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絕對是在做白日夢……
這一段時間,嚴(yán)爭鳴少年身量漸漸拉伸長開,奔著成年男子的頎長去了,舉手投足間也開始褪去青澀,初具風(fēng)華,有時候程潛看著自己細(xì)瘦的胳膊腿和磨磨蹭蹭的個子,再看看大師兄,心里多少也會有點(diǎn)羨慕。
但這一丁點(diǎn)的欣賞與羨慕不足以讓他容忍嚴(yán)爭鳴變本加厲的臭美。
這貨仿佛感覺自己已經(jīng)能羞死宋玉、愧煞潘安了,一切反光的東西——下完雨地上的水坑,雪亮的佩劍,他都要借機(jī)自照一下,依照其面部表情,程潛認(rèn)為他照的時候,心里還一定正在對自己贊嘆不已。
一個拿著劍當(dāng)鏡子照的人,再練七八百年、七八千年——他能練就什么好劍法嗎?
程潛對他無話可說,徑自走到一邊翻開了自己上次看了一半的書。
感覺門派不能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莛與楹,厲與西施,道通為一
來自《齊物論》
第20章
嚴(yán)爭鳴走出了一段,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了回來,從袖中摸出一包奶糕,態(tài)度惡劣地塞給程潛:“拿走,吃去吧,不長個的小矮子�!�
程潛欣然接過來,沒有道謝,只是隨意地擺擺手,示意對方趕快滾。
這天,他看完了整本符咒入門,吃飽了點(diǎn)心,突然想去打掃一下經(jīng)樓的底層。
經(jīng)樓的最底層仿佛是個堆破爛的地方,經(jīng)年日久沒有人來,時間長了,上面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灰,其他地方的墻上與架子上都刻了防蛀防水的符咒,唯有底層什么也沒有,蟲蛀的、缺頁的書散落得到處都是,內(nèi)容也龐雜無狀,有菜譜,有釀酒秘籍,有教人怎么侍弄花草的,甚至還有一本春宮圖——扉頁上的男人被蟲蛀掉了一半的屁股。
程潛大概是被大師兄荼毒久了,無意中見了底層的臟亂后,很是耿耿于懷了一陣子,終于忍不住決定自己挽起袖子收拾一下。
這一打掃,程潛就打掃出了一樣意想不到的收獲——他在一個破木頭架子后面,找到了一面寫滿了蠅頭小楷的墻,撣下密布的灰塵,拂去滿目的蛛網(wǎng),他總算看清了墻上的字跡。
題目簡介明了:魔道。
程潛吃了一驚,沒想到扶搖派的經(jīng)樓里竟有這樣的東西,他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偷看,卻在抬腳欲走地時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北冥程潛逼著自己眼光不要亂瞟,磨磨蹭蹭地將底層全部打掃了一遍,而后戀戀不舍地上樓離開了。
可惜他只離開了一小會就反悔了,飛快地跑了回來,趴在墻上,一字一句地讀了下去。
那面墻上記載了成百上千種魔修之道,千奇百怪,無所不包,其中有縱欲成魔的,殺戮成魔的,執(zhí)念成魔的……有自愿成魔,也有機(jī)緣巧合,不過程潛很快發(fā)現(xiàn)了,除去那些看了就讓人覺得惡心的奇葩功法,很多魔修之道看起來居然也沒什么不正常的。
魔修里面也有以劍入道的,以符咒入道的,符咒那些明符暗符的分類、修煉方式等等,好像和師父平時教給大師兄的也沒什么差別。
程潛一直在找如何感應(yīng)氣感、引氣入體的門路,因此看了不少千奇百怪的心法,他發(fā)現(xiàn)此處魔修之道中記載的引氣入體之法,和其他的功法基本也大同小異,甚至同樣有“靜心”、“去念”等諸多要求。
程潛心里布滿疑惑,于是第二天,他忍不住問了師父。
木椿真人聞言一抬頭,有那么一瞬間,程潛覺得他眼睛里有一團(tuán)黑霧閃過,可是閃得飛快,程潛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你問魔修?”木椿真人似乎是愣了愣,沉吟片刻才反問道,“怎么會想起問這個?”
嚴(yán)爭鳴用一本扶搖木劍的劍譜擋著臉,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程潛一腳,唯恐這小崽一時忘形,將自己帶他私闖經(jīng)樓的事供出來。
程潛險些被他一腳踹趴下,“咣當(dāng)”一下撞在了石桌上,立刻憤而反擊,在大師兄雪白的緞子鞋面上狠狠地踩了個黑腳印,一時沒顧上回答師父的問題。
他們幾個時常在底下你踹我一腳我捅你一下的,木椿真人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因此不怎么在意,出神地思量了片刻,他開口道:“‘莛與楹,厲與西施,道通為一’,大道無道,殊途同歸,魔修走得不過是另一條路而已,途中略有相似,也沒什么稀奇的�!�
程潛聽了,只覺得這段話十分耳熟,下一刻,他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他在經(jīng)樓忽悠大師兄的么?
思及此處,他急忙抬腿錯身,果然躲過了大師兄憤恨的第二腿無影腳。
程潛總覺得師父的言談中透著一股敷衍味,于是追問道:“師父,那我們選擇這一條路,不選擇另一條路的原因是什么呢?”
木椿真人聞言,靜靜地看了他一會,良久,意味深長地說道:“李生大路無人摘,必苦,你明白嗎?”
這一句話猶如一壺涼水,從程潛的天靈蓋一路澆到了尾巴骨,涼得透了心,他一瞬間有種被師父看透了的錯覺。
見過北冥君之后,“萬魔之宗”四個字不知不覺就根植在了程潛心里,群妖谷中,他覺得近乎無從戰(zhàn)勝的大妖怪們,在那個人眼里好像都是不值一提的,連不可一世的紫鵬真人都被他嚇得瑟瑟縮縮。
那次李筠談?wù)撃薜臅r候被大師兄中途喝止,已經(jīng)讓程潛隱約感覺到了眾人對魔修的普遍態(tài)度,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著想去探尋。
今日有此一問之前,程潛心里也想過很多,他既然已經(jīng)有偏向,那么師父無論怎樣詆毀魔修、怎樣說其為邪魔外道,他都有話好反駁。誰知道姜還是老的辣,木椿真人這一句話看似輕飄飄,實(shí)際沉甸甸地打在他胸口,頓時將他心里諸多理由全都打成了“自作聰明的僥幸之心”。
程潛心里的好奇一時間煙消云散,他只好恭恭敬敬地一低頭,輕聲道:“多謝師父�!�
木椿真人捋了捋胡子,感覺程潛的悟性超出了他的預(yù)期,心里有點(diǎn)欣慰,于是借著高興,他輕咳一聲,將徒弟們的注意力都拉了過來,開口宣布道:“徒兒們,你們近日要多多用功,為師要帶你們出門一趟�!�
“什么?”
“去哪?”
幾個人幾乎異口同聲,當(dāng)中有驚有喜——對于韓淵之流,出門放風(fēng)自然如同過節(jié),對于嚴(yán)爭鳴來說,那就不啻為一場晴天霹靂了。
木椿真人道:“十年一度的仙市快開了,你們整日在扶搖山上坐井觀天,沒有見過真正的修真界,為師要帶你們?nèi)ヒ娨娛烂妫槺阕咴L老友一二,雙方都有徒弟,難免比較,你們不要太給師父丟臉啊�!�
丟臉……這簡直是不可避免的。
嚴(yán)爭鳴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過來,正襟危坐道:“師父,我就不去給您丟人現(xiàn)眼了,您帶師弟師妹們?nèi)グ桑铱醇��!?br />
木椿真人慈祥地看著他道:“眾道童都能看家,不必勞動我扶搖派首徒。”
嚴(yán)爭鳴振振有詞道:“那怎么行?萬一山穴再出問題呢?萬一有小賊覬覦我扶搖派鐘靈毓秀,前來偷盜呢?”
木椿真人不緊不慢地應(yīng)道:“那日我與紫鵬道友協(xié)議,她已經(jīng)封閉了山穴,不必憂心,山腳下有符咒,還有道童守門,尋常小賊上不來�!�
嚴(yán)爭鳴還要分辨,早已經(jīng)摩拳擦掌的韓淵終于忍不住插話道:“師兄,你怎么跟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一樣�。俊�
嚴(yán)少爺當(dāng)場給氣了個臉紅脖子粗,感覺姓韓的真是再討厭也沒有了,拂袖而去。
木椿真人笑瞇瞇地目送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撫摸著韓淵的狗頭,用同樣慈祥的面孔威脅道:“小淵不求上進(jìn),至今連門規(guī)都沒背下來,我看你不如留下來看家吧。”
韓淵頓時成了一棵霜打的茄子。
接下來這十天,扶搖山上簡直雞犬不寧,由他們首徒嚴(yán)爭鳴帶頭鬧事。
為了不出遠(yuǎn)門,嚴(yán)爭鳴裝病、抗?fàn)�,無所不為,到最后幾乎拉下臉面來找?guī)煾杆Y�,喪心病狂地作,作得死去活來�?br />
可惜,這次木椿真人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要將這“養(yǎng)在深山人未識”的大弟子弄下山去,完全不吃他那套。
韓淵則正相反,為了出門,他簡直每時每刻都在背門規(guī),不過此人好像天生不是背書的料,背得昏頭漲腦,欲仙欲死,依然丟三落四背不齊全,程潛親眼看見他拿自己的腦袋往墻上撞的情景,形似癲狂。
連師父也變得神龍見首不見尾了起來。
這一日,程潛將宣紙墊在院中清心石上,站著默《清靜經(jīng)》。
自從那天從師父那得到了關(guān)于魔修的解答后,他總感覺自己好像觸碰到了什么,但又與那東西隔了一層膜,一時不得其門而入,因此微微有些焦躁。
焦躁不利于修行,程潛只好先停下其他的事,默經(jīng)靜心。
可是才寫了一半,程潛就聽見了門響,雪青出去應(yīng)門,片刻后,抱進(jìn)了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女孩,正是他們小師妹水坑。
水坑有一半妖族血統(tǒng),與凡人女孩自然是不一樣,她身手矯健得不行,連爬樹上房都不在話下,卻還不會說話,在這一點(diǎn)上,她更像個聰明伶俐的小動物,靈性十足,還是一顆蛋的時候就能通過別人的語氣與動作判斷對方的喜怒哀樂,可是對具體的言語卻出了奇的遲鈍。
師父說,若真是她身上一半妖血作祟,那么她就算長到十來歲都不會開口說話,也沒什么稀奇的。
水坑大概是趁師父不注意遛了出來,能吸引小孩的不過就兩樣,好吃的和好玩的,水坑平時其實(shí)比較喜歡去溫柔鄉(xiāng),因?yàn)榇髱熜譂嶑边^人,為了盡快將她打發(fā)走,會準(zhǔn)備很多好吃的,只要她一來,就以喂食為誘惑,指使她去禍害別人,其次她比較愿意去找韓淵——韓淵本人就是那個“好玩的”。
但她不大常來找程潛,因?yàn)槌虧摬辉趺磹鄞罾硭?br />
以及她從不搭理李筠——因?yàn)槔铙薨阉兂蛇^一只蛤蟆。
清安居里難得見到水坑小師妹,程潛奇道:“你怎么來了?”
水坑“啊啊”兩聲,雙眼含淚地上前拽住他的褲腿,隨即只聽“噗”一聲,她后背的衣服竟被什么頂開了,程潛一怔,將她翻過來一看,水坑背上長出了兩只看不出是什么鳥的翅膀!
第21章
后背突然多長出兩扇翅膀——哪怕那是她本來就應(yīng)該有的,想來也會像普通人長個子一樣拉得骨頭疼。她大概是找不到木椿真人,找不到忙著為出門折騰的大師兄和忙著背門規(guī)的小師弟,無人可以訴說,才跑來拽著他的褲腿哭。
不過話說回來,程潛捏住水坑的翅膀,仔細(xì)觀察了片刻,見那一雙翅膀長得天衣無縫,只是有點(diǎn)像雞,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擔(dān)憂,萬一給師父看見了,他不會又連著讓廚房做一個月的碳烤雞翅膀吧?
“沒什么,這應(yīng)該是你娘留給你的�!背虧摬淮笫炀毜貙⑺饋恚恢遣皇撬腻e覺,他覺得手里的小姑娘好像輕了不少——至少不像她看起來那么胖嘟嘟的。
難不成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半鳥,連骨頭都輕了?
一般妖修須得有一定的道行,才能化成人形,程潛在經(jīng)樓里掃見過幾本和妖修有關(guān)的記載,不過對他沒什么用,所以也只是偶然起了興致時,撿過幾本當(dāng)奇聞異事,大致翻了翻。
水坑既然是半人半妖,那么她天生就應(yīng)該有人妖兩體,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放自如地隨意轉(zhuǎn)變了。
程潛使自己的視線與小水坑對齊,盡可能和緩地對她說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你試試自己集中意念,讓這個翅膀變小一些,藏起來……藏起來明白嗎?唉,師妹,你聽得懂人話嗎?”
水坑睜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也不知道聽明白了幾個字,不過程潛見她表情懵懂,就做好了她啥也聽不懂的心理準(zhǔn)備。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算了,我還是帶你去找?guī)煾赴��!?br />
水坑像個小啞巴一樣拍著他的胳膊,“啊啊”了兩聲,隨即握拳閉眼,臉都憋紅了,一雙眼睛對成了斗雞眼。
就在程潛欣慰地以為她能自己解決時,“刷”一下,水坑后背那對幼小似雞的翅膀陡然拉到了七八尺長,毛掉了一地,程潛好懸沒被那對橫空出世的大翅膀打了臉。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幾乎化身巨禽的小師妹,水坑身后的衣服幾乎全被那對大翅膀撕開了,好在她還是穿開襠褲的年紀(jì),也沒有什么清譽(yù)可言,但那對翅膀?qū)嵲谔�,而中間幾乎夾著的女孩又太小,對比起來幾乎是只見翅膀不見人,就像個懸浮空中的大蛾子,詭異極了。
“……”程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與水坑大眼瞪小眼道,“我讓你變小,沒有讓你變大�!�
本來是個他一只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女孩,陡然間因?yàn)槟菍嬋淮笪锏某岚蜃兊卯惓3林兀舨皇蔷毩诉@許久的劍,程潛幾乎抱不動她。
水坑無辜地看著他,被翅膀墜得難以保持身體豎直,左搖右晃地掛在了程潛的胳膊上。
還是要去找?guī)煾�,程潛只好吃力地抱著她出門去,結(jié)果……他們倆一起被清安居的院門卡住了。
程潛:“……”
蒼天……
大概無論什么年紀(jì)的女孩子,都不愿意面對自己被卡著出不了門這樣殘酷的事實(shí),水坑本來是個不怎么愛哭鬧的孩子,此時委屈地看著自己的翅膀,也終于忍不住開始嚎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隨便嚎,水坑嚎起來卻是要震塌房子的!
程潛焦頭爛額,一邊艱難地保持平衡,一邊艱難地試圖跟她講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別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別這樣扎著,收——回——來,懂嗎?”
水坑抽抽噎噎地看著他,隨著他的話音,漸漸止住了哭泣。
程潛松了口氣,抱著渺茫的希望,希望她這次是真聽懂了。
結(jié)果下一刻,他這只會聽反話的小師妹就給他來了個白鶴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開了,顫顫巍巍地試著扇了一下,隨即,她好像開啟了某種隱藏的本能,竟然緩緩地飛了起來。
她那巨大的翅膀幾乎帶起一陣旋風(fēng),刮得清安居一陣飛沙走石,院中幾株嬌嬌弱弱的蘭花全都遭了殃
,一個個被蹂躪過似的東倒西歪,程潛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感覺衣服被一雙手抓住了。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變成了一對爪,那雙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潛身上,程潛頓時有了某種不祥的預(yù)感……
下一刻,他的預(yù)感成了真。
他整個人被力大無窮的水坑帶得騰空而起,胸口那顆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潛一開始本能地想掙扎,但隨著她越飛越高,他連掙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獵獵的風(fēng)中吼著水坑的大名:“韓潭!你給我下去!”
水坑充耳不聞……對,她聞了也不見得聽得懂。
程潛沒想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騰云駕霧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簡直是哭笑不得,心說自己沒死在群妖谷中,難不成卻要死在小師妹的爪下?
水坑帶著他飛過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門,飛過后面碧如綠玉的竹林,漸漸的,整個扶搖山都在他們腳下了。
自高處下望,那山脊蒼翠如染,綿延往遠(yuǎn)方,一邊是在夕照下越發(fā)溫柔的前山坦坡,一邊是山影橫斜處越發(fā)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山間影影綽綽的洞府與空置的院落無數(shù),有些門口立著銘文,有些立著石像,有些干脆無名無姓,幾千年的歲月中,無數(shù)人來而又往,承前啟后,唯有筆跡各異的功法化做傳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層經(jīng)樓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懷大才,或?yàn)榇筚t,或成大奸……
而今,皆是蹤跡難覓。
扶搖派只剩下一個黃鼠狼師父,帶著幾個只會調(diào)皮搗蛋的徒弟,隱沒于滾滾紅塵之下。
唯有不周之風(fēng)扶搖直上,騰天潛淵。
高處的風(fēng)刮得程潛臉頰生疼,而他漸漸拋卻了開始的畏懼。
程潛吐出一口氣,好像吐出了一口久遠(yuǎn)的郁結(jié)。
再一次的,他想起臨仙高臺上不可一世的北冥君,想起窮鄉(xiāng)僻壤處,他那一雙點(diǎn)著散碎銀子的爹娘,在這云泥之別下,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心里隱秘的愿望。
為什么渴望成為北冥君那樣的人呢?
如果有一天,他成大能,三界無處不可來去,百獸見他瑟瑟發(fā)抖,凡人們?nèi)假橘朐诘亍遣皇蔷湍芑氐匠碳�,看他們抓心撓肝地后悔不迭呢�?br />
可是此時,當(dāng)程潛懸在高空,當(dāng)扶搖山上的洞府與院落全都離他遠(yuǎn)去,他那從來都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暮鋈痪涂樟恕?br />
凡人一生,也不過就剩下三五十年,他這廂處心積慮,夙夜以繼地等著回去打他們的臉,然后呢?
或許等他修成的時候,他們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或許還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個孩子,晚年想起來心里或許會有遺憾,遺憾之后,又還有多深的情分呢?
倘若他真的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又怎么會被輕易地送走呢。
而倘若沒有情分,又怎么談得上刻骨銘心的愧疚與追悔呢?
程潛忽然放松了緊繃的肩膀,任憑那總把他的話往相反方向理解的半妖師妹將他帶往更高的地方。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以來自以為深邃的仇恨,其實(shí)都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程潛心中忽然之間有如破壁,一剎那,他再次聽見了扶搖山上竊竊私語的回響,像大師兄入定的時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樣,只是這一次,千萬條山谷之風(fēng)并沒有和他擦肩而過,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過了他的身體。
沒有停留,也沒有依戀,如諸多歡欣、諸多煩擾,它們來了又走,周而復(fù)始,仿佛他成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過了多久,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鶴唳,扶搖山上一只白鶴飛上天空,圍著他們盤旋了幾圈,在空中迷路的水坑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本能地跟著白鶴往下飛去,被白鶴引著,落在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前。
直到雙腳著地,程潛依然是沒有回過神來。
木椿真人解救了再次被不知堂的院門卡住的水坑,雙手拂過她身后的巨翅,女孩那不協(xié)調(diào)的翅膀終于被不知名的力量包裹,緩緩縮回,最后消失了,只剩下后背那對胎記似的紅痕。
師父卻并沒有催促程潛,他抱著累得睡死過去的水坑靜靜地等在一邊,直到日頭沉到了山下,程潛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腿已經(jīng)站麻了。
木椿真人將門口的一盞昏黃的風(fēng)燈摘下來讓他回去路上照明,對程潛道:“今天太晚了,你先自己回去,明天練完劍后,就可以留下和你大師兄一起學(xué)符咒了�!�
程潛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師父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一驚,有點(diǎn)傻氣地問道:“師父,方才那……那難道就是氣感嗎?”
木椿真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為師沒看錯,同門之中,你確實(shí)資質(zhì)上佳�!�
非要加一個“同門之中”么?
程潛不知道該對此作何反應(yīng),反正他聽了不怎么得意得起來——如果“資質(zhì)上佳”是跟嚴(yán)爭鳴與韓淵李筠之流對比產(chǎn)生的話,他覺得此事也沒什么好吹噓的。
木椿真人看著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在山間小路上的背影,心境有些滄桑,這么多年了,總算有個徒弟肯上進(jìn)了,他摸了摸一邊白鶴優(yōu)美的頸子,自語道:“你說那幾位見了,心里能受點(diǎn)刺激嗎?”
白鶴蹭了他一下,起身飛走了,仿佛在決絕地告訴掌門真人——癡心妄想什么呢!
第22章
第二天,程潛留下與嚴(yán)爭鳴一起學(xué)符咒的事震驚了扶搖派上下。
一干師兄弟圍著他,不約而同的都是一個問題:“什么?你已經(jīng)能引氣入體了嗎?”
程潛揉著耳朵,剛開始不由得有點(diǎn)沾沾自喜,但還沒等七情上臉,他自己已經(jīng)先一步驚覺,想起漫長無邊的修行路,連忙給自己潑了一大盆涼水,收斂了心神。
他一派寵辱不驚,虛懷若谷地點(diǎn)了個頭,淡淡地道:“嗯,算入門了�!�
眾弟子聽了這話,反響不一。
其中,最正常的就是李筠了。
李筠不能說不聰明,而他也一直自負(fù)聰明,耽于旁門左道還會自創(chuàng)玩法的必然不會是笨人,就是他在正事上不走心,劍學(xué)得也還算游刃有余,李筠最近好不容易不玩蛤蟆了,又迷上了玩蟲子。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一個晚他一年入門的師弟竟然先自己一步入門,臉上和心里一時間都不是滋味起來。李筠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蛐蛐籠子、蟈蟈籠子……以及功用不詳?shù)囊黄肯x子酒,當(dāng)天練完劍就回去用功了,都沒顧上跟韓淵鬼混。
木椿真人看了很是欣慰,知道李筠會難受一會,換了誰都會難過,但難過只是一時,程潛對他的鞭策作用才是長久的。
可惜,師父還沒欣慰完,他就發(fā)現(xiàn),門派上下只有李筠這么一位長了心。
比如正被那事無巨細(xì)的門規(gu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韓淵就沒什么感覺。
韓淵自從聽了李筠的鬼話,從妖谷一日游回來以后,就淡了追求氣感的心,一心只追求吃喝玩樂去了。
他想,氣感著什么急呢?人生苦短,先玩幾年再說唄。
而此時,見同他一起入門的程潛竟然已經(jīng)能引氣入體,韓淵非但沒有羨慕嫉妒,反而十分的幸災(zāi)樂禍,臨走拍著程潛的肩膀道:“哎喲,得加課,你的苦日子就要來了!”
于是韓淵被師父用木劍挑著后脖領(lǐng),扔出了傳道堂。
還有他那鎮(zhèn)派之寶的首徒,嚴(yán)爭鳴看著自己旁邊被加了一張桌子,又放上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沙漏,先是有些感慨地說道:“我練劍快四年才第一次產(chǎn)生氣感,小銅錢入門有一年了嗎?”
木椿真人以為少爺受到了刺激,準(zhǔn)備奮發(fā)圖強(qiáng)了。
誰知嚴(yán)爭鳴只是隨便感慨一下,立刻就眉開眼笑起來,裝模作樣地說道:“三師弟,以后在符咒方面,我們也可以像學(xué)經(jīng)書一樣‘互相討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