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此刻正在看傅沉蓮,唇畔還噙著幾分笑意。
“你看看你,可真是狼狽得很。”
他尤似嘲笑一般。
也許是見傅沉蓮眉心的那點朱砂紅痕尚淺,他也沒有興致再同此刻的他多說些什么,他回身去看那被他用金線鎖住的黑衣女人。
當他蹲下身,是那樣輕柔地扶著她坐起身來,又抬手輕輕撫弄著她如緞的長發(fā),那雙眼睛里仍舊盛滿繾綣柔色,“桑奴,我是不是同你說過,不要動我的弟弟�!�
“你答應了我卻又反悔,這是否有些說不過去?”
他的嗓音聽起來仍舊柔和得不像話。
可是桑奴看著他時,卻越發(fā)覺得眼前這個人是如此的陌生,好像她從來都沒有看清過他。
“桑奴,我對你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他周身毫不收斂的仙靈之氣令他的手指在觸碰到她的時候,就灼傷了她的肌膚,他說著這世間最溫柔的話語,可此刻他的眉眼之間,除了那些淺薄的柔情之外,她卻再也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她的影子。
這樣強大的威壓,足以令所有的妖怪都直不起腿彎,好像這種力量足以摧裂山河,翻轉天地。
“你不是我哥,你到底是誰?”葉霄看著那個周身散著淺淡光芒的男人,似是不敢置信一般。
葉尋在聽聞他這句話的時候,就偏頭去看他。
“葉霄,從血緣上來說,我的確是你的哥哥,”
他彎著唇角,語氣平靜而悠閑,“你也該慶幸你是我的弟弟,否則你和他們一樣,都該死在天道之下�!�
“妖魔橫行的人間終究是一團糟,”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是意味不明地看了傅沉蓮一眼,“有些人偏要給你們這些妖魔生存之地,卻連累人間眾生,便連九重天眾神也隨之隕滅。”
傅沉蓮此刻定定地看著他,心頭好似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卻又偏偏什么都想不起來。
眉心的刺痛感連帶著他此刻神識混沌,片刻后便又有些頭腦暈眩。
也許是感覺到懷中人在攥他的衣袖,葉尋便垂眼去看懷里的女人,她那張艷麗的面容上竟少卻了幾分戾氣,也許她是平生第一次露出這樣脆弱的神情。
而她的胸口已經破開一個血洞,一顆心臟早已經被碾碎在了他的手指間。
“葉尋,”她艱難地喚著他的名字。
“你……”
她嘴唇顫抖,眼中竟有淚珠滑落下來,“你是真的愛我嗎?”
曾經的桑奴無比確定,這個獰貓妖一定很愛她,因為他總是如此,明明生來便是一副病弱之軀,卻還是甘愿為了她而拋卻生死。
她從前是凡人,十四歲那年,她失手殺死了常年家暴母親的父親之后,自殺卻沒能真的死掉,反而被強渡成了魔。
這些事,都已經快被她遺忘了。
是他讓她想起來的。
她從來沒有體會過情愛,也從不相信情愛,可是在她那最為潦草狼狽的年歲里,她與無數(shù)同類廝殺爭斗,好像連每天看到的天空都是紅色的。
桑奴早就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是什么,無論她怎么想也想不起來。
將她強渡成魔的,是一位修為比她要高出許多的魔修,渡她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手里再多一顆可用的棋子。
桑奴作為他的奴隸,已經為他出生入死好多年。
直到她那天,追著一個虎妖去了某座大山的深處。
濃濃月華鋪散下來,清溪泛著粼粼銀光,她將那虎妖踩進溪水里,提劍刺穿了他的腰腹,暗紅的光從她指尖涌現(xiàn),瞬間就將那虎妖的身體燒灼得只剩模糊血肉,還有一張還算完整的虎皮。
她將劍上的血在那已經漸紅的溪水里隨意濯洗了兩下,回頭時,卻正見一個穿著淺色長衫的年輕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已經立在岸邊。
那個捉螢的年輕男人提著一只麻繩編織的袋子,立在碎石之上,手指微松時,袋子里的那些細碎螢火全都爭先恐后的流散出來。
月輝灑在他的身上,他是那樣清瘦頎長的身軀,也有一張蒼白俊秀的面容。
他的衣袍松散,衣袂微晃,笑容從來溫潤動人。
他站在那兒,像是分毫沒有因為她血腥殘忍的手段而被嚇得面容失色,反倒仍舊氣定神閑。
當桑奴用劍指著他時,他便后退兩步,輕輕抬手,用指腹點了點她的劍尖。
他再抬眼看她,好似輕笑。
這個男人生來病弱,一身修為也并不高,好似他唯一出色的,也只有那張臉。
那天她卻著了他的道,被他手中的金線纏著,綁去了這深山里的一間竹屋。
他手上的金線,是能鎖住妖魔的仙物。
桑奴被他逼得化作了一團魔靈,卻又未能逃離,反而被他鎖在金線網(wǎng)里,就系在檐下的風鈴上,充作了一團黯淡的火光。
桑奴沒有想到的是,她被他一鎖,就是一整年。
她被迫在那檐下,看完了一年內所有的的四季輪轉。
后來在蟬聲如沸的夏夜,她聽見他忽然說,“是做一個只知道殺人的奴隸好,還是在我這兒每日聽聽這蟬鳴風聲好?”
桑奴曾發(fā)誓,一旦她掙脫束縛,就要殺了他。
可是那夜,他忽然同她說話,她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不是個啞巴,他的聲音聽起來猶如澗泉一般動聽,可說的那些話卻讓她愣了神。
在遠離了那些血腥殺伐后的這一年里,她好像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想起來自己曾經作為一個凡人時曾看過的鄉(xiāng)間明月,還有母親的臉。
那天,她沒有回應他。
可是第二天的清晨,推開房門出來的男人卻將她放了出來,卻又在她化作人形時用金線纏住了她的雙手。
她原本面露兇相,方才要召出劍來殺了這個男人,卻又在下一秒看見自己雙手上鎖著的金線時,神情呆滯。
男人彎唇,伸手輕輕地撫過她的鬢發(fā),神情好像溫柔得不像話。
“那日倒是沒怎么看清你�!彼鋈徽f了一句。
桑奴過了一段很怪異的日子,每天看著那個男人煮茶看書,有的時候還要強行被他帶去廊前的棋盤前陪他下棋。
她此前對棋藝分明一竅不通,卻在他的敲打下,不情不愿地學了些內容。
她不明白,自己身為魔修,究竟為什么要被一只獰貓這么折辱。
每日她都在暗自提醒自己,如果有朝一日得到逃脫這金線束縛的機會,她一定要他死無全尸。
可是日子慢慢地過去,她竟然有點開始習慣每天同他飲茶,下棋的生活。
直到那個風雪天,有一個少年披著厚厚的斗篷上門來。
她再次化作一團魔靈,被鎖入了金線網(wǎng)里,就掛在那檐下的風鈴上。
那少年方才走上階梯,就連忙湊到炭火旁,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哥!”
“葉霄,你怎么過來了?這大雪封山,路怕是不好走�!蹦腥说穆曇艉軠厝幔E見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
“你還知道這兒路不好走��?我來看你都難……
你說咱家這條件本來就不好,你為什么不答應聞妖主,就到他們門下能怎么樣嘛?現(xiàn)在妖族不都盡歸他們管嗎?有份工資領著不好嗎?你還偏要躲到這山里來,不讓他們找到�!蹦潜粏咀魅~霄的少年嘟嘟囔囔地嘮叨了一大段,末了還說,“你可是我兄長!我可還在上學呢!怎么還不知道為我考慮考慮……”
“葉霄,無論是聞家,還是北荒,你都不能接近,如今父母已逝,我是你兄長,你就該聽話些,不要再讓我操心。”他輕輕嘆息著,又將一杯茶遞到少年的面前。
“反正我說不過你,”
葉霄有點不大高興,“要是我是哥哥就好了,這樣你就得聽我的話了�!�
“可惜了,你沒這機會�!比~尋搖頭輕笑,用書卷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眼前這樣一副兄友弟恭的畫面,看得桑奴心里有點發(fā)悶。
自從她入魔之后,還從來沒有這么憋屈過。
后來那叫葉霄的少年終于離開,她再度被男人從金線網(wǎng)里放了出來。
他喚她下棋,她不去,喚她飲茶,她也不去。
他有些好笑地看著她,“怎么了?”
“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放我離開?”桑奴盯著他片刻,忽然又道,“我可以答應你,你要是放我走,我就不殺你�!�
男人沉默地喝了一口茶,卻道,“你以為我鎖著你,是怕你殺我嗎?”
他抬眼看她,“桑奴,這里的生活,不好嗎?”
那是桑奴第一次聽他喚她的名字,他的語氣溫和,像是循循善誘一般,引她去正視自己內心里最真實的想法。
那天夜里,他搬來一壇酒,同她共飲。
漫漫長夜,他靠在廊椅上,“也許我留不住你�!�
他忽然的一個吻,就那么輕柔地落在她的眉間。
那夜是桑奴入魔后第一次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而他早已經轉身走進了屋子里。
她手腕上鎖著的金線也消失不見。
桑奴還是走了,她屈從于本能要追逐的,也許還是那些血腥的事情,她耗費了幾年的時間,殺了曾經那個引她入魔的魔修。
又在北荒的尸山血海里開辟了屬于自己的一條道路。
她也許早就不貪戀那些作為凡人的時候的一切了,反正那些年留給她的回憶,也到底沒有多少是好的。
如果不是忽然出現(xiàn)的涉雪,她就該是北荒的第一人。
她被涉雪打成重傷之后,是他忽然來到了她的身邊,挖了自己的妖丹救了她。
失去妖丹的他身體越發(fā)羸弱,甚至連術法都使不出來。
桑奴不知道自己究竟存了怎樣的心思,就像多年前他鎖著她一樣,她也把他鎖在了北荒,就留在了她的身邊。
為了她,他失去了妖丹。
因為她,他也甘愿留在北荒。
桑奴以為,他應該很愛她了。
她喜歡他的溫柔,也喜歡他時常看著她的眼睛,但她卻總是忍不住在他的面前表現(xiàn)出最為高傲難馴的一面。
“我從來沒有要你為我做任何事,這些都是你一廂情愿的,你也不要妄想讓我為你改變些什么,”
她故意地攥著他的衣襟,像是在嘲弄他那雙眼睛里的深情,“因為你沒這個資格�!�
“我知道�!彼麉s是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腕,一如多年前那樣,朝著她笑。
即便葉霄找了傅沉蓮和晏子真來把他從北荒救了回去,他卻也還是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身邊來。
桑奴以為自己沒有很愛他。
她只不過是享受這個男人對她的溫柔,她也僅僅只是想要踐踏這份溫柔。
反正,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她的,不是嗎?
可是此刻,當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卻又開始懷疑自己此前有關于他的所有判斷,是不是都是錯了?
他看起來好陌生。
所以她才會問他,是不是真的愛她。
“我有這么說過嗎?”
男人忽然笑了一聲,指腹擦著她的臉頰,眼底的深情好似仍在,說出的話卻如同刀子一般狠狠地扎進桑奴的胸口。
也是此刻,桑奴翻遍自己所有關于他的記憶,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男人,竟然從來沒有開口說過愛她。
氣血翻涌,她唇畔已經染了血。
而他則用手指抹去她唇畔的血跡,“你身上所背的人命業(yè)債太多,此番幫我渡劫,也算是一件功德,若有來生,希望你不要再是妖魔。”
原來他所求,不過只是要一顆妖魔為情愛所化的血肉心。
桑奴從凡人淪為魔修,曾經的血肉心漸漸長成石心,他需要她的這顆心,再度為他化為血肉。
她說到底,不過只是他重歸天道的一味引子。
他袖中短匕乍現(xiàn),就橫在她的脖頸,那雙眼睛里仍是她當初所見的那樣清潤溫柔的神光。
她以為,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玩弄這個男人的真心。
卻原來,他從來就沒有什么真心。
薄薄的刀刃毫不猶豫地劃破了她的脖頸。
殷紅的鮮血迸濺出來,沾染了他的衣袖。
而她仍然睜著一雙眼眸,眼眶里有淚水流淌下來。
男人伸手輕柔地合上她的雙眼,又輕輕嘆息,“真可憐……”
卻分毫不帶有憐惜的意味。
他站起身來,再回身時,先是看了葉霄一眼,又去看那已經神思混沌,意識不清的傅沉蓮,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他只自顧自道,“則靈,我等著你,有些事,當年未曾決斷清楚的,我們終究要再清算一次�!�
隨后,他的身影就已經化作一道流光,瞬間消失在了荒原之上。
而方才還躺在他懷里的紅顏,轉眼已是塵沙間的枯骨。
作者有話要說:今日份更新送達,愛你們,么么噠!�。∥覀兠魈煲�!感謝在2020-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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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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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撩人心旌
贏秋是聞著燒烤的香味醒過來的,
那種炭烤過的肉香味道讓她在睜開眼睛的時候猛吸了一口氣。
不經意牽動了臉頰的傷口,痛得她頓時就更清醒了幾分。
陽光有些刺眼,卻少有地帶著幾分融融暖意。
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就躺在一把細藤編織的躺椅上,
身上還蓋著一張絨毯,身后的木質門框里嵌著玻璃落地窗,
屋子里的燈光是暖黃的顏色,而身前則是鵝卵石鋪就的平坦地面,兩旁的水池里放置著很是逼真的仿真花,點綴綠葉在中間,
其間又有錦鯉游來游去。
周遭擺放著許多被精心養(yǎng)護過的花草,
不遠處的那座臨著池水的石亭里正是人頭攢動,熱鬧得很。
她坐起來,
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夫人,
你醒了�!标套诱孀钕劝l(fā)現(xiàn)贏秋已經醒來,
他立即走到她的面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