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孩兒的面容蒼白,頭上裹著一圈紗布,看起來就更加脆弱。
她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也不說話。
“小秋,”
盛湘月忍住想哭的沖動,她走過去輕輕地觸摸贏秋的臉,“你什么時候醒的?渴不渴?或者你想不想吃東西?”
贏秋搖頭,半晌只小聲地喚她:“媽媽。”
“媽媽在這兒�!�
盛湘月溫柔地拂開遮擋了她側(cè)臉的一縷發(fā),下一秒,她就聽見贏秋說,“別告訴外婆�!�
鼻子已經(jīng)有些發(fā)酸,但盛湘月還是忍著眼眶里的熱淚,俯身小心地去抱她,“媽媽沒有告訴外婆,小秋不要擔(dān)心�!�
“對不起小秋,媽媽不該讓大伯母照顧你�!�
此刻盛湘月心中悔恨難當(dāng),同時她又不免生出種種無力的感覺,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壓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她只恨自己分身乏術(shù)。
“媽媽已經(jīng)很辛苦了……”
贏秋伸手回抱她,埋在她的懷里,聲音就顯得有些悶悶的。
外頭還有嚴(yán)紅玲和贏畫的爭吵聲,盛湘月擦了一下臉上的淚痕,吸了吸鼻子,轉(zhuǎn)頭就往病房外走。
“我本來就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會這樣啊�!壁A畫對嚴(yán)紅玲的指責(zé)有些厭煩,她還想反駁些什么,卻見盛湘月忽然從病房里走了出來,于是她瞬間就垂下了頭,沒敢迎上盛湘月的目光,也不敢再說一句話。
“這里是醫(yī)院,你們要吵,就出去吵�!笔⑾嬖乱矐械每此谎郏皇菍�(yán)紅玲說道。
嚴(yán)紅玲動了動嘴唇,“湘月……”
“盛阿姨。”
也是此刻,走廊的另一頭忽然傳來一抹清冽的嗓音。
盛湘月聞聲望過去時,就看見了到站在不遠(yuǎn)處的那個穿著一件米色衛(wèi)衣,搭著深色牛仔褲的男生。
他的長相尤其出色,是令人見之不忘的驚艷,烏黑的短發(fā),冷白的皮膚,還戴著銀絲眼鏡,整個人都透著清淡溫和的氣質(zhì)。
贏畫在轉(zhuǎn)頭看見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呆愣在那兒了。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么好看的男生。
當(dāng)他輕飄飄的一眼投注在她的身上,那明明是不著痕跡的隨意輕瞥,但卻令她無端心頭悸動,緊張得手腳都不知該怎么放才好。
“是小傅?”盛湘月認(rèn)出來他就是自己給贏秋請的盲文老師,之前她在平城上班的時候,還跟他視頻通話過。
“盛阿姨,我去了您家,但鄰居家的趙婆婆說,贏秋受了傷,所以我過來看看�!备党辽徸吡诉^來,站在盛湘月的面前,說話時聲音都很溫柔。
“今天本來你要給小秋上課的吧?對不起我都忘了告訴你小秋的事了�!笔⑾嬖氯嗔巳嗵栄�,她也沒再管嚴(yán)紅玲和贏畫,忙請他進(jìn)病房,“你進(jìn)來吧。”
傅沉蓮走進(jìn)去時,就看見贏秋躺在病床上,頭上還纏著紗布,臉色還很蒼白,原本就很纖瘦單薄的身影在此刻看來更添幾分羸弱。
“小秋,小傅老師來看你了�!笔⑾嬖聦μ稍诖采�,正在發(fā)呆的贏秋說道。
贏秋回過神,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傅老師?”
盛湘月還惦記著另一邊的黎秀蘭,就跟他說,“小傅,你們說會兒話,我先過去看看小秋的外婆。”
“好�!备党辽忣h首應(yīng)了一聲。
當(dāng)盛湘月的腳步聲漸漸在贏秋的耳畔再也沒有痕跡的時候,病房里靜悄悄的,就好像除了她之外,就再沒別人了似的,于是她不由試探出聲,“傅老師?”
“怎么弄的?”
他終于開口,聲音聽起來很平淡。
贏秋抿了抿唇,半晌只說一句,“我磕到桌子了�!�
她卻看不到此刻的他半垂眼簾,正在看自己手里的那一團(tuán)形如蓮花般的金色火焰,火光照著他的側(cè)臉,卻更添幾分冷感。
她不肯說,卻也并不妨礙他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疼嗎?”他忽然開口。
贏秋額頭上的傷倒也沒那么疼了,只是手上的燙傷仍是火辣辣的,但她還是搖頭,“不疼�!�
傅沉蓮扯了一下唇角。
她總是這樣,那么喜歡騙人。
他忽然俯身,湊近她被燙傷的手時,贏秋就感覺到有微涼的風(fēng)吹著,令她手背上的灼燙稍稍緩解了一些。
“傅,傅老師?”贏秋大概猜到了他在做什么,她有點不知所措。
傅沉蓮直起身,靜靜地看她片刻,又忽然說,“贏秋,你還想復(fù)學(xué)嗎?”
贏秋忽然聽到他提起這件事情,還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傅老師,你……說這個做什么?”
“你既然覺得遺憾,又為什么不試著復(fù)學(xué)?”
他的話聽起來冷靜又直白,毫不猶豫地拆穿她內(nèi)心里最隱秘的渴望,“盲文不難,雖然只是這么短的時間,你也已經(jīng)慢慢學(xué)會了,上大學(xué)也沒你想的那么難,你既然想做,那就去做�!�
他就站在她的床前,那雙眼睛始終在注意著她臉上每一絲的神情,他的聲音好像也變得越來越溫柔,“只要你想,我就可以幫你�!�
又好像是刻意的蠱惑,卻又點到即止。
他也沒在病房里待太久,也許是著急有什么事要做,他將一盒小蛋糕放在旁邊的柜子上,蛋糕仍是花的形狀,顏色粉粉的,上頭還點綴著幾顆殷紅的櫻桃,那是他今天做的最滿意的蛋糕。
她看不見他眼含期盼地望她,也看不見他眼底的幾分歡欣羞怯,一如她夢中的紅衣少年一般。
“明天再來看你�!彼肷焓秩ッ念^發(fā),卻最終還是收了手。
走出病房后,傅沉蓮臉上的笑意收斂許多,他步履輕緩地走到水房拿了一只溫水壺,然后接了滿滿一壺的熱水。
極燙的溫度令水流從龍頭流淌出來是便氤氳著撲面而來的熱煙,而他的眉眼在這煙霧繚繞間也變得淡漠起來。
嚴(yán)紅玲說她還要去看黎秀蘭,但贏畫不愿意去,于是她就一個人坐在住院樓底下的小花園里玩手機(jī)。
這會兒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小花園里亮起了路燈。
直到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白色球鞋,她抬頭時,就看見了那個穿著米色衛(wèi)衣,氣質(zhì)干凈的男生就站在她的眼前。
他手里還提著一只水壺,此刻正在看她。
贏畫一下子站起來,胸口里那顆心臟跳個不停,她有些緊張,又有些羞怯,“那個……你有什么事嗎?”
她看見他忽然朝她笑了笑,那樣漂亮的眉眼在周遭的燈火里就更令人一眼就忍不住心神晃蕩。
他沒有說話,而贏畫親眼看見他將水壺的木塞打開,里頭有白霧似的熱煙跑出來,繚繞飄散。
贏畫也不知道為什么,后背已經(jīng)有些發(fā)涼。
她眼見著他面上的笑容驟然收斂殆盡,眉眼間滿是懶得掩藏的陰郁戾色。
贏畫察覺到不對勁,轉(zhuǎn)身就想跑,卻又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墻,她毫無防備,額頭頓時有鮮血流淌下來。
當(dāng)她倉皇回頭時,就有滾燙的熱水灑過來,濺在她的臉上,脖子上,或是手上。
贏畫痛得尖叫出聲,她瞳孔緊縮,在看著眼前的他時,再也生不出半分的綺念,心頭的恐懼在她望見他那雙黑沉沉的眼眸時被逐漸放大,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動彈不得。
在昏黃燈火間,她仍能看見旁邊有人來回走過,可她無論怎么驚慌喊叫,都好像根本沒有人聽到。
也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里。
于是她心頭的驚懼更甚,渾身都在不住地顫抖。
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的那張雋秀漂亮的面容在她眼里,已成了比惡鬼還要可怕的存在。
昏暗的光線里,他譏諷似的看著她那副滿臉驚恐的模樣,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狼狽,而他周身憑空出現(xiàn)的淡金色蓮火已經(jīng)將她的頭發(fā)灼燒殆盡,空氣里都彌漫著燒焦的味道。
他扔了手里的水壺,轉(zhuǎn)身時蓮火盡散,身影也漸漸隱沒消失在半明半暗的路燈碎影里。
第7章
有點可愛
贏秋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當(dāng)她醒來的時候,就聽到盛湘月說,贏畫昨天晚上在醫(yī)住院樓底下的小花園里出事了。
嚴(yán)紅玲找到她的時候,她不但撞破了額頭,臉上,脖頸,或是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燙傷,而她倒在地上,渾身顫抖,腿軟得連路都走不了。
“她昨天夜里是又哭又鬧,非說見到了鬼,像是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盛湘月坐在贏秋的病床前,捏著贏秋的手腕,將一杯溫水遞到她的手里。
“你大伯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醫(yī)生還建議她給贏畫做精神方面的鑒定呢�!笔⑾嬖乱灿X得很奇怪,“昨天在門外頭看著不還好好的,怎么就忽然這樣了?”
贏秋捧著水杯抿了一口,半晌也沒說話。
“媽媽,你請了幾天假?”病房里安靜了片刻,盛湘月忽然聽到贏秋開口問。
盛湘月手里握著勺子,正想舀粥喂給贏秋的動作一頓,她沉默了一會兒,也懶得瞞著她,“小秋,我已經(jīng)辭職了�!�
沒有幾家公司能夠容忍她請?zhí)玫募�,何況她手頭的事情都還沒有做完就匆匆回來,平城那邊的經(jīng)理昨天就在電話里跟她發(fā)了火。
可她到底是人,不是陀螺,沒有辦法二十四小時兼顧工作和照顧病人。
“小秋,媽媽想過了,反正我在平城工作也不方便,還不如回嚴(yán)市來再找個工作,這樣守在你和你外婆身邊,我也能安心一些�!�
盛湘月將粥喂到贏秋的嘴邊。
當(dāng)初盛湘月帶著黎秀蘭和贏秋剛剛搬來嚴(yán)市,還只找了一個薪資一般的工作,生活維持得遠(yuǎn)比現(xiàn)在還要更加艱難。
后來她又干脆換了一份工作,只是連帶著工作的地點也換到了平城去。
贏秋慢吞吞地喝了她喂到嘴邊的粥,垂下眼簾,她也許是想說些什么的,可嘴唇動了動,她又始終沉默。
盛湘月又喂了一勺粥給她,“小秋,媽媽有一件事想問你�!�
“什么?”贏秋輕聲道。
盛湘月手里端著那碗粥,此刻正盯著眼前女兒的臉,仿佛是要細(xì)細(xì)觀察她的神情,不肯錯過絲毫變化,“你……還想不想復(fù)學(xué)?”
又是復(fù)學(xué)。
贏秋忽然想起來昨天的傅老師,想起他放在旁邊柜子上,最后被盛湘月喂給她吃了個精光的那個小蛋糕。
“小秋,你是想的,對不對?”
盛湘月將那碗粥放到一旁,伸手去撫摸她的頭發(fā),“這一年多來,那張錄取通知書在你的枕頭底下,平平整整地放了那么久,你要跟我說你不想,我是不信的�!�
贏秋為了考上京岳大學(xué)究竟有多么努力,或許沒有人比盛湘月和黎秀蘭更清楚。
“小秋,人這一輩子,不可能沒有遺憾,但我們可以選擇,少留一些遺憾,”盛湘月的聲音在贏秋的耳畔變得越來越輕柔,“小傅說,你已經(jīng)學(xué)會盲文了,現(xiàn)在也可以沒有障礙地了,小秋,大學(xué)是允許你這樣的情況復(fù)學(xué)的。”
“既然這樣,你又為什么不試一試?”
贏秋垂著腦袋,并不說話,盛湘月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jìn)去。
“小傅也是京岳大學(xué)的學(xué)生�!�
盛湘月提起那個溫柔有禮的男生,臉上也不由多了一絲笑容,“他跟我說了,要是你愿意復(fù)學(xué),他會照顧你�!�
這番話說完,盛湘月等了好久,在她就要以為自己是真的沒有辦法讓女兒改變想法時,卻忽然聽見贏秋開口說:“那媽媽呢?”
盛湘月一怔,“什么?”
“就像我很想復(fù)學(xué)一樣,媽媽也還是很想畫畫吧?”贏秋稍稍偏頭,去看眼前那一抹模糊的影子。
贏秋仍然記得,媽媽是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年放棄畫畫的,這一放棄,就是好多年。
或許是因為她堅持畫畫的那些年,那條路對她而言仍然黯淡無光,又或許是贏秋父親的離世讓她再不敢觸碰畫筆。
她怕一碰,就想起他。
可是這也并不代表,她真的遺忘了自己曾經(jīng)最想要觸碰的目標(biāo)。
“如果媽媽愿意重新開始畫畫,那我也愿意復(fù)學(xué)�!壁A秋的聲音清晰地落在盛湘月的耳畔。
她一時間,怔怔地望著眼前的贏秋,也不知道為什么,眼眶忽然就有些泛紅。
那些被她刻意掩埋了好多年的渴望,原來一直有女兒替她好好收藏。
最終,盛湘月俯身摟緊贏秋,忍著心底翻涌的情緒,平復(fù)半晌,才輕輕地說:“好�!�
生活有的時候真的很苦,苦到她眼前全是迷茫的霧,連明天的路在哪里都看不到。
可是一見自己的女兒,一聽她說話,盛湘月又覺得自己好像還能再堅持下去。
贏秋只在醫(yī)院待了兩三天,就回家了。
外婆的病情已經(jīng)徹底穩(wěn)定下來,這讓贏秋和盛湘月都松了一口氣,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也終于稍稍放松。
盛湘月一直留著當(dāng)初給贏秋存的學(xué)費,即便后來她的眼睛出了意外,這一年多來,盛湘月也一直沒有動那筆錢。
贏秋終于愿意復(fù)學(xué),黎秀蘭聽了也覺得高興。
天氣變得暖了一些,贏秋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懷里還抱著那只小黃狗,她仰著頭,迎上陽光時,那種強(qiáng)烈的光線在她的眼睛里變得一點都不夠刺眼。
傅沉蓮來的時候,就正好撞見她像個小傻子似的仰著頭,迎著陽光,那雙眼睛眨個不停。
“在做什么?”他將手腕上搭著的外套隨手放在旁邊的椅背上,朝她走了過去。
贏秋聽見他的聲音,就立即尋著聲音的方向偏頭:“傅老師�!�
“我在看光,”
她緊接著又說,“趁著現(xiàn)在還能看到一點點光線,我想記下來�!�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垂眼看她。
“你的眼睛會好的�!�
贏秋聽見他溫和平淡的聲音傳來。
這樣的話,贏秋已經(jīng)聽了很多的人,說過很多次,她搖了搖頭,“傅老師,我感覺得到,我就快連模糊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這種慢慢察覺自己眼前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變得越來越不清晰的感覺,是最令人絕望和無助的,但她從來不會將自己心里狠狠壓著的那些沉重心事顯露出來,說的話也總是輕描淡寫,仿佛她是真的已經(jīng)屈服于這樣的現(xiàn)實。
她的眼睛要真的復(fù)明,也許只能期盼奇跡。
而她不知道,她所盼望的奇跡,此刻就站在她的眼前。
這個世界和傅沉蓮原來存在的那個地方并不一樣,他如果要治好她的眼睛,還需要一樣可以煉化靈氣的東西。
其實也快了。
也許很快就會有人將那件東西拱手送到他的手上。
傅沉蓮心頭思緒翻覆,但此刻他面上的神情卻很淡,他的那雙眼睛也只顧著在看眼前的這個女孩兒。
“想出去嗎?”
也是此刻,贏秋忽然聽見他問。
她的眼睛稍稍大睜了一些,傅沉蓮看見她的腿來回晃蕩了幾下,然后又見她忙不迭地點頭,“想!”
有的時候,讓她開心,原本就是一件很輕易的事情。
因為她從來都是這么好哄。
贏秋沒有想到的是,她才剛剛點頭說“想”,隨后她就明顯感覺到他忽然靠了過來,淺淡好聞的香味近在咫尺,有一雙手小心地將她抱了起來。
“傅、傅老師?”
好像潛意識的本能在驅(qū)使著她胸口里的那顆心跳動的頻率越發(fā)迅速,她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直到她被他放到輪椅上,她才敢呼吸。
然后她感覺到自己的腿上被扔了什么東西,她伸手觸摸,發(fā)現(xiàn)是一件薄外套,她的眼睫顫了一下,想要盡力忽視掉自己心頭的那一絲異樣,她小聲說,“謝謝�!�
傅沉蓮原本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她,他才沒有打算要幫她穿。
可見她伸手摸索著,衣服都要穿反了,他抿著薄唇,手指曲起又舒展開來,到底還是沒有忍住伸手去阻止了她要把衣服往身上穿的動作。
“反了。”他低聲道。
“……”贏秋的臉頓時有點隱隱發(fā)燙。
然后她就感覺到他從她手中接過了那件外套,然后整理了一下,就抓著她的手臂穿進(jìn)袖管里,最后還不忘把拉鏈拉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