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剎那間,他的身影破碎成一道瑩潤流光,就在小黃狗那雙漆黑的眼睛里消散無痕,于是它嚇得“汪汪”叫了兩聲,整只狗都從長椅上彈了起來。
長椅晃動,令睡夢中的贏秋陡然驚醒,她聽見小旺財?shù)慕新�,就連忙摸索著去探它所在的位置,“旺財你怎么了?”
小黃狗胡亂“汪汪汪”了一通,它不知道該怎么向自己的小主人表達它好像撞到“鬼”的心情。
也是這時,她忽然觸摸到了長椅上的紙盒。
摸著紙盒的邊角,她還有些奇怪,難道是外婆走的時候放在這兒的?
等她拽掉上頭綁著的細繩,打開盒子,就聞到了香味,她從里面拿了一塊出來,試探著輕輕地咬了一口。
竟然是蛋黃酥。
雖然沒有豆沙的味道,甜味少了許多,但這種咸香酥軟的口感卻依然很好吃。
小旺財早就已經(jīng)跑走,縮到它的狗窩里懷疑狗生去了,贏秋吃著蛋黃酥,長椅前后晃蕩,有風迎面而來,卻是溫柔收斂,吹面不寒。
時間對她來說,還是流逝得太慢,她好像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聽見外婆的推門聲傳來。
心里總有些不大安寧,可她卻只能坐在那兒枯等著。
她的眼睛越來越?jīng)]有辦法真切地感受光的明亮與昏暗,也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
直到她終于聽到推門聲響起,她就立刻喊了一聲,“外婆!”
可當她聽見高跟鞋的聲音,臉上的笑容又稍稍凝滯,她不由地坐直身體,“是誰?”
“小秋啊,我是你趙婆婆�!�
同她外婆全然不一樣的一抹聲音傳來,當她走近,贏秋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趙婆婆,我外婆呢?”贏秋連忙問她。
趙金美原本是有些猶豫的要不要告訴她的,可看她這么著急,她又不可能瞞得了多久,索性也就說了,“小秋,你外婆她……今天在飯館里滑倒了,撞到了頭,所以……”
她話還沒有說完,就見長椅上的少女忽然站了起來。
當趙金美帶著贏秋趕到醫(yī)院里時,黎秀蘭已經(jīng)從搶救室里被推出來了。
聽到醫(y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贏秋高懸的那顆心才放下些許,她深吸幾口氣,坐在趙金美找來給她的輪椅上,手卻還在抖。
“小秋,你外婆還沒醒,等她醒了,你再去看她,好嗎?”趙金美和醫(yī)生說完話之后,就過來蹲在贏秋的面前,溫柔地說。
看見贏秋沉默著點頭,她才又開口道,“小秋,都是我店里那個店員不小心,拖了地卻沒好好擦干,你放心,你外婆的醫(yī)藥費啊,我來出�!�
趙金美的兒子是做房地產(chǎn)的,如今也算是個挺有錢的老板,她是不想閑著才開了個飯館,原本也是好心,因為黎秀蘭平時又不肯接受她過多的饋贈,又總想著出去做點什么才好,于是她就干脆讓黎秀蘭去她店里幫忙,讓她補貼點家用。
哪知道,今天卻出了這樣的事。
“我給你媽媽打了電話,她今天晚上就會坐飛機回來了�!壁w金美還在跟贏秋說話,卻不知道這個垂著腦袋的女孩兒到底有沒有在聽。
盛湘月趕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的十一點。
她也沒回家,直接跑到了醫(yī)院,卻在走廊的盡頭看到了坐在輪椅上,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窗邊的女孩兒的背影。
有個護士上去遞了一杯水給她,她說“謝謝”的聲音都很小。
醫(yī)院里的燈光是冷淡淺白的顏色,照在她的身上,一點也不暖。
盛湘月走過去,緩緩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輕聲喚,“小秋?”
“媽媽?”
女孩兒抬起那雙空洞的眼,仿佛只是在聽見這一聲輕喚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認出了這聲音的主人。
盛湘月推著贏秋走進病房里,里頭還是靜悄悄的,只有冰冷的儀器偶爾會發(fā)出聲響。
“媽媽,外婆還沒醒嗎?”
贏秋忽然輕聲問。
“嗯,小秋別擔心,媽媽問過醫(yī)生了,外婆沒事的,會醒的�!笔⑾嬖旅嗣哪X袋,說道。
贏秋已經(jīng)有兩三個月沒有見過盛湘月,當她們再見時,卻是如此匆忙又滿攜愁緒。
這樣的長夜,贏秋同盛湘月一起窩在旁邊的病床上,她被盛湘月抱在懷里,可那雙眼睛卻仍沒有閉上。
“媽媽,”
她忽然又喚了盛湘月一聲。
“怎么了?”盛湘月將被子往她身上蓋得更嚴實一些,嗓音柔和。
“對不起�!�
她卻忽然聽見懷里的女兒小聲道歉。
贏秋的嘴唇抿了又抿,嗓子也有點發(fā)干,“是我,成了你和外婆的累贅�!�
怎么就成現(xiàn)在這樣了呢?
贏秋也想過這個問題。
曾經(jīng)的生活其實也沒有那么苦,外公還在的時候,爸爸還在的那時候……媽媽找了一份很輕松的工作,就在慶灃鎮(zhèn)上,安安心心地畫畫。
媽媽想成為一個畫家,雖然那條路也許是漫長的,但因為喜歡,所以對于她來說,再漫長也值得。
爸爸是最支持她畫畫的那個人,但后來,他生病去世了。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里,贏秋都快要忘記,她原本并不是盛湘月和贏嘉楠的親生骨肉,他們在慶灃鎮(zhèn)的月亮灣里撿到了她。
他們給了她足夠的愛,外公和外婆也很愛她,所以就算后來漸漸長大的她常在鄰居的那些風言風語里聽到她是被撿來的這樣的話,她也沒有那么在意。
爸爸曾經(jīng)把她抱在懷里,摸著她的腦袋說,“小秋,別人說什么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們都很愛你,就夠了�!�
贏秋一直記得他說的話,心里藏著的那份感激混合著越發(fā)濃重的親情在她心頭長成了參天大樹,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缺少過愛。
直到后來她的外公離世,每兩年爸爸也緊跟著去世……她最愛最愛的家,早已風雨飄搖,只剩她和外婆,還有媽媽。
而家里的重擔,就落在了媽媽一個人的身上。
為了讓媽媽不要那么辛苦的這個目標,贏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將自己的精力投注到了學習上,她想要考一個好的大學,再找一個好的工作。
可是這一切,都無聲終結(jié)在了她拿到錄取通知書后的第二個夜。
“小秋,你從來都不是累贅�!�
媽媽的手輕柔地撫過她的臉,贏秋聽見她的聲音,就緊咬著唇瓣,繃直下頜,強忍著眼里的淚意。
“媽媽和外婆,都很愛你�!�
盛湘月也在強忍著,她不愿意在自己的女兒面前表露出最孱弱的一面,哪怕她早已經(jīng)被這世事生活磋磨得疲憊不堪,她也還是想在贏秋的面前,做她的依靠。
她已經(jīng)是長大很久的人了,從父親去世,再到丈夫離世,她早已經(jīng)沒有資格軟弱。
第二天一早,盛湘月就把贏秋送回了家里,還拜托趙金美中午去給她送早飯和午飯,而她則趁著這好不容易請來的幾天假,在醫(yī)院照顧黎秀蘭,晚上才回家。
當傅沉蓮再度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時候,那只小黃狗親眼見他憑空出現(xiàn),又嚇出了“汪汪汪”的叫聲。
“誰在那兒?”坐在長椅上的贏秋回過神來,出聲道。
“是我�!�
傅沉蓮的目光停在她微紅的眼睛片刻,才開口。
“傅老師……”
贏秋的睫毛動了一下,她再度垂下頭,一時間也沒有講話。
“我去看過黎奶奶了,她已經(jīng)醒了,你不要擔心�!彼紫律恚驮谒拿媲�,銀絲眼鏡下,那是一雙溫柔清澈的眼瞳。
“嗯。”贏秋低低地應了一聲。
院子里安靜下來,傅沉蓮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她,直到她忽然抬頭,那雙空洞的眼睛里好像還染著幾分迷茫,“傅老師,沒有眼睛,還是不一樣的�!�
“就算我學了盲文,也沒用。”
她始終在黎秀蘭和盛湘月的面前都不肯掉一滴眼淚,可當此刻,當她不自覺地在他面前說出第一句話,她就已經(jīng)有些忍耐不住。
眼眶紅透的瞬間,她的聲音也有了些哭腔,“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做些什么……”
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就好像一直被她狠狠壓在心底的種種絕望與迷茫都在這一刻卷土重來。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未來。
曾經(jīng)她眼睛的治療費用都快將這個家庭壓垮,即便舅舅已經(jīng)坐了牢,但他們家徒四壁,又能拿出多少錢來賠償?
無論是外婆,還是媽媽,都為她承受了太多太多。
傅沉蓮看著她哭紅眼睛,已經(jīng)哽咽到語無倫次,他聽見她忽然輕輕地又說一句,“她們該把我丟掉的……”
第5章
引誘動心
她連哭都很小聲,也許是想強忍下來,卻又怎么也忍不住。
直到一只手輕撫她的發(fā)頂,卻只是短暫的兩下,然后她的手里就被塞了一張紙巾,她聽見他溫和平靜的聲音,“她們沒有把你當做累贅,這些你心里應該清楚。”
她的眼淚懸在眼眶,卻忘了哭,只是不自禁地更用心去聽他的聲音。
“我說過你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不要這么早就否定自己。”
在她朦朧的視線里,她只能看見他像是一團吹不散的濃霧,連他的聲音都變得有些飄忽。
她卻不知,此刻他站起來,將雙手都插在褲袋里,原是為了平復他想要觸碰她的臉頰,甚至去擁抱她的那種沖動。
她很少會哭,但曾經(jīng),他分明是見過的。
在鋪滿殷紅絲綢的喜堂里,她站在人群之外,只穿著那時他看來,還很奇怪單薄的衣裳,倉皇無措地伸手摸索著,一聲聲地喚他:“小蓮花……”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個方向,只能故作哽咽,擠眼淚也很努力,“你不要跟別人成親,這樣的話我和孩子怎么辦?”
她說著,還在摸自己腹部。
于是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凸出的肚子上,人群中一片嘩然。
那時的傅沉蓮一眼望見她的肚子,先是有一瞬怔忡,隨后的妒火便燒得他半分理智也無,也不管一旁父親鐵青的臉色,徑自飛身去到她的面前,可當他的手掌觸摸她的腹部,他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團柔軟的棉花。
于是他神情稍斂,就立在她的面前,望著她那雙稍顯空洞的眼。
“你來,是要我跟你走嗎阿秋?”他說出這樣一句話時,便已帶著不自覺的期盼,好似他將一顆心都交到了她的手里,靜待著她究竟是捧住它,或是碾碎它。
那時,他聽見少女肯定的答案,“你快跟我走呀。”
只這樣一句,就令他心思翻覆,滾燙沸騰。
從來習慣于聽從父親的命令的他,第一次生出了叛逆的想法。
是她湊在他的耳畔對他說:“小蓮花,你不要聽你爹爹的話,他在騙你,他在利用你�!�
“我跟你說,你父親要你娶的是一株女蘿,你知道女蘿嗎?不知道也不重要,她是妖,還吃過好多人……你父親要你娶她,是要跟她的母親做個交換。”
她仗著自己看不見,就湊在他的耳畔,當著那么多人神色各異的目光,同他說著悄悄話。
“我跟你走。”
他輕輕地拂開她額前的淺發(fā),那雙眼睛里再沒有一絲陰沉暗淡,卻像是盈滿月輝的一汪泉。
他是如此歡喜,也該如此慶幸。
父親的鞭子抽過來時,他就擋在她的身前,身后明明已經(jīng)被釘著鐵刺的鞭子勾連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淋漓血痕,他也因慣性而往前兩步,整個人都撲過去,雙手緊扣她的腰身,就好像把她徹底抱進了懷里一樣。
“怎么了小蓮花?”她看不清楚,只能聽見一陣聲響,像是有氣流拂面,吹開她的淺發(fā),而他的呼吸也在這一刻陡然沉重。
“沒事�!�
他眼眶紅透,緊緊望她,他臉上是怎樣都遮掩不住的歡喜,又好像還有幾分屬于少年的純情羞怯,他蒼白的唇彎起,嗓音近乎哽咽,“我……很高興�!�
“傅沉蓮!你這是要做什么!”
身后是父親盛怒的吼聲,可他回頭看向他時,也許仍舊是對父親存有期盼的,“父親,我可以不成親嗎?”
“你在胡說什么?”
但聽見父親如此強硬的語氣,看見他那雙陰戾的眼,傅沉蓮忽然覺得好沒意思,父親也許根本不會關心他的想法。
于是他抬手便喚出一柄劍來,劍鋒劃破空氣,直接斬斷了從那新娘衣袖里蔓延出來,就要觸碰到贏秋衣角的細枝,他在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便已握緊了劍柄,隨后他的身形便快如幻影一般,劍刃狠狠地擦過那新娘的脖頸,頓時便有鮮血從她的脖頸噴涌出來。
人群里有了驚叫聲,但他們卻又在下一秒看見傅沉蓮用那柄劃破新娘脖頸的劍,又毫不猶豫地捅進了她的胸口。
新娘還未露面,便已身死喜堂。
這樣的事發(fā)生在如此干凈澄明的靈虛宗,便是一樁駭人聽聞的事。
但當所有人看見那新娘逐漸化為一株枯萎的女蘿時,他們又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原來少君早知這新娘乃是女蘿妖?”有人在人群里喊。
于是便有諸多人將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
傅沉蓮多年浸淫在血腥里,但這樣的味道年深日久積壓下來,卻未曾令他習慣,反而令他只是聞著,便會忍不住反胃。
此刻他已盡力克制,抬眼去看他那位父親騎虎難下,只能裝作不知那新娘原是女蘿妖的模樣,他諷笑一聲,再一次走回贏秋的面前。
他都不敢讓她沾染到自己手上的血跡,明明想觸碰她,卻又收回手。
那天,他跟她走了。
后來逃亡路上,在那個陰冷潮濕的山洞里,她對他說:“小蓮花,殺人從來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我會讓小蓮花知道,什么才是這世上真正有趣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事我都可以告訴你,我會教你,教你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它沒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那個小瞎子,明明自己都因為眼睛受了傷,而心灰意冷過無數(shù)次,卻還信誓旦旦地要教會他生活。
可當他滿懷期盼,望著她說,“阿秋,父親要我成親那日,是你搶走我的�!�
“那么如今,你可愿與我成親?”
他是那么認真的,又滿心歡喜地盼她能給他一個他心中所想的答案。
可那時,她愣愣地摸著被他親吻過的眉心,一張白皙的面龐燒紅,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個……小蓮花,你,你是不是誤會我的意思了?”
“我那是不想讓你跟那個女蘿妖成親,你跟她成親的話,你以后就會……”
當他攥緊她的手腕,她的聲音就戛然而止。
“你,”
他滿眼羞怯盡數(shù)湮滅,那雙眼睛黑沉沉的,緊緊地盯著她,“不愿?”
“我……”
女孩兒動了動嘴唇,她垂下頭,也許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但最終,她還是小聲道:“小蓮花,我們是朋友�!�
他滿心期盼,卻被她親手按滅。
那時他以為,她從未動心。
如果后來,他不曾見她是那樣為他不顧生死的話。
如果后來,她沒有在他重傷昏迷之時,哭得滿臉是淚,又摸索著他的臉,顫抖又小心地捧著他的臉,小心翼翼地親吻他的話。
他幾乎就要真的相信,這從頭到尾,不過只是他一個人的自作多情。
他不信她沒有動過心,一定是有什么,讓她不敢面對,也無法給他誠實的回應。
淡金色的光芒浸入眼前這個女孩兒后頸,傅沉蓮看著她昏昏欲睡,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呼吸也開始趨于平穩(wěn)。
于是他俯身將她抱起來,轉(zhuǎn)身走上臺階,將她放到了她房間里的床上。
替她脫了鞋子之后,傅沉蓮將被子拉過來蓋在她的身上,隨后他就站在床前,靜靜地凝望她許久。
從他來到這里的那天起,從他的耳畔有了她腳環(huán)的鈴鐺聲的那時候起,當他發(fā)現(xiàn)她把什么都忘記了的那時候起,他就已經(jīng)決定,做一個她曾經(jīng)想讓他成為的那種人,藏起他所有的陰暗與不堪。
“這一次,阿秋,你一定要先喜歡我。”
他伸手去觸碰她的臉頰,那雙眼睛半垂著時,隱去所有的光,便只剩下陰沉沉的剪影,他聲似呢喃,“那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