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半個小時后，銀白長發(fā)的少女氣喘吁吁，提著長裙小跑進花園。
可憐的黛安娜小姐快哭出來了，只因為一聽說今天有貴客到訪，怕見陌生人的她立刻飛奔躲進了自己的書房。
可她……她修改到一半的文章……居然被她粗心地留在了花園！
晶粒子之神保佑，讓她平安拿回熬夜寫了半個月的文稿吧。
最重要的是千萬，千萬不要遇上客人。
然而到達花園的黛安娜，當場眼前一黑。
只見花草團簇的籬笆墻旁邊，藤編的小桌前，站著一個軍校生打扮的黑發(fā)少年。
陽光勾勒出鼻梁的輪廓，他半低著頭，手中拿著的赫然就是她的論文稿子。
客、客人——看到了她的文章��！
黛安娜小姐臉頰瞬間羞紅，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只蒸熟的螃蟹。
她咬著唇走到少年面前，雙手絞著裙角，聲若蚊吶：“請不……不要……看�！�
黑發(fā)少年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斂眉賠禮：“抱歉，我失禮了，這個題目很少見，一時情難自禁�！�
聽到對方這樣說話，黛安娜臉色微微白了。
她垂下睫毛，眼底閃過一絲厭惡。
……這是熟悉的開場白，她都能猜出下一句必然是馬屁話。
所以她才不喜歡將自己的愛好透露給外人。
得到的不過是虛偽的奉迎，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依附哥哥的菟絲花，誰會相信千嬌百寵的貴族小姐會熱愛那些晦澀的學(xué)術(shù)知識？
“黛安娜小姐真是天才，竟然通曉這么深奧的知識！”
有人故作驚嘆，不懂裝懂地指著一個入門級的觀點撫掌。
“不愧是蘭斯家的小公主，哎呀，我上次看到這個詞語還是在一群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子們的學(xué)術(shù)會議上，咱們小姐年紀輕輕……”
有人賣力吹捧，雖然那個詞語是她現(xiàn)編的，注釋小字里寫的清清楚楚。
“太巧了，我也對這個領(lǐng)域感興趣。你這里提到的錢教授，下個月他是不是有一場演講在瓦森星城？在下是否有幸與黛安娜小姐共赴呢？”
有人試圖和她攀關(guān)系，甚至不知道她文中引用的“錢教授”都病逝八年了。
而在瓦森星城開演講的那位教授，他的題目似乎是——“從母豬的產(chǎn)后護理看古藍星紀元后期畜牧業(yè)狀況”。
背地里卻笑說，什么學(xué)術(shù)研究。
嬌氣包大小姐的一時興起而已。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黛安娜的小臉更難看了。她憤憤地抬起眼，等著面前的少年會說出什么。
卻愕然發(fā)現(xiàn)，對方毫不留戀地將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了。
“黛安娜小姐是嗎？你寫的東西太深奧了，這超出了我的知識范疇，從第十頁開始我就看不懂了�！�
黑發(fā)少年的聲音清冽沉穩(wěn)，雖然說著抱歉，卻沒什么語調(diào)波動。他又把目光投回紙稿上，手指居然還翻了幾頁。
“你這里寫的，‘精神意識投射的成功與否只受限于其承載基體的契合度，而非受限于承載基體的物種本身’，是什么意思？”
“是說生物的意識有可能轉(zhuǎn)移到與自己物種不同的另一種生物上嗎？”
黛安娜徹底愣住了。
“不……不是。啊也、也不能說不是……”
她手忙腳亂，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腦子里一連串深奧的學(xué)術(shù)用語解釋了一通，但由于太緊張，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黑發(fā)少年無奈地輕笑了一下：“還是不懂，算了，是我太笨�！�
“你知道卡倫教授嗎，上個月他在凱奧斯做過一次講座，講的是機甲的精神操縱系統(tǒng)。他說想要實現(xiàn)精神操縱，最大的難關(guān)不是連接大腦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與機甲操縱系統(tǒng)這個操作本身，而是在連接后如何保證兩者的穩(wěn)定與互不傷害。”
他將手中的論文紙稿又翻了兩頁，指著某一行：“和你這里講的第四點有點相似，但是你們探討的角度不同……”
“當時那個講座，我因故沒能聽完，不介意的話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覺得機甲的精神操縱有可能在十年之內(nèi)在軍方投入實用嗎？”
黛安娜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他。
她眼眶一酸，忽然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啪塔啪塔往下掉個不停。
那是第一次，有人不僅看到了她撰寫的文字，更看懂了她撰寫的文字，而非文字下“蘭斯”的署名。
也是第一次，有人明明在對她說話，卻沒有多看她一眼，而是將目光落在凝聚了她的心血的紙張上。
那天，情緒失控的黛安娜抱著姜見明大哭了整整一個小時。姜見明完全一頭霧水，被她搞的頭都大了，差點懷疑這女孩會哭暈過去。
很快，萊安和奧德利也趕來了。
后來姜見明才知道，原來是有些人主張讓皇太子殿下與蘭斯家族聯(lián)姻。
所以，剛剛那么長的時間，奧德利和萊安就在會客室內(nèi)互相冷肅著臉——
“我警告您，黛安娜還小，就算您是皇太子殿下也別想碰我的妹妹”、“那我也警告你，黛安娜.蘭斯做不了太子妃，蘭斯家族最好不要有不應(yīng)當?shù)耐搿薄貜?fù)著這樣牛頭不對馬嘴且意義不明的拉鋸戰(zhàn)。
但很快，奧德利與萊安就只能心情復(fù)雜地看著黛安娜像被激活了屬性的布偶貓貓一樣，天天粘著姜見明咪嗚咪嗚了。
……
書房內(nèi)，姜見明與黛安娜的談話持續(xù)了將近兩個小時。
無數(shù)資料被黛安娜搬了出來，好幾個智腦顯示屏被同時點亮，堆的書房滿地都是。
終于，兩個人交流得七七八八。
姜見明仰頭捏了捏眉心，苦笑：“有點頭疼，不過勉強……聽懂了吧�！�
外面的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停在書房的門外。
敲門聲是嚴謹?shù)娜拢ひ魟t屬于宴會上那位年輕的蘭斯家主。
“姜，久等了�！�
黛安娜回頭，欣然道：“哥哥，快進來。”
門開了，一道銀灰色身影款款而入。
姜見明回頭一看便笑了：“嗯？怎么還專門換了衣服？”
——進來的人確實是那位蘭斯家的掌權(quán)人。
然而如今，一身高雅的銀灰色絲綢長裙穿在英俊女子的身上，微微隆起的胸部與重新點過妝容的紅唇，無聲地展示著她真正的性別。
奧德莉抿唇而笑，攬著禮服長裙走到姜見明面前，故意行了個提裙禮。
“當然是因為，希望以真正的面目來見我的摯友�！�
——沒錯，這是帝國上流也罕知的秘密。蘭斯家的年輕家主，不是奧德利少爺，而是奧德莉小姐。
奧德莉颯然在姜見明身旁坐下，她捋了一下自己的短發(fā)，脫下絲綢手套，露出光滑的皮膚與纖細的手腕。
——并且，不是新人類，而是殘人類。
姜見明不禁眼底含笑，說起來懷念，戴手套遮掩手腕這一招，他還是跟奧德莉?qū)W的。
“人類總有個自以為是的毛病，當他們看穿一個秘密后，就會下意識覺得這就是真相，導(dǎo)致忽略第二個秘密�！�
曾經(jīng)奧德莉這樣說過，“當一些人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個女人，他們就會自以為拿捏住了我的把柄，轉(zhuǎn)而放棄思考其他的細節(jié)�！�
此刻，黛安娜也脫下了姐姐同款的白絲手套，腕口赫然凝結(jié)著一片片銀色小晶石。
蘭斯家的“兄妹”，新人類精英哥哥與柔弱怯懦殘人類妹妹？
不，撥開巧妙的障眼魔法，蘭斯家的這一代血脈延續(xù)者……
是以無晶的脆弱之身撐起家族的殘人類姐姐，與悄然躲藏在姐姐的庇護下醉心學(xué)術(shù)的新人類妹妹。
第73章
故友（3）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又或許并不需要一個嚴謹?shù)拈_端。過大的人種力量差異，自然而然地決定了社會思維。
在這個時代的印象下，新人類就要做精英，就要做強大的保護者；殘人類則是柔弱的依附者，終生接受新人類的庇護。
奧德莉與黛安娜的“障眼魔法”源于意外。
由于被家族內(nèi)斗的旋渦波及，這對姐妹幼年時隨母親逃離亞斯蘭星城，在第二星系的永樂園星城過了好幾年隱姓埋名、顛沛流離的日子。
這也造成了信息的模糊，亞斯蘭的上流圈子里，人們最多也就只知道蘭斯家的下一任血脈延續(xù)者是一個新人類與一個殘人類。
動亂不會持續(xù)，當一切安定下來之后，新人類將繼承家族的榮耀；而殘人類將被養(yǎng)在豪宅內(nèi)，做一個羨煞旁人的金枝玉葉。
——這是所有人心中理所應(yīng)當?shù)恼J知。
果然，家族內(nèi)斗在數(shù)年后平息。
然而當這對姐妹將要被接回帝都的時候，黛安娜性格上的不足卻暴露出來……出生在逃亡路上的她性格軟綿、膽怯寡言，毫無交際能力，也對家族傳統(tǒng)的貿(mào)易事務(wù)一竅不通。
同樣理所應(yīng)當?shù)�，父親的責(zé)罵開始落在怯懦的女孩身上。
“蠢貨�！薄皬U物�！薄袄鲜竽懽佣急饶愦蟆！�
“你得學(xué)著堅強起來�！�
“你還是不是個新人類��？”
無情的要求，指向鼻子的食指，鄙夷失望的眼神，鋒利的字句。
“唉，這孩子徹底被養(yǎng)廢了�！�
“連她姐姐都不如�！�
“先祖在上，蘭斯的下一個百年該怎么辦？”
日復(fù)一日，日升月落。黛安娜卻依然只會哭，哭啞了嗓子，哭腫了眼睛。
她無助又無措地揪著裙角，哭著把自己縮成小小的……最卑微的一小團，以便藏進陰影里。
直到那個夜晚，姐姐剪斷了她的銀色長發(fā)。
一把把飄落在地的發(fā)絲，映著永樂園星城的凄清月色，如霜天流霰。
“僅僅因為黛安娜是新人類，就要剝奪她軟弱的資格嗎�。俊�
“我不同意，這樣的事……這簡直和歧視殘人類一樣荒唐�！�
姐姐將妹妹從陰影中拽出來，拽到自己的懷里，為她吻去淚珠。
“我的黛安娜可以永遠不勇敢，可以永遠不強大�！�
兩副白絲綢手套就是今晚的禮物，伎倆的名字叫移花接木。她們從此游走在萬千帝國民眾的注視下，悄然上演一出危險而迷人的魔法。
“因為從今晚開始，她將有一個哥哥了�！�
……
冬風(fēng)吹過歲月，吹過亞斯蘭多年不變的夜空。從蘭斯家的豪宅往下看，這座繁華星城的萬千燈火都變得渺小了。
姜見明雙手搭在露臺的欄桿上，感受著冷風(fēng)吹過臉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落在自己的黑色手套上，平靜地說道：“但是奧德莉……我們這樣的偽裝，也不過是在向這個世道妥協(xié)而已�！�
姜見明回頭，看向正向自己走來的蘭斯家掌權(quán)人。
奧德莉手里拿著一領(lǐng)雍容厚實的禮服外套，披在他單薄的肩上，皺眉道：“你是習(xí)慣了在阿爾法異星受凍嗎，都不知道冷了�！�
姜見明順勢按住奧德莉的手腕，“……什么時候你可以脫下手套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到民眾面前振臂高呼，那才是無晶人種真正被解放的時候。”
奧德莉沉默，與他并肩站在露臺上往下看。
姜見明：“銀北斗崇尚實力，雖然開頭會有點難走，但只要我能干出實績，被接納也是很快的事�！�
“但帝國境內(nèi)不一樣，這里和平繁榮，但無形中的阻力更大，你的路上艱險不比我少�！�
奧德莉垂下眼，緩慢說道：“我知道。我也聽說那個關(guān)于讓殘人類駕駛機甲的議案了，已經(jīng)有上層在重視�！�
“有不少嘲諷的聲音，但也有人認為，哪怕讓殘人類去遠星際應(yīng)對異星生物很不切實際，但在晶粒子濃度較低的帝國境內(nèi)，加入金日輪及其余帝國軍團應(yīng)對那些流竄的宇盜，是完全可行的。”
“見在就看下一次會議的討論情況、大統(tǒng)帥以及陛下的意見了。我覺得通過的希望很大�！�
“是你吧。只有你會想到這種事�！眾W德莉轉(zhuǎn)過頭，眼神明亮地看著摯友，“……謝謝你，姜。”
“不謝，如果沒有你幫我，我也去不成遠星際。”
姜見明不禁斂眉低笑，攏了一下外套的領(lǐng)子，“過幾年……嗯，等我境況好一點，一定把錢還你。”
奧德莉立刻沉下臉來：“姜！”
姜見明連忙要跑：“啊，我該走了，接下來還與人有約�！�
他飛快將昂貴外套塞回奧德莉懷里，不顧對方“送你了”的堅持，回到房間內(nèi)抓起了自己的棉衣，“黛安娜？我走了，以后要聽你哥哥的話……”
奧德莉又好氣又好笑，看著黛安娜瞬間泫然欲泣，她依依不舍地扒著姜見明的手臂，又被后者無情地撕下來。
“你知道嗎�！�
她將姜見明送出門口時說：“今晚我很開心，我早就想做這樣的事了。但以前你一直抗拒在這種場合下露面。這還是第一次，你在萬眾矚目之下走進我們家的宴客廳�！�
姜見明欲言又止。
他曾經(jīng)的確對這種上層應(yīng)酬興趣缺缺，再加上和萊安的“地下戀情”——當然，在萊安犧牲后就變成為了遮掩“地下戀情”的存在本身——對于貴族出沒的場合，他比尋常人還要躲避得更多一些。
奧德莉：“姜，是如今帝國風(fēng)雨欲來的形勢，讓你有了一些想法上的轉(zhuǎn)變嗎？”
姜見明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奧德莉……很多事情我自己也還沒想好�！�
他的視線越過窗口看向夜空，忽然發(fā)見有細雪從云層間飄下來，這是帝都今冬的第一場雪。
雪……
黑發(fā)青年沉默著瞇了瞇眼，雪讓他想到那個嚴寒的異星，以及佇立在異星中的那座鋼鐵要塞。
進而想到機甲，硝煙與血，戰(zhàn)場、勝敗與死亡……以及地底的英靈碑。
“盛世的太陽在落下去了，在它再次升起之前的寒夜里，我們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想起謝予奪在自己面前單膝跪地，握著自己的手，宛如宣誓。
“您有無限可能，重點在于您想不想，小閣下�！�
兩人從豪宅的側(cè)門走出去。從這里，能遠遠看到正門處不停起飛的名牌飛行器，它們載著結(jié)束晚宴貴族們，奔向半空的空路。
奧德莉：“你在哪里住，軍校那邊嗎？從四區(qū)過去三區(qū)，叫飛行器也要上百幣點了吧，這個至少讓我請，好不好？”
姜見明：“啊不……我租了個自助的公用飛行器，自己開過來的，78幣點就行。你想請嗎？那就腕機劃給我吧�！�
“……”
奧德莉扶額氣笑了，“你……你叫我說你什么好！”
在銀北斗前線開機甲的軍官，回來為了省那十幾個幣點跑去租自助飛行器親自開……說出去都能當笑話講，也就是眼前這人了。
“你日子都過成這樣了，怎么還不讓我多幫幫你？鎮(zhèn)定劑夠用嗎，子彈夠用嗎，你在遠星際是不是連治療艙和藥都不舍得用？”
奧德莉一邊念叨一邊頭疼地把78幣點轉(zhuǎn)給姜見明。
后者則漫不經(jīng)心地摸了摸她的短發(fā)：“奧德莉閣下，是黛安娜已經(jīng)填不滿你的保護欲了嗎�！�
奧德莉怒目：“別拍我的頭，我不是黛安娜和你家殿……”
她倏然意識到什么，閉嘴抿唇，幾秒后才說：“……抱歉�！�
姜見明則淡定地又揉了她一把。
“沒關(guān)系�！�
分別前，姜見明與奧德莉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