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就要多謝相爺了。”
時錦一點就通,聯(lián)想到他們離開靖州前顧云深曾托廖將軍照看紀聽的事,頓時了然:“廖將軍幫你的?”
“是,也不是�!奔o聽高深莫測道,對上時錦不可思議的神情,徐徐開口,“你和相爺離開靖州以后,大夫人多次為難,全靠廖將軍幫忙才得以化險為夷。后來邊境換防,我央求廖將軍帶我出府。他因知道我在府中處境,雖然為難,卻還是應了我。
“正巧朝中下旨命各州刺史攜家眷參加今歲的除夕夜宴。我猜測著恐怕與太子選妃有關,和廖將軍商量后佯裝重病。府中適齡婚配的女兒就我一個,阿爹自然不敢輕視。一聽說邊境有名醫(yī)圣手能治頑疾,忙不迭地請廖將軍幫忙送我去醫(yī)治�!�
時錦猶有不解:“可助你出靖州和助你離開刺史府是兩碼事,廖將軍也肯?”
“他當然不肯�!鳖D了下,紀聽道,“就算他肯幫忙,我也不會連累他�!�
時錦頓時意會。
紀刺史既然有意要女兒嫁入東宮,若是紀聽在廖將軍手中失蹤了,紀刺史定然不會輕易罷休。
只是,既然不是廖將軍幫忙,那她又是怎么溜出來的?
總不能是憑一己之力逃出了紀刺史的天羅地網(wǎng)吧?
正胡思亂想地猜測著,就聽紀聽悠悠道,“是我阿爹。”
“紀刺史?!”時錦愣了下,困惑道,“可是他怎么會……”
紀聽端著熱茶輕啜一口,云淡風輕地解釋道:“我病愈以后,阿爹派人來邊境接我。大約是覺得我一個弱女子翻不起風浪,只派了幾個護衛(wèi)來。原先刺史府防守嚴密,我無力逃脫�?蓮膸讉護衛(wèi)手中逃掉,卻并非難事。
“我既不想再回到府中與他們虛與委蛇,又不想嫁入東宮,自然要趁這個機會溜走。可沒想到這幾個護衛(wèi)警惕性頗高,一發(fā)現(xiàn)我不見蹤影,立刻上報給了阿爹。我逃了兩天,還是被阿爹逮到了。”
說到這里,紀聽頓了下。
時錦聽得正揪心,連忙問:“然后呢,紀刺史是怎么愿意放你離開的?”
“然后……”紀聽握著杯盞,感受到茶湯的熱氣順著杯壁傳入掌心,半垂著眼,有些諷刺地勾了下唇角,輕描淡寫道,“大約是他覺得對不起我吧�!�
第65章
對不起?
時錦聽得云里霧里,不解地望向她。
紀聽捧著熱茶,緩緩道:“我偷偷逃跑畢竟膽大妄為,阿爹生氣得緊,親自帶人找到我,質問我為何行此悖逆之舉。當時我想著,既然已經(jīng)被識破,就沒有再遮遮掩掩的必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這些年積攢的怨氣一股腦兒地發(fā)泄出來……”
紀聽說得慢,當時的情景也在她慢聲細語地敘說中浮現(xiàn)在眼前。
乍然得知諸多內情,紀刺史當即愣怔在原地。
面上的憤怒尚未斂去,又新添震驚。兩種表情僵硬地疊在臉上,顯得滑稽又可笑。紀聽全當沒看見,只語氣平靜地述說著。
這些年大夫人對她的種種為難、小妹對她的種種羞辱,均被她一一揭露出來。
紀刺史保持了難得的耐心,臉上的震驚也隨著紀聽的講述漸漸變?yōu)榛秀焙屯椿�,好像分外心疼這個女兒的遭遇一般。
這幅痛心疾首的模樣,任誰看了都要動容。
紀聽卻只覺得可笑。
十幾年來,但凡這個父親表現(xiàn)出一絲對女兒的心疼,她也不至于在后院里如此任人宰割。
父女情分早就在日復一日的漠不關心里消磨殆盡,如今又裝出一副慈父的模樣給誰看?
兩相沉默中,紀刺史問出了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不想嫁入東宮?”
“不想�!奔o聽不假思索。她在后院的牢籠中掙扎求生這么多年,怎么可能還愿意去到另一個斗爭更激烈的環(huán)境里爾虞我詐?
紀刺史似乎不解:“當初相爺來靖州,你分明是愿意……”
事已至此,紀聽干脆不再隱瞞,直截了當?shù)溃骸澳侵皇菫榱丝煨⿵拇淌犯与x出去的權宜之計罷了。不論當時來的是相爺,還是其他人,只要能帶我走,我都愿意委身�!�
一個刺史的女兒縱然再不受寵,也飛不出靖州的天地;可一個不受寵的妾室,想要脫身卻是再容易不過了。
她算得極好,若是相爺是個三妻四妾的尋常男人,必定能脫身�?善�,她遇見的是顧云深,眼中除了時錦再容不下任何人。
她雖著急離開,卻不忍破壞他們的情誼,于是只能繼續(xù)在刺史府里忍氣吞聲。
大約是說出心里話太痛快,她反而沒那么多顧及,絲毫不再遮掩自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逃走機會的決心。
被押送回刺史府的路上,紀刺史派了許多人看守她。
紀聽雖然想走,卻也沒和他們硬碰硬,思忖著在來上京的路上伺機而動。再不濟,到了上京,向時錦求援也能一解燃眉之急。
時錦聽得心中發(fā)緊,問道:“后來呢,紀刺史帶你回府之后又是怎么愿意放你離開的?”
“他沒有帶我回府�!奔o聽搖搖頭,“一路上我被看得嚴,并不知道方向。等到了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他帶我出了靖州�!�
時錦抿了下唇,遲疑道:“紀刺史他……”
紀聽眸中染上幾分譏誚,語調平平道:“他說大夫人有母族撐腰,素來跋扈。他擔心太關注我會讓大夫人對我更加忌憚,這才始終冷待,希望我能平安順利地長大。他還說,這么多年忽視冷待非他本意,若他早知是如此結果,當初斷然不會妄作論斷。他深覺對我不起,又無力補償。所以便順著我的意愿,放我離開�!�
頓了下,紀聽垂著眼,無意識地轉動著手中的杯盞,諷刺地輕呵一聲:“總有人自詡用心良苦,以為漠不關心便是保護,當真是可笑�!�
屋里的氣氛有些許凝滯。
時錦聽完,心中五味雜陳,難得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
紀刺史若真是冷漠無情倒也還好,偏偏他并非無情,如此做派,反而讓紀聽愛恨不能。
時錦在心里輕嘆一聲,看著有些頹喪的紀聽,拍拍她的肩膀,換了話題:“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紀聽抿了口茶水,收拾好心緒,笑道:“好不容易沒了束縛,自然要見一見大好山河,然后再挑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落腳�!�
這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時錦眼睛一亮,不動聲色道:“我幼年在江南長大,那兒民風淳樸,山水秀美,著實是個定居的好地方�!�
紀聽認真記下,撫掌道:“江南冬暖,我如今啟程去,正好能避避寒�!�
時錦笑吟吟地點頭,緊接著道:“眼下還早,去江南不急于一時片刻。你奔波多日,先在相府住段時間歇歇腳,再論其他�!�
左右紀聽無事,思慮片刻,便也欣然同意。
相府的日子和刺史府迥然不同。
時錦雖然身份貴重,可相府素來少與朝臣結交,她又雙腿不便,壓根兒不似大夫人一般勤于參加宴會。
是以紀聽清閑得緊,每日只教時錦繡“鴛鴦戲水”的花樣,或是陪著她逗小三月玩兒,過得很是自在。
這段時間,時錦的腿傷也有了喜人進展。
因著愈合甚好,已經(jīng)可以開始練習站立和走路。
雖然三年來一直沒落下對雙腿的按摩,可畢竟三年未曾用過力,乍一起身,雖然略疼,時錦也難免生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大約是失去過,所以對于失而復得的東西格外珍惜。雖然練習走路不容易,可時錦卻每日都堅持了下來,練得很是興起。
晚膳后,顧云深也會支撐著她走一段兒,消消食,才會回到書房處理政務。
時錦性子開朗,每日走路時,雖然累得滿頭生汗,卻喜色不減,總會揀著新奇好玩兒的趣事說給他聽。
今日卻難得沒有提起興致,皺著眉,看著有些垂頭喪氣。
顧云深略感意外,試探著問:“阿沅今日是有心事?”
時錦輕嘆一聲道:“楊女醫(yī)的夫君前兩日被押解進京,這事兒你知道嗎?”
顧云深微微頷首:“有所耳聞。”
他幫著楊女醫(yī)找孩子,自然要摸清楚她夫君的逃竄蹤跡,是以一直和太子有交流,自然知道這樁事。
時錦也不驚訝,繼續(xù)道:“楊女醫(yī)今日來府向我致歉,說她已經(jīng)見到了她夫君,也知道了女兒失蹤的原因。”
顧云深似所有覺,問道:“孩子是她夫君扔的?”
時錦正憤懣著,聞言登時一滯,她緩慢地眨了下眼,有些困惑道:“你怎么知道?”
顧云深莞爾道:“孩子是她夫君帶著的,太子又沒見過這個孩子,倘若是另有追兵搶奪,太子的人定然不會一無所知。思來想去,只能是她夫君貪生怕死,為了逃命,狠心將孩子丟棄。”
震驚于他的神機妙算,時錦由衷地問:“你是不是一早就猜到了?”
顧云深點點頭。
時錦又問:“那你當時怎么沒告訴楊女醫(yī)?”
“畢竟是猜測�!鳖櫾粕钔浦撸叺�,“況且,當時楊女醫(yī)很是信任她的夫君,就算得知了她夫君并非如她所知一般良善,恐怕也不會相信他會當真狠心到丟棄孩子。既然不信,不如不言�!�
也有道理。
時錦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轉而又憤憤不平道:“她夫君著實可恨。既然嫌累贅,當初不帶著女兒就是,何必一邊裝癡情,一邊又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事!”
頓了下,她仰頭望著顧云深,問:“對了,楊女醫(yī)的女兒,你找得怎么樣了?”
前腳還在表達對楊若夫君的唾棄,后腳就問起了孩子的蹤跡,思路委實跳躍。
好在顧云深聽得認真,從未走神,是以流暢道:“暫時還沒有消息。不過太子留了人幫著一起找,再過不久應當就能有結果。”
想到今日楊女醫(yī)失魂落魄、強忍悲痛的模樣,時錦一陣嘆息。
孩子被丟棄時尚且不足月,如今隔了大半年,也不知是兇是吉�?v然有太子幫著找,可大海撈針,到底艱難。
顧云深垂眸覷了眼愁眉苦臉的時錦,揉了揉她的發(fā)頂,溫聲道:“阿沅別擔心,我再多派些人手,爭取早日找到孩子的蹤跡�!�
時錦“嗯”了聲,面上卻沒露出多少笑意。
沉重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入睡前。
小三月年齡雖尚是稚齡,可感知情緒的能力卻不見少。
因著時錦沒多少喜色,小三月也罕見得沒有折騰,只咬著手,溜圓的眼睛直直望過來,有些小心翼翼。
知蕊抱著小三月輕聲哄著,看了眼唉聲嘆氣的時錦,失笑道:“姑娘再不笑一笑,小三月就要哭出來了�!�
時錦回過神,探身看了眼面露膽怯的小三月,當即心疼地將人抱過來,輕哄道:“不怕不怕,姨姨方才在走神,不是故意嚇月月的……”
小三月原本就親近時錦,沒多會兒,便彎起眼睛,“咯咯”笑起來。
知蕊拿著熱錦帕來給小三月擦臉,邊問:“姑娘還在想楊女醫(yī)的事兒?”
“可不是嗎。我一見到楊女醫(yī),就總想到小三月�!睍r錦垂眸看了眼眉眼彎彎的小三月,嘆道,“楊女醫(yī)苦尋女兒不見。我總想著,將我們月月狠心丟棄的父母,會不會如楊女醫(yī)一般思女心切——”
話到這里,時錦忽然一頓。
知蕊正洗著絹帕,身后忽然沒了聲音,下意識輕喚:“姑娘?”
時錦的視線定在小三月的眉眼上,良久,輕聲問:“知蕊,小三月如今多大了?”
她的聲音有些不穩(wěn)。
知蕊擔憂地望過來:“姑娘可是腿上不適?要不我來抱著小三月?”
時錦搖搖頭,緊緊抱著小三月,重復問:“小三月如今多大了?”
知蕊面上憂慮不減,見她執(zhí)意要個答案,想了想道:“長思姑娘說,月月被撿到的時候大約滿月沒多久,如今應當是一歲左右。”
聲落,她不解地問,“姑娘怎么忽然問起這個了?”
時錦卻沒答話。
她打量著小三月,大約是心理因素作祟,總覺得這眉眼有幾分眼熟。
半晌,她喃喃道:“楊女醫(yī)的孩子,丟棄時是不是也不足月?”
饒是知蕊再遲鈍,此時也明白了時錦的意思。
“姑娘是說……”她心里跟著一緊,還沒說完,又覺得有些天方夜譚,“怎么可能。小三月是長思姑娘在京畿撿到的。楊女醫(yī)的夫君壓根沒靠近過上京城——”
時錦指尖微蜷,澀聲打斷她:“楊女醫(yī)的女兒膝窩有一片胎記�!�
只要看看小三月的膝窩,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時錦只手抱著小三月,另一只手去掀她的被衾。
答案分明就在眼前,時錦卻手顫得難以自抑。
懷中的小三月似乎也覺得不適,又開始“咿呀咿呀”叫起來。
時錦閉了下眼,將小三月交給知蕊:“你來看�!�
知蕊擔憂地叫了聲“姑娘”,見時錦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思慮半晌,終究不忍地將小三月接過來。
小三月尚且不知愁滋味,瞪著腿表示不滿。
知蕊卻眼明手快,飛速地看了眼她的膝窩。
她雖照顧小三月良久,可平素里凈身穿衣,從不曾注意到過膝窩這個地方。
如今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
小三月的左膝膝窩處,指甲蓋大小的鮮紅胎記清晰可見。
第66章
屋內沒人開口。
小三月不時發(fā)出的“咿咿呀呀”,便是偌大的房中唯一的聲音了。
知蕊沒有說出結果。
可沉默已然是最直觀的答案。
時錦閉了下眼,良久,輕聲道:“……月月,和楊女醫(yī)其實是有些像的�!�
曾經(jīng)沒有留意過,如今仔細比較,其實是能發(fā)現(xiàn)端倪的。雖說不足一歲的小孩兒還沒有張開,可眉眼到底有幾分楊女醫(yī)的影子。
知蕊望著時錦,抿了下唇,擔憂不減。
姑娘有多寵小三月,闔府的人都看在眼里,說一句把小三月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為過。
過去大半年,她不止一次地聽到姑娘暢想著如何把小三月?lián)狃B(yǎng)成人�?蓻]想到,相處不足一年這個愿望就成了泡影。
“怎么這幅表情啊。”時錦撐起身子,招手示意知蕊將小三月遞過來。
她邊接過小三月在懷中抱著,邊云淡風輕道,“幫小三月找到了她的家人,我們該為她高興才是。”
頓了下,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語道,“雖然她的親生父親狠心,可她的母親卻很是偉大,為了找到她,甚至能對當朝儲君不假辭色。有母親陪在身邊,小三月一定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長大�!�
知蕊焉能不知自家姑娘這是在強顏歡笑。
她憂色重重地喊了聲“姑娘”,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想勸姑娘留下小三月。
雖然知道了小三月是楊女醫(yī)的女兒,可畢竟知道這樁事的只有她們二人。只要能保守秘密,就沒人能知道姑娘養(yǎng)的這個孩子便是楊女醫(yī)苦尋良久的女兒。
況且于楊女醫(yī)而言,不足月的女兒被夫君丟棄,恐怕早已經(jīng)做好了女兒失去性命的心理準備。就算屆時相爺找不到丟失的孩子,楊女醫(yī)也不過是傷感一陣子,時間長了,總會慢慢淡忘。
可面對專心哄著小三月的時錦,知蕊怎么也說不出這種話。
憑姑娘的性子,就算再不舍得,也斷不會為了自己的一時歡喜,做出這等瞞天過海之事。
時錦輕輕晃著懷中的小三月,眼也不抬,叮囑道:“你明日早些去回春堂,請楊女醫(yī)過府……”
頓了下,又覺不妥,忙改口道,“算了,你還是明日趕早,抱著小三月去回春堂讓楊女醫(yī)認一認,若是……”
似乎覺得艱難,時錦望著小三月的眉眼,沉默良久,才輕聲續(xù)道:“若是小三月當真是楊女醫(yī)的女兒,就直接交還給她吧。小三月的衣裳用品,等我收拾好了,再派人送到回春堂。”
知蕊遲疑道:“……姑娘不打算再見見小三月嗎?”
“不見了�!�
時錦彎下身,輕輕貼了下小三月軟乎乎的臉頰,喃喃道,“我怕再見一面,就不想將月月還給她了……”
這一夜,時錦幾乎徹夜未眠,視線也沒有從小三月身上移開過。
哪怕小三月睡得天昏地暗。
再鬧騰的小孩子,睡熟的時候都分外乖巧。
更別說本來就鮮少哭鬧的小三月了。
她陷入夢鄉(xiāng)的時候,眼睛也只是半閉,并不會全然閉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