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消息是他自城衛(wèi)營回宮后就過來的,楊賀走后不久,李承德就上吊了,死得無聲無息。等到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尸體都僵硬了。
季寰臉色更加蒼白,說:“是你殺了他?”
楊賀抬起眼睛,淡淡道:“不是我,他確實是死于自縊。”
季寰猛地將手中的藥碗朝楊賀砸了過去,啪的一聲,藥碗在楊賀腳邊四分五裂,濺起的一塊碎片劃過了楊賀的手背,落下一道血痕。
楊賀吃了疼,抬起手,看著滴血的手背,說:“陛下,解恨了?”
“解恨?”季寰慘然一笑,怨恨地盯著楊賀,“你和季堯如此背叛朕,朕恨不能殺了你們!”
楊賀看著季寰,想,就該如此,本該如此。
這么想著,心中竟變得十分平靜,冷漠得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楊賀一步一步走近季寰,季寰怒道:“你給朕滾出去!”
楊賀不說話。
季寰氣得嗓子眼發(fā)甜,用力拍了一下桌面,“楊賀,你敢弒楊賀慢慢地說:“陛下多慮了,賀之不敢�!�
季寰滿嘴都是血腥氣,強忍著咽了咽,冷笑道:“不敢,還有你們不敢做的事!”
楊賀平靜地說:“陛下其實不用將貴人趕走,讓她陪著您走完這最后一段路,不是更好?”他看著季寰變得難看的臉色,“這樣,她也不會天真到對我動手?”
季寰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說:“菀菀,你將菀菀怎么樣了!”
楊賀臉上終于浮現(xiàn)幾分笑,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手背仍在流血的傷口,道:“陛下覺得呢?”
“楊賀!”季寰又急又怒,哇的一口血吐了出來,血濺上了楊賀身上的內侍服,幾滴落在手背,溫熱又滾燙,“你不要動她……”
楊賀面無表情地看著季寰,季寰踉蹌了幾下,幾乎站不住,楊賀這才伸手扶住了季寰。季寰攥著他的手臂,捏得緊緊的,臉頰煞白。
楊賀笑了一下,輕聲說:“和陛下說笑的,怎么還真急上了�!�
季寰盯著楊賀,楊賀扶著他往床邊走,一邊說:“她現(xiàn)在還活的好好的�!�
季寰劇烈地喘了幾聲,啞聲道:“你不要動她,看在……”他閉了閉眼睛,“看在往日朕和你的情分上,不要將她牽扯進來�!�
楊賀說:“這就要看陛下了�!�
“原本李公公可以安安心心地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若是沒有陛下的密詔,陳大人,邱大人,安國公也不會有無妄之災,禍及滿門,”楊賀看著季寰,他神態(tài)溫和如往昔,眼神卻冷冰冰的,看得季寰恍了恍神,遍體生寒,心都似乎陣陣生疼。
季寰說:“這幾年,你一直在騙朕?”
楊賀輕輕笑了下,道:“這怎么能算騙,宮中本就如此,是陛下以前過得太安逸了。陛下若有太后的兩分雷霆手段,今日也不至于此�!�
他聲音輕,也慢,好像以前君臣二人坐在一起無話不談。
季寰悵惘地想,或許只是他的無話不談。
楊賀說:“陛下,來生不要再做帝王了�!�
“陛下的藥灑了,我去讓宮人再煎一副,”楊賀又行了一禮,慢慢走了出去。
殿門關上,眼尖的小內侍見了他的手,湊過來問道:“督公,給您叫太醫(yī)過來?”
楊賀看了眼自己的手背,說了句不用了,兀自拿左手揩了季寰濺上去的血,他伸舌尖嘗了口,和別人的,自己的并無二致。
惡人也好,善人也罷,除了裹在皮肉下藏深了的一顆心,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沒過兩天,錦衣衛(wèi)傳來消息,陳意和邱明書都已就地格殺,身上并未攜帶密詔。
安國公幼子在路上被人發(fā)現(xiàn)了,是在逃的欽犯,為了討好楊賀,直接被當?shù)乜な啬孟�,押送入燕都�?br />
次子死在了蕭百年手中,身上卻只有密詔而無虎符。
虎符不言而喻,在安國公大公子手中。
消息送進燕都時,蕭百年只留下了幾個機敏的錦衣衛(wèi)跟蹤大公子,其他人都撤回了燕都。
日子一天一天變得緩慢,京里真正亂起來那天,是個月圓夜。
皎月掛當頭,銀霜凄清。
一切已經部署妥當,楊賀和季堯都在宮里。毒入肺腑,季寰已經不行了,躺在床上,整個人虛弱得仿佛下一瞬就會溘然長逝。
在宮中的還有朝中的幾個老臣,包括謝老侯爺,零零散散地跪在殿外,大都苦著臉,如喪考妣。
宮門外是另一番天地。長街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唯恐殃及池魚,不似往日燈火通明,熄了燈,越發(fā)顯得陰暗可怖。
北府衛(wèi)是戍守皇城的第一道防線。
禁軍是第二道。
遠在宮中,似乎都能聽到傳來的廝殺和刀刃相交聲,馬蹄交錯,好像要將皇城換個天地。
季堯和楊賀跪坐在龍榻前,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床上的季寰,季寰已然油盡燈枯了,雙頰瘦削,毒浸染肺腑,蒼白的嘴唇都顯出一點烏黑。
季寰到底是沒有立儲君,也不曾寫遺詔,他似乎是要用這種方式,沉默地宣泄心中無處可去的苦悶和絕望怨恨。
他要他們一輩子背上罵名。
季堯突然說:“公公,我想和皇兄單獨待一會兒。”
楊賀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季寰,到底是起身走了出去。
殿中變得越發(fā)安靜,宮燈內燭火長明,一盞又一盞,徒然地照著明。
季堯看著季寰的臉,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季寰的手指,冰涼涼的,索性握著塞進了被褥。
“皇兄,是不是很恨我?”季堯自言自語。
季堯笑了下,像個要尋長輩撒嬌的孩子膝行著靠近了龍榻,挨著床沿坐了下去,說:“是我我也要恨的,不過我不會給別人這樣對我的機會。”
他說:“皇兄,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天真最善良的人了,小時候母妃瘋瘋癲癲的時候總罵你母后惡毒,心機深沉,一肚子壞水,你說你怎么就這樣好�!�
“可是你好又怎么樣,”季堯一只手搭在床邊,枕著下巴,嘆氣道:“皇帝只能一個人做�!�
“皇兄,你攔著我的路了�!�
季堯又笑,看著季寰,道:“皇兄,我小時候做過一個夢�!�
這是他不曾對任何人說起過的,包括楊賀。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當皇帝了,”季堯皺了皺眉毛,神情卻罕見的,有幾分驚懼和心有余悸,“夢里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底下也沒有人�!�
只有無邊的黑暗和孤獨,他像是被套進了華貴的囚籠里,冕毓沉重,壓著他,一串串的綴珠垂著�?坦堑墓陋毴绫涞某彼�,讓人喘不過氣。
那個夢就像一個可怖的預兆。
季堯鮮少有恐懼的情緒,夢醒之后卻渾身冷汗涔涔,夢中的感覺太過孤獨無望,仿佛這就是他的將來。
季堯怕極了。
直到他看見了楊賀。那年隆冬,季堯爬上了墻頭,一眼就看見了楊賀,楊賀仰起臉,對他笑了起來。冬日里的陽光透著暖,少年內侍膚色雪白,眼睛漂亮,一笑起來能迷人眼,干凈柔軟得不像話。
盡管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季堯輕聲說:“皇兄,我不會讓自己變成夢中那樣的�!�
就是死,他也要把楊賀綁在他身邊。
這一夜變得漫長,滴漏一地一滴地漏著,喊殺聲漸漸逼近皇宮。
道道宮門告破。
宮中人心惶惶起來,殿門外跪著的老臣也開始對望不安。
楊賀始終波瀾不驚,冷靜得不像話。
晨光微吐,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朝陽映亮出了宮中的紅墻琉璃瓦,勾勒出精巧金貴的飛檐。
突然間,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蕭百年和幾個禁軍統(tǒng)領出現(xiàn)在楊賀視野之中。
一顆心陡然落了地。
楊賀不動聲色間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他們幾人渾身浴血,利落地單膝跪在地上,揚聲道:“天佑我大燕,賊子悉數(shù)伏誅,臣等幸不辱命!”
聲聲振耳,浩浩蕩蕩傳了開去。
身后的門慢慢地開了,季堯走了出來,臉上沒什么表情,輕聲說:“皇兄駕崩了�!�
楊賀怔了怔,周遭已經響起了一片哭聲。
楊賀恍惚地看向季堯。
季堯看著楊賀,眼神不閃不避。
帝王駕崩總是要哭的。
過了片刻,便有老臣一邊掩淚一邊說:“陛下可有遺詔?”
季堯說:“皇兄病重,無力開口立遺詔�!�
旋即,又有大臣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王爺平叛有功,英明睿智,老臣恭請王爺?shù)腔�!�?br />
季堯沒有說話,只一眼不眨地看著楊賀。
楊賀閉了閉眼,退了半步,當即行了一個大禮,伏地長聲道:“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賀一表態(tài),此起彼伏俱是臣服聲。
季堯渾然不管,像是沒有聽見,任朝拜聲一記又一記傳遠。
不過須臾,他就傾了身,將手遞給楊賀。楊賀抬起眼睛,對上季堯專注的目光,心尖兒顫了顫,鬼使神差地攥住了季堯的手。
剎那間,楊賀好像終于踏著了實處,真真切切地重新活這一遭。
他不會死于季堯登基那一年。
他還有很長很長的路可走,無論是好或壞,季堯都會和他一起。
宮中血腥氣重,季堯和楊賀仿佛踏著尸山血海,周遭聲音和人都已遠去。
從今往后,聲名狼藉也好,遺臭萬年也罷,他們的名字將永遠留載于史冊,被釘在一起,至死不休。
——結了——
肝完了,大家番外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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