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知蕊半彎在馬車前,里頭的人探出上半身,行云流水地攬住她的脖子趴在后背上。
小太監(jiān)目瞪口呆。
時錦嬌小,身形也瘦弱。
可背著她從宮門口走到后宮,也著實不輕松。
時錦拿著手帕給她擦汗,抱怨道:“若是將輪椅帶回來,哪用你這么勞苦�!�
“嶺南的輪椅做工不精巧,用的木料也糙,”知蕊緩了口氣,“帶到上京,姑娘是要遭嘲笑的。”
時錦嘀咕:“我又不在乎這些�!�
宮里素來是藏不住消息的。
時錦進(jìn)宮謝恩,卻腳不沾地、任由侍女背扶的消息很快傳到皇后耳朵里。
皇后訝異道:“她竟如此無法無天?”
她略一沉吟,吩咐宮人,“抬頂轎攆過去�!�
進(jìn)宮步行,是素來的規(guī)矩。
望著前方擺的轎攆,知蕊張口婉拒:“多謝……”
“多謝皇后體恤,”時錦笑瞇瞇地續(xù)上她的話,“勞煩眾位公公。”
“姑娘——”知蕊側(cè)頭提醒。
時錦不容置喙地拍了怕她的肩膀,意味深長道:“長者賜,不可辭。知蕊,不可辜負(fù)皇后娘娘一片心意�!�
知蕊自知勸不動她,便不再開口。
只是一路上,總覺得心中惴惴。
姑娘三年前惹怒皇帝。
三年后第一次進(jìn)宮,就如此藐視天威,待皇帝知道,說不準(zhǔn)又要遭斥。
一語成讖。
轎攆剛要行到皇后寢宮門口,知蕊眼睜睜看著皇帝和顧云深有說有笑地信步走來。
皇帝步履從容。
來謝恩的人反而端坐轎攆。
知蕊心口一緊,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轎攆這樣的龐然大物,自然不可能視若無睹。
皇帝深深看了眼,側(cè)頭問:“轎攆上所坐何人?”
顧云深一眼捕捉到行在太監(jiān)后面的知蕊,眉頭一皺,不待他開口。
聞訊而來的皇后朝皇帝行禮,柔聲說:“陛下,里頭坐著的是元嘉�!�
皇后溫聲細(xì)語地解釋:“從宮里到臣妾這兒腳程不近,侍女嬌嬌弱弱的,又要背著元嘉。臣妾便自作主張,派了個轎攆去接她。”
“在嶺南磨了三年還是如此驕縱無禮,真是頑固不化!”皇帝語氣沉怒。
轎攆正好在宮門口停下。
聽到這話的時錦譏諷地勾了下唇角,散漫道:“給陛下請安。”
知蕊真是服了她家姑娘這性子了,趴伏在地上心急如焚。
果不其然,皇帝眉頭緊鎖,當(dāng)即斥道:“還不滾下來。懶懶散散成什么樣子!”
“遵旨�!睍r錦拖著調(diào)子,上半身一側(cè),竟是真的做出要滾的姿態(tài)。
皇帝怒火攻心:“你這是干什么?!”
“陛下不是讓我滾?”時錦無辜地望過來。
皇帝一噎,不悅道:“趕緊進(jìn)來,拖拖拉拉像什么話!”
皇帝甩袖,當(dāng)先進(jìn)門。
顧云深眸光清淡,落在時錦身上,帶著打量和疑惑。
知蕊又要去背她。
顧云深揮退她,自己探身去抱她。
若說昨天還能用腿麻來做說辭,今天卻找不到任何理由了。
顧云深低頭看她一眼,冷不丁問:“阿沅,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時錦佯裝不聞,攬著他的脖頸,別有深意道:“原來相爺也是會等人的啊�!�
顧云深何其聰明,一點就通。
他從善如流道:“欽天監(jiān)測算出天象有異,事出突然,沒來得及同你說,是我不對。”
時錦別開眼,沒吭聲。
說話間就到殿內(nèi),顧云深壓下滿腹疑惑。
皇帝一見她被顧云深抱著,好不容易壓下的火又蹭地冒出來。
“大白天的像什么話!幾步路也不愿意走,要這一雙腿干什么,不如砍了!”皇帝氣急敗壞,“顯之,把她放下來。”
“陛下慧眼。”時錦發(fā)自內(nèi)心地佩服。
皇帝一愣。
時錦打了個哈欠,“我這雙腿如今確然形同虛設(shè)�!�
第03章
時錦說的輕巧,可這句話卻讓所有人怔住。
皇帝皺著眉,下意識斥道:“少胡說八道�!�
顧云深也垂頭看著她。
“沒有胡說啊�!睍r錦語氣散漫,“在嶺南時閑不住,從山上摔下來傷了筋骨,大夫說需要靜養(yǎng),如今不能下地行走。”
她泰然攬住顧云深的脖頸,望向皇后,一臉誠懇。
“多虧娘娘心善,即便不知道我腿腳不便,也愿意賜一頂轎攆代步�!�
時錦是謝不錯。
可她賜了轎攆,卻故意讓皇帝撞見這一幕,其中居心,不言而喻。
皇后心頭一緊,僵硬道:“不、不必道謝�!�
皇帝沉聲說:“傳太醫(yī)——”
“多謝陛下美意,不過不必勞煩太醫(yī)了。”
皇帝眉心緊鎖,不悅道:“嶺南的大夫如何比得上太醫(yī),你不要任性�!�
時錦輕笑出聲。
“都是治病救人的活計,誰又能比誰高貴。嶺南的大夫固然見識比不上太醫(yī),可也是妙手回春,沒讓我命喪嶺南�!�
“況且,我傷在上半條腿,太醫(yī)院又都是男子,讓他們來給我看腿——”
時錦拖長音調(diào),仰頭看向顧云深,似笑非笑道,“恐怕相爺不樂意吧?”
顧云深沒理會她的揶揄。
腿被傷到不能行走,自然勞太醫(yī)看診后心里才有數(shù)。
他正要向皇帝求個恩典,脖頸處忽然一疼。
顧云深垂眸看去。
時錦笑得一臉無辜,好像用指甲掐人的人不是她一樣。
對峙片刻。
脖頸處的痛感愈發(fā)尖銳。
時錦的眼神中,警告之意漸生,大有他若不站在她這一邊,她就和他沒完的架勢。
顧云深權(quán)衡片刻。
沒有太醫(yī),還有上京其他醫(yī)師,沒必要在這里逆她的意愿。
想明白這點,他平靜道:“太醫(yī)看診確有不便,等回府后臣另尋女醫(yī)為她看診�!�
夫妻倆的眉眼官司皇帝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情不愿地哼了聲,繞過這個話題。
剛一照面,皇帝就不分青紅皂白地訓(xùn)斥了時錦一頓。
得知她腿腳不便,后續(xù)的閑談中對她難免多了幾分容忍。
顧云深看他幾次都在大動肝火的邊緣徘徊,愣是靠著灌冷茶,硬生生忍了過去。
說來奇怪。
時錦說話并不夾槍帶棍,讓旁人看來,言語中也并無出格之處。
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話,用她那副散漫的語氣說出來,無端就讓人覺得她是在譏諷。
起初皇帝還有所容忍。
等一壺冷茶灌完,所有的克制在頃刻間崩塌。
父女兩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
皇后有心居中調(diào)和,幾次張嘴,愣是沒找到開口的機會。
等打發(fā)走兩人,皇帝憤怒地一拍桌子,粗聲道:“頑固不化,當(dāng)真是頑固不化!”
皇后溫柔小意地勸他,說元嘉還小,不必同她一般見識。
皇帝聽完更怒了:“她今年一十有八,別的姑娘家,在她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相夫教子、管理內(nèi)宅了,她呢?還成天頂撞朕,簡直無法無天!”
“元嘉如今剛成婚,時間長了,等她做了母親,自然就能理解陛下一片苦心�!�
把皇帝哄得消了氣,皇后才一臉擔(dān)憂,斟酌著開口:“元嘉如今行走不便,丞相府又不好打理。臣妾想著,若不然派個機靈的宮女過去替元嘉分擔(dān)一二,也省得她勞心勞力,耽誤養(yǎng)傷,”
皇帝斷然拒絕。
皇后一副真心為時錦考慮的表情:“可是……”
皇帝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語帶警告:“元嘉縱是再驕橫,朕的女兒也就只有她一個。不該興的念頭,少動�!�
*
顧云深抱著時錦出了宮,卻并未同她一起回府。
欽天監(jiān)昨夜觀天象,測出連日暴雨。屆時,上京城外不少農(nóng)田農(nóng)舍都要遭殃,朝廷必須盡快理出個章程來。
等他從官署中出來,天已近黑。
剛一進(jìn)府,管家迎上來。
顧云深念著時錦的腿傷,匆匆問:“讓你尋的女醫(yī),尋到了沒?”
顧云深為官多年,甚少在官署時派人回來傳話。
這為數(shù)不多的要求,管家自然不敢怠慢。
他躬身回:“已經(jīng)在府里候著了,是上京城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正骨高手�!�
顧云深頷首,交代幾句,疾步往時錦的房間去。
時錦剛梳洗完,房里點著蠟燭,她坐在銅鏡前,百無聊賴地看著知蕊給她絞干頭發(fā)。
主仆倆有一搭沒一搭地正聊著。
身后傳來推門聲。
能如此旁若無人推門進(jìn)來的,不作他想。
不消片刻,顧云深繞過屏風(fēng),來到內(nèi)室。
時錦半撐著下巴,頭也不回,懶洋洋道:“昨夜不是說了這屋歸我?怎么,相爺找不到住處,想來同我搶?”
顧云深一陣無奈,道:“你好生住著,我不同你搶。”
時錦勉強給了他一個眼神:“那相爺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所為何事?”
“在宮里沒來得及細(xì)問,”顧云深一頓,視線下移,落在她的腿上,“阿沅,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說的很清楚?”時錦神色隱約不耐,“上山玩兒,一時不察,摔了一跤�!�
“篤篤——”
兩聲謹(jǐn)慎的敲門聲過后,管家道,“相爺,人帶來了。”
“讓她進(jìn)來�!�
時錦耐心梳著發(fā)根,似笑非笑道:“好歹是我的屋,相爺?shù)故钦f一不二�!�
“是女醫(yī)�!鳖櫾粕钛院喴赓W地解釋。
時錦分外不虞,眉眼一沉,手里的木梳被擲在桌上,發(fā)出不輕不重地一聲響。
她冷聲道:“讓她出去,我不需要看診。”
“阿沅,你乖一點——”
“我沒鬧!”時錦扭頭看向他,眉眼間都是冷嘲,“我已經(jīng)十八了,早不是相爺印象里還未及笄的小姑娘。我能看顧好自己,用不著相爺插手�!�
像是覺得還不夠。
時錦口不擇言,凈往他心口戳。
“既然三年前相爺就已經(jīng)不再管我,如今便不要假惺惺來關(guān)照我。”時錦言辭尖銳,“你是我什么人啊?”
是她什么人?
三年前,他能對答如流,是養(yǎng)了她十?dāng)?shù)年的“小叔叔”,理所應(yīng)當(dāng)要管教她。
可三年后,他們二人成親。
親人不是親人,夫妻也當(dāng)?shù)貌粋惒活悺?br />
這一問,倒真讓顧云深啞口無言。
這兩人在爭執(zhí)。
進(jìn)來的女醫(yī)局促地站在屏風(fēng)后,不敢再踏入一步。
當(dāng)朝丞相大婚,舉城同樂,萬人空巷。
女醫(yī)不是閉目塞聽之人,自然也有所耳聞。
傳言中,相爺同妻子郎才女貌,多年感情,是少有的恩愛眷侶。
可如今看來,哪有半分傳聞中的樣子?
夫人盛氣凌人,相爺身居高位,哪能容忍如此詰問?
這樁看診的診費定然要黃了。
女醫(yī)心中搖頭,正遺憾著,透過影影綽綽的屏風(fēng),卻看見了不得的一幕。
——顧云深走到她身前,半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