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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楊賀越過季堯的肩膀,怔怔地看著窗外,窗子未關(guān),暴雨簌簌地闖了進來,淋得一片潮濕陰暗,仿佛見不得光。

    恍惚之中,楊賀聽季堯說,“楊賀,我竊國篡位,你弄權(quán)禍國,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誰也不比誰干凈,他日遺臭萬年,咱們也是要一起的,一輩子都分不開�!�

    第53章

    楊賀想,他確實不是好人。

    只是夢里總夢見季寰對他說,連你也騙我。

    上一世季寰的面容和這一世漸漸重合,變成一張瘦削蒼白的臉,傷心又怨恨地看著他,看久了,楊賀心中竟變得波瀾不驚。

    其實季堯說的沒錯,他卑劣自私,那點子悲憫根本微不足道。

    季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把玩了那些紫檀木太久,毒已浸入肺腑,此前一直潛而不發(fā),如今一朝發(fā)作,太醫(yī)只能拖延,根本配不出解藥。

    季寰早晚要死的。

    季寰起初還能強撐著上朝,后來在金殿龍椅上當眾吐血昏厥了過去,朝野嘩然。

    他不過而立之年,尚年輕,不曾立儲君,如今一倒,朝中上下開始議論紛紛,有意讓季寰先立太子。季寰子嗣單薄,膝下只有兩個皇子,大皇子正當六歲,生母原是季寰為太子時府上伺候的宮人,還有一個就是戚貴妃的小皇子,不過三歲。大皇子背后無人,小皇子又年幼,更同戚家有關(guān)。立儲一事,朝中爭執(zhí)不休。

    不知為何,季寰卻遲遲沒有做決定。

    南燕天氣慢慢地涼了,季寰這一日精神尚好,召了小貴人伴駕。

    他將楊賀屏退了,單獨留了小貴人,二人在殿內(nèi)說話。楊賀站在門外,微微瞇了瞇眼睛,看著碧藍的蒼穹,頗有幾分秋意將來的征兆。

    謝家坐不住了。這兩日,朝中突然出現(xiàn)了立季堯為儲的聲音,說無論是大皇子還是小皇子,都太過年幼,難當重任云云,季堯則表現(xiàn)的很惶恐。

    季寰依舊一言不發(fā),不知怎的,楊賀卻從中嗅出了幾分壓抑和冷眼旁觀的味道。

    他和季寰兩世君臣,他太了解季寰了。

    上輩子,季寰是病故的。臨駕崩前幾年,朝中大事皆有楊賀一手掌控,他堵住了季寰的耳朵,蒙了他的眼睛,季寰所見,是朗朗太平盛世,在楊賀的有意縱容和蠱惑下,終日越發(fā)不思朝政。

    直到季寰快死的時候,夢才碎了。

    難道季寰這么快就察覺到了什么嗎?

    突然,殿里猛地響起一聲物件砸地聲,楊賀皺了皺眉毛,叫了句:“陛下?”

    只聽殿里季寰用力地咳嗽了幾聲,“楊賀,進來”。

    楊賀推門進去的時候,就見菀菀伏在地上,身子顫抖,臉色煞白眼里也含了淚水,不住地磕頭。滿地都是散落的“問瑤臺”的亭臺樓閣,一幢幢,一棟棟,七零八落。

    楊賀當即止住腳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季寰咳的臉頰通紅,惱怒地拂了袖,指著小貴人,說:“恃寵而驕,仗著朕寵你目無尊卑,毀朕心愛之物,”他閉著眼睛緩了緩,對楊賀接著說:“讓人把她押下去,罰入浣衣局�!�

    楊賀臉上露出幾分驚訝,不過須臾,就應了聲是。

    小貴人嗚咽地叫著陛下,一邊著去抱季寰的腿,季寰看了她一眼,卻退開了,只說:“押下去,朕不想再見到她�!�

    過了許久,內(nèi)侍將她帶走了,楊賀奉上一杯熱茶給季寰,季寰余怒未消,將茶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楊賀說:“陛下息怒,別傷了身子�!�

    季寰輕輕吐出口氣,看著滿地的樓閣,說:“枉朕這般疼她……”

    楊賀蹲下身,將散落的紫檀木樓宇撿了起來,問道:“陛下,這是?”

    季寰說:“不必撿了�!�

    楊賀動作一頓,抬起頭,跪坐在地上看著季寰,眼神溫馴又柔和,“陛下消消氣,這些東西只消費些時間,還能搭回去�!�

    他聲音緩慢,字字清晰,能撫平人心緒。季寰垂下眼睛,看著楊賀,不知怎的,楊賀竟覺得季寰這雙眼睛和季堯有幾分相像。

    季寰說:“搭回去,也不是原來模樣了。”

    楊賀笑了笑,“可陛下為這問瑤臺費了這許多心血,若是就這般丟棄,委實可惜�!�

    季寰一只手搭在桌上,抬起眼睛,看著崩塌的樓閣亭臺,低低地說:“是啊,朕費了這么多心血,可這世上的事,朕待之以誠,結(jié)果卻總是讓人遺憾痛心的�!�

    楊賀心尖兒一抖,幾乎承受不住季寰的眼神,面上神色沒變,對著季寰笑了下,將地上的樓閣一一拾到一起,說:“小貴人年紀小,沖撞了陛下,陛下小懲大誡也是應當�!�

    季寰收回目光,卻忍不住又咳了幾聲,楊賀將東西放在一邊,溫聲道:“太醫(yī)囑托過陛下情緒起伏不宜太大,不宜勞累,陛下千萬保重龍體。”

    季寰說:“太醫(yī)……診來斷去還是一個怪疾,無用,賀之,朕這當真是怪疾么?”

    他起了身,楊賀跟在他身邊,低聲說:“如今除了太醫(yī),還廣納天下名醫(yī),相信不久就能尋得杏林圣手治愈陛下的頑疾�!�

    季寰哼笑了一聲,“怕是都盼著朕死吧,一個個地催著朕立太子。”

    楊賀還沒說話,季寰坐上龍榻,看著楊賀,輕聲問:“賀之,你說,朕該立誰為儲楊賀心頭一跳,低聲道:“陛下,此等大事,奴才豈敢妄議。”

    季寰直勾勾地看著他,突然笑了笑,說:“朕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你不要緊張�!�

    又問:“你覺得阿堯怎么樣?他雖自小養(yǎng)在冷宮,卻是個聰明懂事的,若是他為儲楊賀抬起頭,看著季寰的眼睛,平靜地說:“儲君一事事關(guān)國本,想必陛下心中早有裁決,奴才不敢妄議,更不敢揣測圣意�!�

    季寰擺了擺手,說:“罷了,你也下去吧�!�

    “是陛下,奴才告退,”楊賀輕聲說,邊往外退了幾步,卻沒有出去。珠簾外,隔著晃蕩的珠簾,季寰只見楊賀跪坐在地上將那些他親手毀了的樓閣一一撿起來。

    季寰恍了恍神,腦子里卻浮現(xiàn)那日季堯來看他,臨了要走,他將睡未睡,想起外頭還下著雨,又醒過來打算讓楊賀留季堯在宮里多待一會兒,等雨停了再送他回去。

    沒成想,卻見季堯站在楊賀面前,抬手撩起了楊賀的鬢發(fā),姿態(tài)曖昧又親昵,言語之間熟稔莫名。

    剎那間季寰如遭雷擊。

    隱約聽得幾個字眼,直覺來得突然又強烈,他們有事瞞著他。

    季寰腦子里浮現(xiàn)當初鄭太傅對楊賀的彈劾,還有季堯為楊賀的百般維護辯駁,如今都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

    不堪多想。

    病中人本就多慮多思多疑,曾經(jīng)埋下的疑心剎那間發(fā)了芽。無論是朝臣抑或王侯皇子,勾結(jié)內(nèi)侍都是大忌。朝中又正當權(quán)勢傾軋,因立儲一時爭論不休,季堯仿佛成了最順理成章的繼承人,成了最大的得利者。

    只消這么一想,季寰生生吐出一口心頭血,滿腦子都是被他二人算計背叛的痛楚怨恨。

    季寰無端地想起他母后,他母后強勢了一輩子,臨終時卻看著他直落淚,嘶聲說,皇兒,你這樣的性子,讓母后怎么瞑目,怎么放心去啊。

    季寰耳中嗡嗡作響,喉頭發(fā)甜,他忍了忍直接咽了下去,說:“楊賀,出去�!�

    半晌,楊賀才應了聲是。

    楊賀走出寢殿,手指尖沾染了紫檀木的木香,混著殿里陰涼壓抑似乎帶了幾分血腥氣的味道。

    楊賀深深地吐出口氣,拿素白的手帕擦了擦手指,招了個心腹內(nèi)侍,吩咐他,“看好貴人�!�

    我得說:雙惡人,他倆真不善良,季寰也會死。

    第54章

    “皇兄把他那心肝兒寶貝貶了?”

    書房里,季堯饒有興趣地問。

    楊賀臉上沒什么表情,靠著椅背,

    抬手按了按眉心。

    季堯說:“皇兄一向?qū)檺鬯�,竟也舍得,莫不是以退為進想保下她?”他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湊過去問楊賀,“公公怎么看?”

    楊賀不咸不淡地說:“宮中失寵不過尋常事�!�

    “哦,是么?”季堯笑道:“公公這不在意?可我怎么記得同她一起的這批伶人是公公挑進宮的,就連她,都是公公送到皇兄面前的?”

    楊賀抬起眼睛看著季堯,波瀾不驚地問:“殿下這是什么意思?”

    季堯笑了一下,說:“公公覺得我是什么意思?”

    楊賀直勾勾地看著季堯,二人目光對視了半晌,楊賀說:“不過一個江湖丫頭,惹不出亂子,殿下大可放心�!�

    “哎——”季堯說:“我可不是怕她惹亂子,只不過是想提醒公公,不要一時心軟傷了自己�!�

    楊賀沒有說話。

    陳菀菀是他送進宮的。

    他知道季寰喜歡什么樣的女人,上輩子,陳菀菀是無意入的季寰的眼,這輩子,卻是他將陳菀菀送到季寰面前。

    就像上輩子一樣,季寰一眼就看中了陳菀菀。

    陳菀菀被罰入浣衣局之后,隔了好些時日,楊賀都在等著看季寰想做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季寰是想找機會送陳菀菀出宮。

    人被楊賀攔下了,楊賀也見著了陳菀菀。

    四更時分,宮中寂靜,天色將明不明,正當宮中守衛(wèi)巡邏換崗之時,浣衣局每隔三天也會有宮人出宮。

    季寰想讓陳菀菀逃出去。

    高高的宮墻,天上閃爍著零星的幾顆星子,宮燈幽幽地亮著,襯得浣衣局的院落有幾分凄清壓抑。

    陳菀菀跪在地上,楊賀衣裳齊整地站在她面前,身邊是幾個內(nèi)侍。

    楊賀輕聲問她:“為什么不走?”

    陳菀菀慘然一笑,揚起一張煞白的臉,反問楊賀:“公公會放過我么?”

    楊賀說:“陳姑娘可別忘了,在你們無處可去,要被趕出燕都時,是我給了你們一個容身之所。讓你入宮伴駕,享盡榮華,你的師父師兄弟都不用再流離失所,受人冷眼。”

    他一提起師父師兄弟,陳菀菀哆嗦了一下,眼淚簌簌往下掉。

    楊賀蹲下身,曲起手指擦她臉頰邊的眼淚,說:“你一直很聽話,我也無意為難你�!�

    “那日,陛下和你說了什么?”

    陳菀菀恍了恍神,過了許久,才用手捂住臉頰,嗚咽道:“陛下讓我出宮,離開燕都……”她泣不成聲,“以后,好好地活下去�!�

    楊賀無動于衷,收回手站了起來,說:“還說了什么?”

    “陛下還說,還說——”她低著頭,聲音太小,楊賀皺了皺眉,突然只覺渾身一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陳菀菀已經(jīng)攥著一把匕首朝他刺了過來。

    “督公躲開!”一記年輕清朗的嗓音陡然傳來,一支飛鏢擊在寒光閃爍的刀刃上,激得陳菀菀身子踉蹌了半步。不過須臾,蕭百年身影極快地掠了出來,已赤手同陳菀菀對了兩招。陳菀菀常年行走江湖,會武,對上蕭百年竟也過了十余招還未顯露敗相。

    楊賀心有余悸,臉色陰沉地看著二人交手,斥道:“傻著干什么!”

    當即,幾個內(nèi)侍也拔刀迎了上去。

    陳菀菀不是蕭百年的對手,更遑論還有內(nèi)侍,片刻后就被奪了匕首按在了地上。

    楊賀說:“陛下讓你殺我?”

    “呸!”陳菀菀恨恨地啐了口,她性子烈,一雙杏眸哪兒還有半分軟弱,燒著火,恨不能將楊賀生生燒死,“阿寰對你們這么好,你們反而恩將仇報謀害他,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不得好死!”

    楊賀氣笑了,眉梢眼角透著股子寒霜似的凜冽冶艷,“不知死活�!�

    楊賀說:“其實你應該聽陛下的話,離開燕都,畢竟——”他涼涼地笑了一下,陰柔又冰冷,“陛下他連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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