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跑堂的說完要走,程潛忙叫住他道:“等等,小兄弟,你說頭兩天也有人打聽,那人往哪里去了?我腳程快些地追上去,興許能結(jié)個伴呢�!�
跑堂地答道:“我看他們往官道上去了——不過公子,那些人看著可不面善,像是不好惹的樣子,公子還是別去招惹了�!�
程潛聽了心里忽然一動,一大群人……打扶搖山的主意,是想要什么?
他沒等茶涼就起身走了,這條管道,程潛只走過一次,還是當(dāng)年下山的時候。
因為他那要嫁人似的大師兄的幾輛大車走不了小路,他們只能從官道上招搖而過,那時他不說御劍,連馬都騎不太好,還總想要一心二用地練功,弄得師父一路上總得照顧他……
程潛整個人化成了一道寒霜,悄無聲息地從官道上一路掠過,只覺得此處一草一木都是回憶。
他追出去約莫有二十來里,腳步突然一頓,近乎是沒有緩沖地停了下來,程潛險而又險地將幾乎跨出去的一步收回——只見夾道處擺著兩塊相對而立的石頭,布局十分刻意,像是人為的,上面刻著不易察覺的符咒。
這兩道相對的符咒形成了一張網(wǎng),將大道從中截斷——只要有人經(jīng)過,必然會驚動布下符咒的人。
程潛眉頭微皺,將真元匯于眼目,放眼一看,只見此地儼然已經(jīng)被人布下了一個符咒套符咒的天羅地網(wǎng)——路邊石塊、地面,乃至于掛在綠樹濃蔭中長短不一的木牌,幾乎步步都是陷阱。
他目光四下一掃,心里驟然升起一把無名火——究竟是誰在扶搖山腳下鬼鬼祟祟?
可是火歸火,程潛還是沒有貿(mào)然放出神識,他走兩步退一步地繞開了每一處符咒,繼續(xù)往前,越走就越心驚,雖未放出神識,他卻隱約能感覺到刻符咒的人修為絕不弱,那符咒起承轉(zhuǎn)合處還偶爾會泄露出一絲的血氣,可見修得可能不是什么正路功法。
普通的修士其實也不禁殺生,但通常不是為殺而殺,心里沒有嗜殺意,哪怕背著數(shù)條人命,也不會留下血氣。魔修卻不同,當(dāng)年程潛剛?cè)腴T的時候,曾經(jīng)不知天高地厚地去看過九層經(jīng)樓里的三千魔道,自以為那些和正道沒什么區(qū)別,還拿這話去問過師父,直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二者之間看似相似,實質(zhì)卻是天差地別。
正道以溝通天地入門,講究吐納天地清氣凝練真元,魔道的本質(zhì)卻是吞噬,入而不出,這樣一來清濁不辨,進(jìn)境雖然一日千里,但時間稍長就會滯納戾氣,哪怕從來沒沾過血,所留下的符咒中也自然而然會帶著血氣。
修魔道者,一旦破戒見血,這一生必然一發(fā)不可收拾,也再沒人能將他拉回來了——所以魔修自古罕見能成大道的。
入此道者,非得有孤注一擲、死不回頭的志愿不可。
即便是程潛,要穿過這步步驚心的符咒網(wǎng),也好生耗費了不少工夫,他卻并沒有看見小跑堂口中說的“一群人”,當(dāng)程潛小心地讓過陷阱,潛入陣中時,他看見了一片空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背對著他。
那人周遭輻射出一圈強橫的神識,竟頗有“八荒六合,唯我獨尊”的驕狂,將這片地方熏得血氣繚繞,程潛一時不知此人深淺,便閃身藏匿到了一棵大樹后,再次將自己的生氣收斂一空,整個人仿佛已經(jīng)成了一塊死物。
背對著他的男人好像在布什么陣,布到一半,他突然不對勁起來。
只見此人渾身緊繃,如臨大敵,自言自語地低聲嘀咕了一段什么,隨后他突然對著什么都沒有的虛空發(fā)起脾氣,將地面砸得“砰砰”作響,整個人形似瘋狂,大叫一聲道:“你敢!”
吼完,那男子又仿佛一尊木偶被陡然提起了線,僵硬了一瞬后,他驟然停止掙動,嘴里發(fā)出一串夜梟般陰森的笑,自問自答道:“我有什么不敢,廢物�!�
程潛眉頭緊鎖——年大大也會自問自答,可只是顯得好笑,放在這魔修身上,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下一刻,那男子飽含怒意地咆哮一聲,竟原地自殘了起來——只見他一掌拍向了自己胸口,掌心隱含風(fēng)雷之聲,居然毫不留手,隨即,他又自胸口處涌起一團(tuán)黑氣,與他砸向自己的掌力當(dāng)胸撞在一起,也不知是他一掌傷了胸口,還是胸口上的那團(tuán)黑氣撞傷了他的手掌,反正是先自損一萬,又自損八千。
那男人踉蹌兩步,“哇”地吐出了一口血來。
程潛心道:“這都是什么毛��?”
就在這時,不遠(yuǎn)處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只見這大魔布在邊緣的符咒被觸動了,原地爆起一團(tuán)煙花,頃刻間,無數(shù)染血的白骨爪從地下冒出,化成森然的鎖鏈,將那人綁住粗暴地隔空扔了過來,狠狠地砸在地上。
這倒霉鬼正是水坑。
她沒料到程潛會混入凡人中,已經(jīng)以鳥的形態(tài)在附近山林中找了不知多久,時間越長就越是失望,著實已經(jīng)身心俱疲,這才一個沒留神,撞到了這大魔頭手中。
被抓住的一瞬間,她陡然變成人形企圖反抗,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修為被魔氣壓制得死死的。
水坑摔了個七葷八素,差點開口罵人,但到底忍住了沒有激怒對方,她知道自己身上肯定有師兄們放的保命的東西,當(dāng)下白著臉色沒吭聲,一邊蜷縮在地上裝死,一邊全力抵擋著入侵的魔氣。
水坑想得一點也沒錯,被鎖鏈綁住的一剎那,她腦后的一條發(fā)帶就斷了,那里面有一張嚴(yán)爭鳴放在其中的傀儡符,也正是那張傀儡符,沒讓她直接被鎖鏈打個對穿。
元神修士的傀儡符和當(dāng)年程潛送給雪青的半成品完全沒法比,嚴(yán)爭鳴和李筠已經(jīng)找到了附近,傀儡符一破,嚴(yán)爭鳴立刻便鎖定了她的位置,當(dāng)下與李筠趕了過來。
而躲在一邊的程潛卻已經(jīng)完全認(rèn)不出水坑了,女大十八變,一個小奶娃長成大姑娘,有時候連本來的模子都會變個天翻地覆,何況她又收斂了翅膀。
程潛對她的來路完全是一頭霧水,便沒有露面,在旁邊靜觀其變。
就在這時,水坑突然覺得身上的束縛一輕,她聽見那大魔頭竟慌張地叫道:“姑娘,你快走!”
水坑一愣,還沒來得及高興,那鎖鏈忽地又一緊,大魔頭換了個語氣,陰測測地說道:“不過是一只百年的小妖……混賬!”
只見那大魔頭左手驟然往前伸出,五指成爪,要將那團(tuán)鎖鏈抓下來,右手卻死死地握住左手手腕,似乎在阻止自己這么干,第一個聲音又出來吼道:“別裝死了!快走,我撐不了多久!”
水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么神神叨叨的魔修,終于忍不住抬起頭,想玩命長個見識。
這一抬頭,她連跑都忘了。
只聽她呆呆地叫道:“四師兄?”
那大魔雙目赤紅,面色猙獰,五官都已經(jīng)被扭曲得變了形,但她還是一眼認(rèn)了出來,那人正是韓淵——他們踏遍九州遍尋不到的韓淵!
這一嗓子叫出來,韓淵似乎愣住了,他面色一緩,目光落到水坑臉上,像是難以置信、像是慌亂、又像是躲閃,好半晌,嘴唇才微微顫動了一下,輕聲道:“你、你難道是……小師……�。 �
他話沒說完,身上的魔氣竟陡然暴漲,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團(tuán)黑霧。
陰冷的聲音再起:“原來你就是韓潭,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韓潭”兩個字一出口,程潛瞳孔驟縮,再顧不上其他——他人未至,寒霜似的劍影已到,將捆在水坑身上的鎖鏈齊齊切斷,而與此同時,一聲悠長的呼哨聲傳來,整個地面轟然震動,韓淵布在外圍的符咒被人以極霸道的劍氣一劍破開。
隨即一道人影如風(fēng)似的掠至眼前,那劍氣如泰山壓頂般地斬向韓淵。
水坑尖叫道:“別!四師兄……”
電光石火間,已經(jīng)不容程潛細(xì)想什么師門規(guī)矩,他在一片混亂中本能地護(hù)住韓淵,抬手硬接下了這一劍。
“盛極而衰的滿月”對上了“鵬程萬里的青云直上”。
來人手中劍竟有一處缺口,剛好將兩把出自同源的劍卡在了一起。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54章
“嗆啷”一聲,嚴(yán)爭鳴的劍脫手掉在了地上,一代劍修,連被自己的劍砸了腳都沒有察覺。
當(dāng)此時,暮色低垂,面前的人仿佛是心魔所化,落地成寒夜千張畫卷里分毫畢現(xiàn)的模樣,頃刻便將他的三魂驚散了七魄,只一眼,嚴(yán)爭鳴就已經(jīng)將周遭種種全都忘了個干干凈凈。
也許有的人會在明知已經(jīng)失去后,還自欺欺人地心懷一分僥幸,幻想什么“碧落黃泉、總有相逢”,可是嚴(yán)爭鳴不會,當(dāng)年是他親手埋葬了程潛,斬斷了自己最后一絲念想。
他總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足夠軟弱,不需要再更上一層樓了。
嚴(yán)爭鳴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只是他的一個夢,他只覺得一切又仿佛倒回去重來,看著那張刻在心上的臉,以及不遠(yuǎn)處黑氣繚繞的韓淵……依稀又回到了東海的荒島上,他這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一天。
嚴(yán)爭鳴突然一抬手攥住程潛的肩膀,毫不在意他手中的利劍,一把將人從胸口拽到身后,像是無數(shù)午夜夢回中千錘百煉過一樣,拽過了他所有的遺恨。
程潛顯然也沒想到與他杠上的居然是自家掌門師兄,他還沒來得及近鄉(xiāng)情怯,已經(jīng)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一時懵了,同時手忙腳亂地收回他那把金光閃閃的盤纏劍,以防一見面就誤傷,被嚴(yán)爭鳴拽得踉蹌了兩步才站穩(wěn)。
扶搖山隱于秘境之中,近在咫尺的弟子們或是震驚、或是迷茫、或是在掙扎、或是在哭泣。
百年同門再聚,不料竟是此情此景。
嚴(yán)爭鳴整個人處于一種介乎癲狂與冷靜的縫隙里,他快刀斬亂麻地將自己一片混亂的思緒一股腦封住,不去回頭看程潛,只對面前物是人非的韓淵說道:“既然來了,就留下吧。”
說完,他看也不看掉在地上的豁口劍,真元如鋒般地直沖韓淵而去,在空中凝成了無數(shù)條利劍,煞白一片,鋪天蓋地。
那魔修好像已經(jīng)完全控制住了韓淵的身體,張口吐出一團(tuán)黑霧,黑霧原地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鬼面雕,鬼面雕尖鳴一聲,倏地展開雙翼,嚴(yán)絲合縫地將韓淵裹在了其中。
劍鋒逼至,那一人一雕大概看出今天討不到便宜,也不知用了什么邪魔外道的功法,居然就這樣原地化霧而散,消失不見了。
再看,地上只留下了一張白紙人,被一箭穿心地落在那。
韓淵……那魔修見勢不對,跑了。
嚴(yán)爭鳴愣怔地在那站了片刻,似乎是怎么也積聚不起回頭看的勇氣,好半晌,他才深吸了幾口氣,整個人像是銹住了一樣回過頭來,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程潛。
程潛這一生,無論是死是活,都不曾有半分退避,然而此時久別重逢,大師兄的目光卻突然讓他有種想要落荒而逃的沖動。
李筠夢游似的看看這個又看看哪個,半晌才發(fā)出一聲囈語:“小……小潛?這、這是怎么回事?”
水坑忍住眼淚,語無倫次地說道:“三師兄,我在蜀中看見了你的劍,可是追過去的時候,你卻已經(jīng)走了,我……我料想,要真是你,必然會回來的……但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也不敢和師兄們說……”
她飛快地低下頭,手臂上還纏著沒有掙脫的鎖鏈,嘩啦亂響地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良久,才好像個小女孩那樣,充滿委屈地問道:“你……你干嘛不等等我呢……”
程潛數(shù)十年在冰潭中幾乎無所波動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一時間幾乎無言以對。
嚴(yán)爭鳴忽然緩緩地抬起一只手,捧住了程潛的臉,觸手冰涼,像是比常人體溫低一些,他常年帶在身邊的霜刃劍好像也有所知覺,發(fā)出了躁動不安的蜂鳴聲,細(xì)細(xì)地抖動起來。嚴(yán)爭鳴心里起伏猶如地動山搖,想問程潛這些年去了哪里,想問他胸口的傷還在不在,想問他是怎么過來的,有沒有吃過苦……千言萬語,堵得腦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卻是無從說起,因為與心緒相比,好像無論落下哪一句,都覺得潦草。
最終,它們擰成了一股,化成了他心里近乎卑微絕望的一個懇求,嚴(yán)爭鳴想道:“這會是真的嗎?”
程潛微微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兄。”
“嗯,”嚴(yán)爭鳴含含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你還……”
他吐出來的話氣如游絲,才說出兩個字已經(jīng)難以為繼,后半句幾乎壓在嗓子里,只看得到嘴唇掀動:“……你還記得我啊。”
程潛輕輕地按下他的手,突然呼吸有點困難。
嚴(yán)爭鳴的眼圈被一點一點染紅:“為什么這么多年不來找我們?”
程潛一聲沒吭。
嚴(yán)爭鳴突然一把將自己的手從程潛那抽了出來,毫不留手的一拳揍在了他的小腹上,程潛躲也沒躲,生受了這一下,當(dāng)即悶哼一聲,嘴里翻上來一股腥氣,還沒來得及咽回去,他第二拳又到了,這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嚨里,程潛頓時半跪在地上,咳了個死去活來。
目瞪口呆的李筠這才從夢游中清醒過來,忙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嚴(yán)爭鳴的腰,死命將他往后拖:“你干什么?”
嚴(yán)爭鳴基本無差別攻擊,回手讓李筠也吃了一肘子:“放開!”
李筠沖著他的耳朵吼道:“瘋了嗎!”
嚴(yán)爭鳴聲音沙啞如生銹的刀劍相撞,嘶聲道:“我他娘的瘋了快一百年了!”
程潛耳畔嗡嗡作響,又無從發(fā)作。
他在冰潭中閉關(guān)五十多年,又被唐軫取走了記憶,師兄弟們顛沛流離的時候,他卻好像無知無覺地躲懶一樣,滿心平靜無波,程潛一想起這個,就什么火氣都冷了下來,沉到肚子里,化了滿腔愧疚的灰。
他心里一邊愧疚又一邊委屈,兩廂全都無處著力,好像要隨著他指縫間的血跡一同呼之欲出。
程潛突然覺得,他可能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對誰有這樣深邃的牽掛了。
水坑大聲道:“你們夠了沒有!”
她猛地?fù)伍_翅膀,將身上的鎖鏈甩了下去,跑到程潛身邊,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三師兄……”
連當(dāng)年被他們滿門上下當(dāng)成吉祥物養(yǎng)的小鬼,一轉(zhuǎn)眼也都這么大了,除了翅膀還很眼熟,她整個人都脫胎換骨成了個大姑娘,有點陌生。
她乍一靠近,程潛不由自主地感覺有些不自在,忙微微躲了一下,擺了擺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睛里露出帶著些許赧然與懷念的笑意。
嚴(yán)爭鳴和李筠吵了個筋疲力盡,總算暫時安靜下來,他怔怔地看了程潛好一會,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向程潛走去。僅僅是這兩三步間,他那些在苦苦挨過、無人可訴的歲月中生出的怨憤與不甘,就突然煙消云散了。
像是經(jīng)年累月的一場噩夢終于醒了過來。
嚴(yán)爭鳴將程潛捂住嘴的手拿下來,一點一點地擦干凈他嘴角的血跡,問道:“疼不疼?”
程潛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疼就對了,”嚴(yán)爭鳴俯身抱住他,將下巴墊在了程潛的肩窩上,喃喃地低聲道,“下次再敢離家這么久,我一定打死你……一百年啊程潛,凡人一生也就蹉跎過去了……”
至此,他強撐的鎮(zhèn)定碎了個干干凈凈,嚴(yán)爭鳴抱著程潛大哭大笑了一場,好像一個人把所有人的喜悲都表達(dá)了,弄得其他人顧不上敘什么別情,全都跟著他提心吊膽了一回,唯恐扶搖派繼北冥君掌門與黃鼠狼掌門之后,再多出一個瘋掌門。
……那可實在是太長臉了。
這一鬧居然鬧到了夜半,嚴(yán)爭鳴總算冷靜了下來,水坑照常點起了火堆,天氣本就悶熱,幾個師兄都躲她遠(yuǎn)遠(yuǎn)的。
程潛將霜刃橫在膝頭,借著那劍身上一點涼意入定調(diào)息,嚴(yán)爭鳴就默默地坐在一邊守著他。
李筠沒好氣地從后面捅了嚴(yán)爭鳴一下,問道:“掌門,你瘋病好了?”
嚴(yán)爭鳴勉強施舍了他一個目光,略微自嘲地苦笑道:“好像更嚴(yán)重了�!�
李筠“嘖”了一聲,問道:“小潛怎么好像有點怕熱,以前沒有這樣過吧?”
“嗯?”嚴(yán)爭鳴神色有點茫然,問道,“是嗎?”
李筠又說道:“我記得咱們當(dāng)年是親手把他埋在荒島上的,他呼吸與脈搏全停,你又磨磨蹭蹭,到最后整個人都冷了,絕沒有半分生機,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嚴(yán)爭鳴心不在焉地應(yīng)道:“不知道啊�!�
李筠皺起眉,順著自己的思路道:“要回想起來,當(dāng)時確實有一點很奇怪,那個周涵正剛開始威風(fēng)得很,但小潛一露面,他的修為好像突然被壓制了大半,你說會不會和這件事有關(guān)?哎,大師兄,我有個想法,你說有沒有可能……小潛在和我們分開的時候遇到了什么人或者得到了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這才保了他一命?”
李筠這番信馬由韁的瞎捉摸,居然瞎貓碰上死耗子一樣地蒙對了大半,可惜這樣的機智無人贊賞,因為嚴(yán)爭鳴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連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李筠忍無可忍道:“大師兄!”
“這些破事你不能等他醒了自己問嗎?”嚴(yán)爭鳴不耐煩地抬手將李筠趕開,“我怎么會知道?你還有完沒完了,碎嘴,走開!”
李筠:“……”
他算是看出來了,掌門師兄的腦子眼下已經(jīng)被一個三師弟糊住了,壓根裝不下其他的東西,連此事前因后果都顧不上關(guān)心。
嚴(yán)爭鳴不再搭理李筠,從懷中摸出了一條雪白的發(fā)帶——據(jù)說是塞北雪蠶蠶絲編成,雪蠶生存不易,一只雪蠶能活三千年,三千年吐的絲,也不過就能織上一寸半寸的料子,觸手生涼,黑市上炒得價值連城,嚴(yán)爭鳴這個“撈錢公子”私下里也只扣了這么一條,始終也沒舍得拿出來。
只見他將真元逼到指尖成細(xì)細(xì)的一絲,穿針引線似的在這千金難買的發(fā)帶上刻了個傀儡符,他做得極專注,像是眼里就只有這么一件事,完事彈指一點,發(fā)帶便向程潛的頭發(fā)而去。
李筠倒抽了一口氣:“大師兄,你能鎮(zhèn)定點嗎?”
程潛一眼便將金絲蟬嚇得不敢睜眼,修為必然已經(jīng)是元神甚至以上了,到了這種地步的高手,入定打坐時神識自然會外放,哪怕無意識,任何東西也都不可能隨便近他的身。
李筠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大把的金子在空中破碎成渣,一臉悲憤地望向嚴(yán)掌門——他現(xiàn)在算是明白嚴(yán)掌門方才那句“更嚴(yán)重了”是什么意思。
嚴(yán)爭鳴:“噓,你看�!�
只見那根發(fā)帶輕飄飄地飛到程潛身上,挽起他方才被嚴(yán)爭鳴打散的頭發(fā),靈巧地打了個結(jié),從頭到尾,沒有遭到任何阻擋。
這代表程潛打坐入定的時候根本沒有一點防備。
李筠神色幾遍,最后輕輕地嘆了口氣:“滄海都化成桑田了,他怎么好像一點都沒變?”
嚴(yán)爭鳴笑了笑,似乎有些困倦地瞇了瞇眼,低聲道:“我真想打開扶搖山回家�!�
李筠聞言正色道:“掌門師兄,你可不要又一時沖動,你確定現(xiàn)在是好時機嗎?那些人可一直盯著呢�!�
嚴(yán)爭鳴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一點有些嘲諷的笑意:“一群跳梁小丑而已,敢來,我就讓他們有來無回……我遲遲封山不開不是因為這個。”
李筠一直沒聽他說過,還以為自己心照不宣地知道原因,此時不由得奇道:“那是因為什么?”
“因為我打不開�!眹�(yán)爭鳴表情平淡地說道。
李筠猛地翻身坐起來:“什么?”
“你穩(wěn)重點,一驚一乍的,”嚴(yán)爭鳴不滿地皺皺眉,這才接著說道,“掌門印里的封山令是三重鎖,‘天、地、人’,‘人字鎖’在前,師父當(dāng)年封山的時候留下的鎖扣是我們五個人的真元,我當(dāng)時以為小潛……所以連‘天’和‘地’的鎖扣是什么都沒仔細(xì)看。”
李筠:“……”
怪不得大師兄第一次元神進(jìn)入掌門印出來以后臉色那么難看!
李筠壓低聲音道:“你以前怎么不說?”
“說了有什么用?”嚴(yán)爭鳴打了個哈欠,“我一直在找繞開封山令的辦法,掌門印也有神識,雖然不知深淺,但是這些年我已經(jīng)能感覺到它的存在了,我本來是想,要是有一天我的修為能強到壓制掌門印里的神識,說不定就能強行打開封山令了�!�
李筠膽戰(zhàn)心驚地問道:“那得強到什么程度?”
嚴(yán)爭鳴微微合上眼睛,有些含糊地說道:“掌門印中神識是我派歷代掌門神識的疊加,你說呢?”
李筠:“……”
嚴(yán)爭鳴低聲道:“所以說告訴你們也沒用,路還長著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幾不可聞,李筠木然道:“我看這條路不叫長,這是根本走不到吧!”
嚴(yán)爭鳴沒吭聲,李筠心力交瘁地長嘆了口氣,仰面往后一躺,自我安慰道:“總算現(xiàn)在小潛回來了,小淵……唉,雖然困難了一點,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還是有希望的,對吧?”
沒有人答話——程潛悄無聲息地入定,水坑已經(jīng)蜷縮在火堆旁邊睡著了,她天生屬火,頭發(fā)掉進(jìn)去也不怕燒,細(xì)小的火苗在她的黑發(fā)上狂歡似的跳動。
仲夏夜里蟬聲四起,越發(fā)顯得四下安寧,唯有夜空上一把銀河如練,掬一捧光華萬點,皎皎萬歲春秋。
寒來暑往,枯榮明滅。
李筠再一回頭,卻見嚴(yán)爭鳴已經(jīng)歪頭靠在一邊睡著了,被大悲大喜好生傷了一回內(nèi)府,他眉宇間帶著多年不見的疲色,陰霾卻不見了。
總還是有希望的。
第55章
程潛一睜眼,就被一個雞毛撣子一樣的后腦勺嚇了一跳,然后他木然地看著那雞毛撣子回過頭來,活力十足地沖他打了個招呼:“三師兄!”
頭天一宿好像一場幻覺,程潛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怔怔地問道:“你頭上是什么?”
水坑美滋滋地說道:“七彩雀翎,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