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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這時,那青龍島主仿佛感覺到了什么,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往韓淵藏身處看了一眼,正對上他鬼鬼祟祟地窺探的眼睛,韓淵險些從樹上掉下去,一陣心虛。

    島主卻仿佛知道他是誰一樣,愁苦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他就算是笑起來,眉間的褶皺也不肯展開,怎么看都像是強顏歡笑,島主遠遠地沖韓淵揮揮手,仿佛是示意他不要跟著了,趕緊回去。

    幾個內(nèi)門弟子無動于衷地侍立在兩側(cè),待島主坐上去以后齊齊地抬起了肩輿,那一行人頃刻間化成了一道白影,轉(zhuǎn)眼從韓淵眼前消失了。

    韓淵目瞪口呆地在樹上扒了一會,被這一手鎮(zhèn)住了,心里陡然間生出了某種敬畏,頗有自知之明地喃喃道:“蒼天,我恐怕是一輩子都練不到這樣了,這得要閉關(guān)多少年啊?”

    韓淵話音沒落,耳邊忽聽見有人輕笑了一聲,他陡然一驚,手中扣住幾顆小松子,抬頭喝問道:“誰笑你爺爺?”

    身后樹葉“啪嚓”一聲輕響,韓淵猝然回頭,手中松子頓時沒入濃密的樹叢中,沒了聲息。

    韓淵小心翼翼地探頭看了一眼,誰知下一刻,他的眼前就是一黑,筆直地從樹上栽了下去。

    等韓淵悠悠醒來的時候,青龍島上熱鬧的人群已經(jīng)散盡了,他感覺太陽穴一陣發(fā)緊,茫然四顧片刻,竟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在一棵大樹下睡著的。

    韓淵伸了個懶腰,打了個竭盡全力的哈欠,半個腦袋都險些被張大的嘴給豁開,人卻依然暈暈乎乎的,他只好爬起來,頭重腳輕地往回走去,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韓淵回到自家門派住的小院時,正看見水坑坐在墻頭上,二師兄李筠靠在門邊,兩人正興致勃勃地看著院子里程潛和嚴爭鳴過招。

    “干什么去了?”李筠沖韓淵招手道,“快來,你險些錯過好看的呢�!�

    同門練劍自然不可能性命相博,程潛和嚴爭鳴一人拿了一把鈍邊的舊木劍,木劍上坑坑洼洼的,也不知是蟲蛀的還是水坑長牙的時候啃的,看起來好像一人舉著一把寒酸的燒火棍。手下的劍招卻一點也不寒酸,你來我往間快得讓人幾乎看不清。

    剛開始那兩人誰也沒動氣力,更沒有用其他劍法,走的劍招都是扶搖木劍,韓淵一錯眼的功夫,他們已經(jīng)交手了十來個會合。

    于劍道走得愈深,就越是能感覺出這套木劍實在是曠世絕學(xué)。

    淺顯處可以傳入門弟子,深邃處終其一生無人敢說自己理解透徹。

    水坑艷羨道:“二師兄,我什么時候能學(xué)劍?”

    李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場中過招,敷衍道:“等你比劍高的時候,讓你大師兄教你�!�

    水坑從墻頭上蹦起來,雙手上舉,努力拉伸自己,恨不能馬上就能長一房高,同時問道:“為什么跟大師兄學(xué)?為什么不跟三師兄學(xué)?”

    李筠笑道:“你大師兄是正經(jīng)劍修,以劍入道的,你三師兄的劍是打架斗毆磨練出來的,不夠正,戾氣太重,學(xué)了他的,你長大非得變成個橫沖直撞的母夜叉不可�!�

    他話音沒落,一道寒涼的劍氣從場中打了出來,沖著他的臉削了過來,李筠忙一躍而起,也跟著蹦上了墻頭,“嘖”了一聲道:“還不讓人說了呢——瞧見沒有小師妹,他這劍招是我扶搖木劍,劍意卻走的海潮劍那一路,這樣涼颼颼的功法你們小姑娘家的學(xué)了不好,將來容易鬧肚子疼。”

    水坑糊里糊涂,一時間沒明白“練劍”和“肚子疼”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

    這師兄當?shù)脤嵲谑翘嵙耍B悶騷的嚴掌門都快聽不下去了,忍無可忍地警告道:“李筠!”

    李筠在墻頭上賊兮兮地笑了起來,隨手拍拍水坑的頭。

    李筠與嚴爭鳴這一來一往,程潛照例一點沒聽明白,比懵懂的水坑還要不在狀態(tài),但聽到李筠提到了海潮劍,他卻來了精神,心血來潮道:“小師妹,給你看看什么是海潮劍——大師兄,小心了!”

    說話間,程潛突然變招,上一招“鵬程萬里”與下一招“大浪淘沙”連得天衣無縫,劍風(fēng)帶起的涼意立刻簌簌而來,院落中頓時仿佛被怒濤掃過,樹葉掉了一地,劍意激蕩處,連墻上都凝氣細密的水珠,李筠不得不捏起手訣,在半空中堪堪落成個透明的屏障,擋在他們幾個看熱鬧的人面前,以防被殃及池魚。

    嚴爭鳴的發(fā)簪被劍中海濤一沖,頓時散了,他卻也沒慌張,木劍上平和中正之氣外溢,卻并不像程潛那樣充滿攻擊性的散開,而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谥苌砼c劍身,一劍分海似的巋然不動。

    程潛眼睛一亮:“大師兄這是已經(jīng)到‘凝神’了么?”

    所謂“凝神”,便是將真元四散在體外,用神識附在劍身上,只有真元收放自如到能“凝神”的地步才能進一步人劍合一,乃至于御劍而行。

    照這個程度看,嚴爭鳴說不定真的已經(jīng)到了能御劍的地步。

    下一刻,兩把木劍在空中撞在了一起,破木劍承受不了這樣的氣力,登時一起斷了,程潛森然劍意立刻消散干凈,他將半截木劍接在手中,隨意劃出一道弧度,笑道:“看來我每天得多加一個時辰練劍,不然要差你一步了�!�

    程潛是不常大笑的,隨著他年歲漸長,大哭與大笑都在他臉上漸漸消失,養(yǎng)成了一身喜怒示人都十分適可而止的君子氣,此時他那眉目忽然了無陰霾地一彎,卻驀地帶出了幾分罕見的少年氣。

    程潛從小就眉清目秀,到了少年時代更是長開了,如果不是已經(jīng)走在了冷冰冰的修行路上,想必也是凡間叫人投瓜擲果、看殺街頭的人物。

    嚴爭鳴一呆,心里忽然若有所動,他順應(yīng)本能地將半截木劍在空中劃出半道弧線,任憑木劍引導(dǎo)他體內(nèi)清氣,隨即,一道劍氣溢了出來,溫潤得近乎悄無聲息。

    墻頭上的水坑驚呼一聲,只見那劍氣擦著她的裙邊而過,竟沒有傷及那柔軟的綢緞小裙分毫,劍氣落在了墻頭上一棵半死的雜草身上,那株雜草在眾目睽睽下,泛黃的葉邊居然重新泛起了綠意,顫顫巍巍地挺起腰身,開出了一朵嬌嫩的小黃花。

    韓淵和水坑一起震驚地看著那朵小黃花,韓淵問道:“大師兄,這是哪一招?我第一次看見劍招還能開花的!”

    嚴爭鳴雖然已經(jīng)穩(wěn)重多了,但關(guān)起門來面對自家人,依然改不了愛顯擺的本質(zhì),聽問,他目光一轉(zhuǎn),人來瘋似的伸手一勾,那墻頭上的枯草腐枝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了一簇水靈靈的野薔薇,攀爬成架,上面掛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粉紅相應(yīng),從墻頭垂下來,仿佛一把徘徊未歸的紅杏。

    嚴爭鳴心滿意足地攏起袖子,高深莫測地笑道:“這就是第五式‘返璞歸真’里的一招,叫做‘枯木逢春’�!�

    李筠見他又要開屏,只好無奈扶額,水坑和韓淵兩個小的則很會體察上意,連忙一起捧起臭腳,紛紛鼓掌驚嘆。

    唯有程潛不給掌門人面子,掃了一眼后毫不客氣地點評道:“哦,原來是這招,怪不得一直攻不攻守不守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這雞肋能干什么用,鬧了半天是打完以后放花用的!”

    “廢話恁多,”嚴爭鳴還沉浸在方才的體悟中,語氣都比平時溫柔不少,一指程潛道,“給我把頭發(fā)梳上�!�

    李筠一抓水坑的背心,將她從墻頭上帶了下來,對她說道:“今天落日之前,你要是能誦完十遍清靜經(jīng),我就將本門劍法的起手式演給你看。”

    水坑聽了激動得不行,起手式也是劍法��!連忙撒丫子一路小跑,去拿她的誦經(jīng)小冊子。

    她那幾個師兄卻都知道所謂“起手式”是個什么鬼東西,個個忍笑忍得不行,不知道小師妹知道她期待了許久的起手式就是一段“活到賽神仙”以后,會不會給氣哭了。

    韓淵坐在院門口開始做他每日三十根木條功課,李筠拿起一卷書寫寫畫畫,程潛在揪……不,在梳掌門師兄的頭發(fā),掌門師兄本人則正在為自己的錯誤決定付出代價——他感覺自己的頭皮都被這毛手毛腳的小子拽麻了。

    夕陽余暉垂在青龍島迭起的山巒中,嚴爭鳴半瞇起眼睛,心里想道:“如果以后在扶搖山上每天也能這樣熱熱鬧鬧的,日復(fù)一日的長生也確實是‘賽過活神仙了’�!�

    嚴爭鳴忽然無法自抑地思念起了扶搖山,按他的想法,并不希望門派有多么的顯赫,像青龍島這樣每日車水馬龍就完全沒有必要,只要順順當當?shù)貙⒘凶媪凶诘男难紓鞒邢氯�,出去不受人欺負就是了�?br />
    到時候師弟們會長大,也或許會紛紛收徒,他可以將師父的不知堂改成專門給徒弟們受戒受罰的祠堂,哪個徒弟調(diào)皮搗蛋了,就派那最不通情理的銅錢去收拾他們。

    嚴爭鳴想到了,便開口說了出來:“等以后回扶搖山,咱們也收徒弟了,也可以每年舉行一次門派大比,到時候誰的徒弟輸了,誰就帶著徒弟們一起去刷碗……嘶,銅錢!你是想把我揪禿了嗎?”

    程潛正叼著木梳,含糊不清地說道:“你早該禿了。”

    韓淵用刻刀戳了戳走神刻廢了的符咒,輕快地問道:“小師兄,明天第一場就有你,你感覺怎么樣,多久能贏?”

    程潛還沒來得及答話,嚴爭鳴就詫異道:“什么,明天第一場?銅錢你怎么不早說?一會去我那挑把趁手的劍,大比不比平時,無論如何也不能拿著一把木劍直接上去,聽到?jīng)]有?”

    程潛應(yīng)了一聲,手里還攥著一把頭發(fā),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怎么想的,需要我贏到底么?”

    嚴爭鳴一側(cè)長眉高高挑起,感覺自己這師弟越發(fā)是狂得沒了邊,此言一出,簡直是天下千百能人,他老人家都全然不放在眼里了,便忍不住拿話戳了他一下,道:“難道我說一聲,你就能橫掃講經(jīng)堂,腳踩青龍山了?”

    程潛微笑道:“也不一定能贏,不過你要是覺得需要,我肯定會竭盡所能的。”

    程潛很少說“竭盡所能”這樣的話,他說出這四個字比別人的分量要重得多,因為他絕不會敷衍,說一聲“竭盡所能”,他就真能拼到最后一口氣。

    嚴爭鳴心里一時形容不出是什么滋味,暗暗嘆了口氣,感覺怎么疼他都是不嫌多的,連程潛一把扯斷了他四五根頭發(fā)也都順便原諒了。

    嚴爭鳴輕聲道:“小潛……”

    程潛:“嗯,梳好了�!�

    李筠抬頭看了一眼,頓時好懸沒背過氣去,被口水嗆住了,咳了個死去活來,韓淵早已經(jīng)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忍睹目。

    剛拿回經(jīng)書的水坑“噠噠噠”地跑過來,當面遭遇了掌門師兄的新形象,她瞬間呆若木雞地張大了嘴,仰著頭充滿崇敬地望著他——程潛在大師兄腦袋兩側(cè)一邊插了一朵花,插得很是對稱,簡直像是長出了一對姹紫嫣紅的耳朵,換上一身紫紅裙,大師兄就能出門給人說媒拉纖去了!

    片刻后,院中爆出一聲怒喝:“程!潛!”

    這種小孽畜有什么好疼的!養(yǎng)他何用?

    程潛從院子里穿過,一頭扎進自己屋里,打算關(guān)門將前來討債的大師兄拍在門外,但正這當,青龍島的暮色中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鐘鼓聲。

    大鐘一聲連一聲,鼓點密集得仿佛直接敲在了人心上。

    程潛臉上的笑意一頓,關(guān)了一半的門卡在中間:“出了什么事?”

    李筠站了起來,正色下來,皺眉道:“要是我沒記錯,鐘聲好像是警告,鼓聲則是調(diào)集內(nèi)門弟子御敵——怎么,莫非是什么人膽敢進犯青龍島?”

    “水坑,過來別亂跑,”嚴爭鳴沖著跑到門口要往外張望的水坑叫道,“我找人出去問問——赭石……”

    他話音沒落,院門已經(jīng)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了,赭石氣喘吁吁地跟在一人身后:“等等!真人你……”

    院里的幾個人一同往門口望去,只見唐晚秋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

    唐晚秋沒開頭沒落款地說道:“跟我走�!�

    嚴爭鳴上前一步,問道:“前輩,不知島上出了什么事?你要我們?nèi)ツ�?�?br />
    唐晚秋是萬萬沒有開口解釋的耐心的,她轉(zhuǎn)頭一聲不吭地抓住了水坑的背心,在小姑娘嗷一嗓子尖叫中,仿佛拎著個小包裹一樣,拎著她一路飛馳而去,只撂下一句:“別磨蹭!”

    這樣一來,扶搖派所有人都不得不緊跟著追了出來,程潛抬腳剛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他回身一揮手,角落里一個箱子上的鎖就落了下來,里面的霜刃劍筆直地飛出,落到了他手里。

    第41章

    整個青龍島燈火通明,原本因為大比而加派的巡夜人力這會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眾散修成了一群沒頭的蒼蠅,嘰喳亂叫地混成了一團,閑言碎語漫天飄絮,嚷嚷什么的都有——有人說魔修趕來作亂了,有人說是島主練功走火入魔了……最離譜的是還有人說是什么青龍島下面鎮(zhèn)著一條真的大青龍,此龍王爺也不知怎么的掙脫了封印,出來找食吃了,島上一干修士恐怕也就夠它老人家一口夜宵的。

    唐晚秋始終與嚴爭鳴他們保持三丈遠的距離,似乎是有意等他們,嚴爭鳴看得出來,沒有貿(mào)然對她出手。只是被當包裹抓在手里的水坑比較可憐,又暈又害怕,忍不住哭了出來,好在李筠已經(jīng)事先用丹藥壓制住了她體內(nèi)的妖血,不然任她這樣哭一路,青龍島上非得地動山搖不可,還不知道要被傳成什么邪乎事件。

    唐晚秋帶著他們徑直穿過講經(jīng)堂的山坡,轉(zhuǎn)瞬沒入一個樹林,停在了一片石碑叢前。

    此處名叫做“碑林”,立著青龍島上各路或飛升或隕落的大能的石碑,類似于人間供奉祖宗的祠堂,程潛他們都聽說過,只是他們到底不是青龍島的弟子,客住進修而已,誰沒事也不會到這里來。

    唐晚秋一松手,將水坑丟在一邊,水坑哭了一路,將心里一點恐懼都哭完了,只剩下又驚又怒,一獲得自由身,就對準了唐晚秋的手,彪悍地張嘴便要咬她。

    可是水坑的牙還沒落上去,唐晚秋卻忽然低頭看了她一眼,這位從來待人不加辭色的唐真人眼圈竟然是通紅的,她似乎是不想在一個小孩面前流露出什么,緊咬牙關(guān),硬是擠出了一副橫眉立目的樣子,不像強忍悲痛,倒有點像個怒目金剛。

    水坑與她對視了片刻,非但沒有被嚇著,反而像個敏銳的小獸一樣感覺到了什么,默默地撤回乳牙,拖著兩行鼻涕,被心驚膽戰(zhàn)的大師兄一把抱了回去。

    唐晚秋背對著他們,生硬地說道:“奉島主之命,今夜送你們離開此地�!�

    嚴爭鳴吃了一驚:“前輩,島上究竟出了什么事?晚輩們雖然不才,但好歹也在島主庇佑下過了這么多年,若是有能出力之處……”

    聽見他說“庇佑”二字,唐晚秋的眉目終于微微松動了,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嚴掌門,恩情你心里記著就是,眼下先顧好自己的小命吧!”

    說完,只見她并指向地,喝道:“開!”

    碑林的地面一陣“隆隆”作響,地面上竟然裂開了一條兩尺見方的縫隙,下面黑洞洞的,隱約有石階,居然是一條密道。

    唐晚秋掐了個手訣,雷火之力匯聚于她指尖,她一彈指,便接連點著了整個密道的壁燈,密道登時顯得燈火通明起來,唐晚秋一馬當先地走了下去,催促道:“別磨蹭!”

    嚴爭鳴飛快地和李筠交換了一個眼色,李筠皺皺眉,低聲道:“師兄,先跟上�!�

    從大比開始島主露面,嚴爭鳴就開始隱約地感覺不對勁,然而他畢竟什么內(nèi)情都不知道,此時完全是一頭霧水,還抱著一個拿他袖子擦鼻涕的水坑,真是再亂麻也沒有了。

    嚴爭鳴將水坑遞給跟上來的幾個道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程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鼐Y在斷后的位置上,原本正往講經(jīng)堂的方向張望,此刻仿佛感覺到他的目光一樣,程潛忽然回過頭來,沖他點了一下頭,好像是天崩地裂他心里也有底。

    但嚴爭鳴卻知道他并不是心里有底,只是沒底也不在乎而已,便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可是苦笑完,他心里卻忽然莫名地安定了些,嚴爭鳴拿好劍,跟在唐晚秋身后下了密道。

    密道里著實不寬敞,帶路的唐晚秋還好,嚴爭鳴卻只能一路都低著頭了,兩側(cè)壁燈上的火光由于有符咒加持,人過不驚,這一路上沒人說話,莫名地顯得十分壓抑。人在地下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兜轉(zhuǎn)不休間,程潛心里暗自掐算距離,就在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快要走出青龍島的時候,面前又出現(xiàn)了一行石階。

    這石階直上直下的,縫隙極窄,就連水坑都得微微矮下身子,其他人幾乎是爬出去的,一群修士們活像在毫無形象地鉆狗洞。

    李筠終于忍不住低聲問道:“不知道這是要帶我們?nèi)ツ睦铩?br />
    嚴爭鳴搖搖頭,有點艱難地回頭囑咐道:“赭石,你把小師妹照顧好�!�

    他這一句提醒,讓跟在他后面的韓淵也想起了什么。

    韓淵連忙在懷中摸了摸,摸出了一串“掛墜”,那正是幾年前他在仙市上偷雞摸狗弄來的搜魂針,針尖有毒,都被塞進了小巧的木頭殼里,針鼻處用一根草繩穿了起來,乍一看別有一番沿街討飯的奇特風(fēng)情。

    想當年韓淵剛拿到搜魂針的時候,還尋思著島上欺負他們的人這么多,說不定很快就被用完了,誰知他凡事有師兄們護著,這三根針竟然一直留到了現(xiàn)在。

    韓淵將三根搜魂針掛在了水坑的脖子上,囑咐道:“有人要欺負你,就將木塞拔下來,用這個去扎他�!�

    說話間,石階已經(jīng)走到了底,唐晚秋一掌拍開了一塊石板,兩尺多厚的石板炸了個粉身碎骨,這位前輩簡直是個橫沖直撞的炮仗,嚴爭鳴快沒脾氣了,只得默默地跟出來。

    剛一露頭,嚴爭鳴就感覺迎面一陣海風(fēng)撲面而來,他定睛一看,原來此地竟是一個秘密的碼頭,中間只停著一艘船,那船細看并不十分奇特,但卻仿佛能融入夜色一樣,如果不是近在眼前,幾乎察覺不到這里竟還有一艘龐然大物。

    “上去吧,”唐晚秋道,“沒有船工,不過你們一系自來符咒功底深厚,船行可用符咒操控,自己看著擺弄吧,要是你們都能御劍,就不必這么麻煩了。”

    唐晚秋慣常一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模樣,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本來應(yīng)該是連嘲帶諷他們修為低微的,可奇異的是,這一次,她似乎沒那個意思。

    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與比天空還要黑沉的海,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太快了,還來不及……”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她整個人似乎都被掩埋在了濃重的夜色里,海風(fēng)揚起的裙裾與發(fā)絲輕輕晃動,險些讓人產(chǎn)生一種她有點脆弱的錯覺。

    良久,唐晚秋才說道:“那天我其實看見了韓木椿,只是沒敢認——我可能……為人有些莽撞,一時拿不準他是不是愿意被人認出來。”

    可惜她是那樣拙于待人接物,還沒等權(quán)衡出來,那人就再也不見了。

    嚴爭鳴怔了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五年前來東海路上遭遇魔修的那場大戰(zhàn)。

    唐晚秋:“你……唔,跟你師父年輕的時候有點像。”

    說著,她略低了低頭,將一縷長發(fā)攏到了耳后,這本是個很多女孩都有的無意識的小動作,叫她做來,卻好像含著一段觸目驚心的前塵往事。

    唐晚秋說完了她這輩子態(tài)度最溫和的一段話,語氣再次公事公辦地硬了下來,對嚴爭鳴說道:“從這里走了以后,不要回扶搖山,去人間歷練也好,找個靈山秀水繼續(xù)修煉也好,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們是扶搖派的。”

    嚴爭鳴試探道:“前輩,我們扶搖派不是早已經(jīng)沒落成不入流的小門派了么?說出去難道還會有人知道?”

    “阿貓阿狗自然沒聽說過,但該知道的和不該知道的心里都有數(shù),”唐晚秋道,“別磨蹭,上船快走……”

    她話音沒落,青龍島上突然有一道極強的光束直沖向云霄,一時間整個島亮如白晝,晃得人眼都睜不開。

    唐晚秋瞳孔皺縮,面露焦急神色。

    這時,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最后面斷后的程潛突然站直了,緩緩提起霜刃劍:“什么人?”

    只聽空中“咻”“咻”數(shù)聲,一伙蒙面人好像黑鴉一樣,紛紛落了下來,頃刻間就將他們幾個人包圍了。

    為首一個越眾而出,在黑布后面藏頭露尾地說道:“青龍島戒嚴,從現(xiàn)在開始,禁止船只外出!”

    唐晚秋一抬手捏住程潛的肩膀,蠻力將他往旁邊一扯,自己上前道:“我從未聽島主說過要戒嚴,你是個什么東西?”

    那蒙面人低低地冷笑了一聲,沖唐晚秋拱手道:“真人不必動怒,就算上了船,你們也走不出去。”

    說完,他示意什么似的一抬頭,只見夜空中亮起了無數(shù)星星點點,遠遠看去,好像一群分散的螢火蟲。

    水坑剛剛張嘴要哭,赭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李筠低聲問道:“師兄,那是什么……”

    嚴爭鳴目光轉(zhuǎn)了一圈就收了回來,答道:“御劍時劍身受清氣激發(fā)露出的熒光�!�

    李筠不免有些慌神:“什么?這么多?這是沖誰來的?總不能是沖我們的吧?”

    李筠永遠屬于平時聰明絕頂,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掉鏈子的。

    他這話一出口,嚴爭鳴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確實也是,他們幾個人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門派里出來的不入流的弟子,從未出過山,出一次扶搖山就住進了青龍島,干過的最張揚的事也就是和幾個拉幫結(jié)派的散修打一架罷了,對方這樣興師動眾,八成是沖著唐晚秋來的,她那人就是有本事將全天下的人都得罪個遍,保不齊又是從哪惹來的禍端。

    李筠小聲道:“大師兄,如果不是來找我們麻煩的,那……”

    嚴爭鳴一只手捏住他的胳膊肘,搖了搖頭,感覺這事沒那么簡單,為什么島上大亂,唐晚秋不去幫忙,反而要送他們秘密離開?

    他敏銳地從唐晚秋那幾句“不要提自己是扶搖派”的警告中感覺到了什么。

    忽然,一直沉默的程潛在旁邊開了口,程潛十分肯定地說道:“那個人是周涵正�!�

    嚴爭鳴一愣:“什么?你怎么知道?”

    程潛面不改色地盯著為首蒙面人露出來的一雙眼睛,輕聲道:“他?化成灰我都認識�!�

    嚴爭鳴這個正宗的苦主恐怕已經(jīng)忘了——他從小就是這樣,吵架歸吵架,生氣歸生氣,但不記仇,盡管當年摔下高臺受辱的事件歷歷在目,但卻并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刻骨銘心的仇恨,反正現(xiàn)在周涵正要再把他摔下高臺,恐怕也沒那么容易了,有那個精力,他更愿意去回憶年少時候在扶搖山上美好快樂的日子。

    程潛卻不一樣,每到他練劍練不下去、或者遇上瓶頸感覺自己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那道坎的時候,他就會去回憶張大森兄弟和周涵正那些人,隨著他修為一日千里,張大森之流漸漸已經(jīng)不被他放在眼里,也是他便專心致志地針對起周涵正一個人。

    程潛掃視了周遭一番,上前一步,微微提高了聲音對唐晚秋道:“唐真人,晚輩對島主多年照顧甚為感激,只是有一事不明——為什么他會任憑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混入講經(jīng)堂?”

    唐晚秋被他說得一呆,隨即猛地回過頭來:“你說什么?”

    那為首的蒙面人聞言,目光落在程潛身上……和他手里的霜刃劍上,低笑道:“那天活人鳥感覺到的人果然是你,你這小鬼倒是也有些門道,竟給你躲了過去�!�

    先前他刻意壓著嗓子,這一句話卻露出了本來聲音,唐晚秋就是再耳背也聽出來了,臉上頓時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難以置信:“周涵正?”

    那蒙面人見瞞不過去,索性有恃無恐地將臉上的黑布面紗摘了下來,露出那張三思后行的書生面孔來,微笑道:“唐道友請了,不如隨我們一同回去陪島主見客?”

    唐晚秋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即暴怒:“島主對你恩重如山,你居然投靠他人?”

    周涵正搖頭晃腦地嘆道:“唐真人此言差矣,我本就不是青龍島的人,這些年從未投靠任何人,承蒙島主看得起,在島上做個掛職護法而已——咦?怎么難道我記錯了,唐真人不也是師從牧嵐山,并非青龍島弟子么?”

    唐晚秋哪里聽得了他這樣的扯淡,二話不說,一把將她背后重劍扯了下來,招呼也不打地橫掃出了一片凌厲的劍風(fēng),看不出一點對空中那些御劍者的忌憚,橫沖直撞地打算將周涵正的腦袋砸成個爛冬瓜。

    周涵正輕飄飄地躍到空中,手中三思扇一卷,雷火之氣若隱若現(xiàn),跟唐晚秋的劍氣短兵相接,“轟”一聲巨響,兩廂消弭,地上竟瞬間焦糊了一片。

    周涵正此人面和心狠,嚴爭鳴在旁邊觀戰(zhàn)也看得膽戰(zhàn)心驚,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被他輕易摔下高臺”的結(jié)論下得早了,而那周涵正不單手段不弱,為人還很不要臉,他看起來絲毫也不想一對一地和唐晚秋斗法,折扇一揮,周涵正對天上和地面的眾多蒙面人道:“拿下此人!”

    唐晚秋咆哮道:“你倒來試!”

    黑鴉似的蒙面人紛紛御劍落下,將小小的碼頭擠了個水泄不通,嚴爭鳴劍如凝光,整個人已經(jīng)不高不低地御劍至半空,只見他掐了個手訣,一時間原地閃現(xiàn)了好幾個同他一樣御劍而行的虛影,這樣的分神極耗真元,他竟是要以一己之力扛下空中所有的蒙面人。

    程潛有心想拿那姓周的試試手中霜刃,可一回頭看見面色蒼白的李筠等人,他又強行在熱血上頭的時候給自己潑了一盆冷水,寸步不離地守在了抱著水坑的赭石旁邊。

    兩個蒙面人鬼鬼祟祟地落到地上,從另一邊接近程潛他們一行,顯然完全沒有將程潛這十幾歲的少年人放在眼里,橫劍便要上,一副殺人滅口的姿態(tài)。

    程潛不退反進,招呼也不打,直接一招“驚濤拍岸”悍然迎上。

    直到這時,程潛才體會到手中這把殺人如麻的名劍與他那破破爛爛的木劍有什么不同,那霜刃劍才一動,一股無法言喻的陰寒之氣就彌漫在了整個碼頭上,兵刃相撞的一瞬間,程潛仿佛聽見了千百個先人或含恨、或含怒的吼聲,震耳欲聾,劍身上肉眼可見地凝起了一層寒霜,竟將那兩個蒙面人的兵器一劍斬斷,程潛體內(nèi)的真元被瘋狂地攪動起來,他幾乎有種下一刻自己就要爆體而亡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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