要是不死，不是季堯命大，就是謝家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注意到他了，保下了他。
季堯這些時日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滴水不漏，要真是后者，就連楊賀，都想真心夸上一句好，可真是好演技。
第10章
楊賀值了夜，讓一道兒的小宦官都回去了，拎了個食盒又去了靜心苑。
靜心苑無人當(dāng)差。
殿門閉著，偌大冷宮籠罩在一片黑暗里，凄清又陰森。楊賀見過很多在冷宮里發(fā)瘋的女人，宮里一貫是捧高踩低，不知多少人受不住，活生生被寂寞逼瘋了。
珍妃也瘋了，后來好像還是自縊死的。
季堯幼時就和這么個瘋女人朝夕相處，如今看著，竟也好好的，倒真是讓人稱奇。楊賀來過好幾回了，每回來都會給季堯帶點東西，不是吃的就是用著，他一來，季堯就巴巴地望著他，眼睛晶亮，藏不住的歡喜依賴似的，好像他養(yǎng)的一只小狗。
楊賀心里有些微妙，他將未來的皇帝，還是上輩子下令殺他的人當(dāng)狗養(yǎng)，狗能養(yǎng)親，喂過幾回就沖人搖尾獻寵，季堯當(dāng)真會是一條聽話的狗么？
不過，要是季堯真能聽話，倒是省了許多功夫。
季堯屋子里亮了一盞燈，楊賀推門進去的時候放輕了腳步，他將食盒放在桌上，沒有叫醒床上睡著的季堯。
楊賀站在床邊，看著季堯，季堯今年大抵已有十三四歲了，只不過長期待在冷宮，才生得瘦瘦小小的，平白小了好幾歲。
他閉著眼睛，畏寒似的，整個人都裹在被褥里，幾綹頭發(fā)落在頰邊，透著股子不諳世事的天真稚氣。
楊賀看了會兒，就見季堯動了動，睜開眼睛，迷瞪瞪地盯著他看，還未等楊賀說話，就露出個笑來，黏糊糊地叫:“楊小公公啊�！�
楊賀垂下眼睛，溫和地說:“驚擾殿下了，奴才給殿下送了些點心。”
“殿下接著睡吧，奴才先回去了�！�
季堯睡意惺忪地坐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清醒似的，抓住楊賀的手，“哎，真的是公公啊——我還以為做夢呢�！�
他的手熱，暖烘烘的，楊賀下意識地想抽回去，忍了忍沒動，微微俯下身，淺笑道:“殿下夢見奴才了？”
季堯點點頭，有點兒委屈，道::“我夢見公公來看我了，公公可有好幾天沒來了�！�
楊賀說:“這些時日內(nèi)官監(jiān)瑣事繁雜，讓殿下掛念了。”
季堯攏著被子坐直身，還攥著楊賀的手不放，咕噥道:“公公手怎么這么涼，”一邊說著，把他的手往自己懷里揣，伸進衣襟里貼著熱乎的胸膛，“這么冷，還這么晚，公公就不要辛苦地過來了。”
楊賀一怔，手指挨著少年赤裸緊致的皮肉，火燒似的，一股子熱意從指尖刁鉆又兇猛地躥向四肢百骸，他皺了皺眉，要抽出來，“殿下，奴才手冷——”
話沒說完，季堯索性跪坐起身，扯開被子將他整個兒都囫圇地裹住了，二人挨得近，目光平視著，一時都失了聲。
楊賀上輩子權(quán)傾朝野時，沒有人敢對他這么放肆，微末時，自然也不會有。被褥厚重，透著股子熱意，隱約的，還能聞到少年人身上清淡的味道。
季堯的聲音懶懶的，像黏糊的糖人，匠人學(xué)藝不精，手抖不成畫，糖汁稀拉拉地掛著，藕斷絲連，“不冷，我給你暖著就不冷啦�！�
楊賀蹙了蹙眉，有些抗拒排斥，還有一點兒驚愕，目光深深地看著季堯。季堯眨了眨眼睛，神情坦蕩地對他笑，虎牙尖尖，“是不是暖和多了。”
楊賀深深地吐出口氣，微笑道:“是，多謝殿下體貼。”
他拿手撥開季堯亂了的頭發(fā)，幾根手指撫順了季堯褻衣的衣領(lǐng)，垂著眼睛，神色柔和，“時辰不早了，殿下該休息了�！�
季堯看著那截伶仃細(xì)瘦的手腕，有些眼熱，他將虛虛攏著楊賀的肩膀的手臂收緊了，像個耍賴撒嬌的孩子，“不想睡，睡醒公公就不見了�！�
楊賀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細(xì)細(xì)的嗓音柔和綿軟，失笑道:“殿下，不能撒嬌。”
季堯哼哼唧唧的，“我不，公公身子好軟，香的，我想抱著。”
楊賀說:“殿下說孩子話，宦官的身子哪有香的。”
季堯小狗似的聞他的脖子，“就是香的�！�
一瞬間，楊賀渾身都繃緊了，聲音也沉了幾分，“殿下。”
季堯瞇了瞇眼睛，依依不舍地松開他，泄了勁兒委屈地跪坐腿上，“好嘛，公公走吧�！�
楊賀有點兒厭煩又有些焦躁，面色卻如常，說:奴才改日再來見殿下�！�
季堯巴巴點頭。
楊賀看了季堯一眼，慢慢退了出去，臨到門口，就見季堯利落地爬下了床，說:“公公，我送送你�！�
他看著楊賀笑，楊賀話在舌尖轉(zhuǎn)了圈，沒說，只聽季堯說:“十天后是我生辰，我想和公公一起過，公公可以來這兒嗎？我去找公公也可以�！�
他怕楊賀不答應(yīng)似的，揪著他的袖子，眼神露出渴望。
楊賀看著他，十天，十天后，太后已經(jīng)駕崩了。
殺季堯的人過兩日大概就要動手了。
楊賀對著季堯慢慢露出個笑容，說:“好啊�！�
季堯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更大了，眉眼彎彎，松了手，說:“公公一路小心�！�
楊賀點了頭，又行了一禮，才慢慢轉(zhuǎn)身出了冷宮，一句話也沒有說。
季堯看不見楊賀的背影才動了動，風(fēng)冷得像刀子，地上也涼，透骨髓一般，他毫無所覺，雀躍地像得了極歡喜的禮物。突然，他目光一凝，看見幾步外，老嬤嬤皺著眉毛看他，一會兒又將目光投向關(guān)上的宮門，有些疑惑的樣子。
季堯說:“嬤嬤怎么起來了？”
老嬤嬤是起夜時，無意聽見聲音才出來的，只見了個瘦弱的背影，隱約能見穿的是內(nèi)侍衣裳。
老嬤嬤定了定神，語氣里沒什么起伏，頗有些指使的語氣，說:“三更半夜殿下不睡覺，在這里做什么！”
季堯赤著腳走近她，笑盈盈地問，“嬤嬤剛剛看見了什么？”
老嬤嬤瞪著季堯，“殿下這話什么意思，老奴老眼昏花什么都沒看見，莫不是殿下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季堯重復(fù)了一遍:“嬤嬤剛剛看見了什么？”
第11章
臨到一個小小的關(guān)頭，楊賀沒心思再管季堯，甚至帶了點兒冷眼旁觀。要沒出差錯，季堯是死不了的。季堯活著，無非繼續(xù)虛情假意，袖里藏著刀，在最合適的時候送出去。要是季堯死了，那可真是——可真是皆大歡喜。
楊賀冷靜且冷酷地盤算著。
楊賀忙的分出心思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好幾天，他一手按著眉心，一邊問身邊的小黃門，靜心苑里可有發(fā)生什么？
楊賀重生已經(jīng)有一段時日，身邊也籠絡(luò)了幾個心腹，沒人能在宮里單打獨斗，楊賀深諳此道。
小黃門說，沒有，前兩天好像有個靜心苑有個老嬤嬤起夜，摔了，一頭扎進井里淹死了。
楊賀哦了聲，一個老宮人的死，提不起他的興致，他說，別的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