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岐明山在金沙,既在金沙,我還是山大王�!崩钶p鴻不卑不亢,“我二弟自小有疾,沒有藥,在這山中活不過七天。他死了,我無顏回家,索性去黃泉路上陪他,下輩子再做兄弟�!�
他已走到最高處,負(fù)手,目光一掃四周,“可我不好過,這里的每一個人,誰也不要好過�!�
李輕鴻不及秦求善高大,可在秦求善面前,非但不折半分氣度,囂張的氣焰甚至壓過了他。
李輕鴻屈膝,指腹輕按刀背,“秦副將,你是聰明人,懂權(quán)衡,你放個孩子,換來個三軍少將,多好的買賣�!�
他分明仰頭看著,可眼似冰寒,涼意順著刀背爬到秦求善的掌心。
秦求善猶疑,抬起了刀。
李輕鴻將李寄思扶起來,半跪著,替他拍打袍子上的灰塵,整好翻卷的領(lǐng)口和袖口,而后,掌沉沉覆住他的肩頭。
李輕鴻說:“娘在家等著,跟她講你無事,我?guī)闳タ戳嗣t(yī),那人說,你的病早晚有法子治�!�
李寄思又不說話了�?伤麤]有答應(yīng)。
李寄思性子怪異孤僻,有時候連李輕鴻都不知道該怎么跟他相處,所以他不答應(yīng),李輕鴻也沒想出辦法,只給了秦求善一個眼色。
秦求善知道李寄思有病,不僅是身子病,心里也有病,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對他來說可沒有什么價值。
他揮手,差人將李寄思送下山。
李寄思被拉著走下七八個山階,再拉,他就不走了。非但不走,拉一下,他還挪一步上去,黑瞳里霧蒙蒙的,恨恨得瞪著李輕鴻。
他大口大口地喘起來,旁人甚至能聽到粗重的氣在他肺管里呼嘯的聲音,小獸一樣,格外赫人。
李輕鴻忙下去幾步,熟練地拔開藥瓶塞子,給李寄思囫圇塞了顆藥丸進(jìn)去,“李寄思!”
他氣得直呼他的大名。
從李寄思記事開始,這是李輕鴻第二次對他脾氣,一脾氣,就這樣喊他。
第一次,大概是四五年前。
娘給大哥做了雙云頭鞋,花樣漂亮,嶄嶄新新,做了小半個月,可見多么有心思。他想要,拖拉著也要穿在腳上,連睡覺都不肯脫。
大哥看見,怒斥他的大名,一氣之下推倒他,拔走鞋子,抱在懷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寄思渾身疼,哭得喘不上來氣,眼一黑,喊他都來不及。
后來,李寄思是聽著李輕鴻的哭聲醒的,他奪回去的靴子并頭放在床下。
自此之后,李輕鴻沒跟他說過一句重話,喊他不是“二弟”就是“守缺”。
可不知道為什么,李寄思反而更討厭他。
他再也沒有辦法搶過來那雙靴子,那是李輕鴻讓給他的。
他卑鄙自私,李輕鴻寬容大度;他是無用齷齪的爛泥,李輕鴻是光明磊落的黃金。
此時,李輕鴻又喊了他的名字,被他的冥頑不靈氣得要命。
“回家去。”李輕鴻命令。
李寄思說不出來話,鼻子酸澀,好久,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你不能有事�!�
李輕鴻說:“你更不能。”
李寄思認(rèn)真地回答:“我愿意死在這里�!�
“誰都不會死�!崩钶p鴻眼一瞪,“要是連你都護(hù)不住,我這大哥也白做了!”
“你有事,父親不殺我,但會恨我一輩子。我寧愿死,換你平安,日后,父親想起來,也不會再認(rèn)為我無能�!�
他算得夠深,想得夠絕,說得夠狠,小小年紀(jì),眼睛跟黑潭一樣不見底,使李輕鴻害怕。
“少放狗屁!”他喝罵,“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怕爹和娘心寒。”
“聽著,守缺,上個月皇上詔令,明里暗里,都是讓父王挑個兒子送去京城。父親最舍不下你,選了我去……你別這樣看我,我是心甘情愿,求之不得,早想離開王府,去朝堂上立一番功業(yè),可我放不下家里人,只有你在他們身邊,我才能放心�!�
“所以就算大哥有事,你也不能有事�!崩钶p鴻口吻沉重,催促道,“快走!”
李寄思聽得頭腦呆。
他不知道,李輕鴻的話是真是假,他沒有辦法辨別,李輕鴻說話的口吻足夠鄭重其事,可說出的話又足夠離譜。
該是多傻,才會選擇爛泥,放棄黃金?
雁南王英明蓋世,絕不是一個傻瓜。
秦求善看得心急,正欲怒斥,山下飛快爬上來幾個人,身后還跟著一個士兵,穿著銀白明甲,是李紹的部下。
“秦副將,雁南王帶兵圍剿岐明山,大軍,大軍就陳在山腳下�!�
秦求善大怒,一刀指向李輕鴻,“小兒!你詐我!看爺爺不納了你的人頭來,送給你爹瞧瞧!”
那隨上山的士兵開口喊道:“秦副將,請稍安勿躁。你要討還公道,少將軍一個人就可以做主,王爺陳兵,意不在攻山,只想先請秦副將,把我們小二爺放了�!�
李寄思驚了一驚。
“王爺說,萬事都好商量,不要為難一個孩子。”
第73章
何當(dāng)數(shù)千尺(番外)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棄吳鉤
本章:第73章
何當(dāng)數(shù)千尺(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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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求善再一次感受到窒息,盡管外人看來,他占據(jù)主動地位,手握籌碼,可無論是李紹的兩個兒子,還是李紹,都沒有讓他有任何勝券在握的感覺。
他要談判,好像根本沒必要拿什么籌碼,雁南王想談,自有千方百計與秦求善交涉;可若雁南王不想談,就算拿住他的兩個兒子也無用,他們李氏,斷頭流血,也不卑躬屈膝。
李紹牽著他的鼻子走,這李寄思,他不放也得放。
士兵將李寄思抱下了山。
李輕鴻松下一口氣,轉(zhuǎn)身展臂,氣度不凡,“秦副將,既要談判,可備了酒來?”
山下綠濤似風(fēng)。
煦煦銀甲,浩浩如千堆雪。獨(dú)獨(dú)李紹,走暗金紋的墨袍,長眉橫冷,威儀迫人。
士兵將李寄思放下,就在李紹跟前。
李紹并未下馬,垂眼看著李寄思,抬手,對身旁人說:“鞭子拿來。”
隨行將領(lǐng)為難,試圖求情,“王爺,小二爺只是……”
李紹側(cè)目,將領(lǐng)不敢多言,將鞭子抽出,雙手捧給李紹。
他剛接過,反手一甩,狠抽到李寄思的胳膊上。鞭子細(xì)軟,李紹還拿住力道,可對于小小的寄思來說,這足夠得疼。
寄思狠哆嗦了一下,屈膝跪倒在馬頭前,咬住牙,硬是一聲沒吭。
“知不知道,本王為什么打你?”
寄思還是疼的,眼淚憋在眼眶里,“不知。”
“因為你聰明,秦求善夜入王府,容易進(jìn),可不容易出。沒有你,他怎可能再逃回岐明山?”
寄思抿緊唇。
李紹說:“惹出這么多事來,是想要誰的命?你大哥?還是你母親?”
寄思一下仰起了臉,被李紹的一番話堵得喉嚨緊,一些話噎在嗓子里說不出來,委屈得要命。
他吼叫:“寧可我死!如了你的愿!”
其他將士都慌了,說是攬住李寄思勸告,實際上是將他護(hù)住,以防李紹又一鞭子打下來,他們也能幫著捱一捱。
“小二爺,您這是在說什么話,王爺哪里想過要你……”
“你想怎么個死法,沒人阻著。”李紹下馬,冷聲截斷旁人的勸慰,“可你怎么對得起你的兄長和母親?”
“輕鴻愿背負(fù)眾議,將王位讓予你,又肯接受詔令,去京城任職,只是想你縱然體弱多病,無一技之長,他也要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你母親又為你付出多少心血,比起鴻兒,她偏疼你太多,你就說出這樣輕生的話來……
李寄思,你還欠著他們的,想死可沒有這樣容易�!�
寄思捂著疼的胳膊,眼淚不斷往下掉,他亂擦去,可眼淚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他哭著,“那,您呢?您看待我呢……?我是您的兒子,我也是您的兒子……你舍不得大哥和母親死,舍不舍得我去死?”
他想起李紹方才那句“沒人阻著”,便哭得更狠。
“起來!”
李紹將鞭子伸到寄思面前。
寄思不敢違抗父親的命令,所以盡管胳膊疼得要命,也抓住鞭子,拼力站起來。
“這些人心善,才對你格外寬待,可是李寄思,你跟別人有什么不一樣?就因為多��?”
李紹卷鞭往后一指,“這三軍將士中,缺胳膊少腿的,瞎眼沒耳的,論病,哪個輸你?可他們到了戰(zhàn)場上,膽魄又何曾輸給敵軍?不也照樣立一番事業(yè)�!�
“你問本王怎么看待你?本王看你,就是個廢物�!�
李紹從沒有對他說過這么重的話,李寄思也從沒有被一個人逼得,說過這么多話。
“那你該讓大哥出山,而不是我!我不怕死,也不當(dāng)廢物,我會忠烈赴死,成全你雁南王的好名聲!”
李紹伸手掐住他的臉蛋,“我雁南王戎馬一生,俯仰無愧,用得著你個廢物,來成全本王的好名聲?你當(dāng)自己是什么東西?”
李寄思看著他寒的眼,唇哆嗦著,說不出來話。
李紹:“除了你大哥,你母親,還有這么多憂著你的將士們,誰會真正在乎你是病是死?撒嬌任性也有個限度,秦求善來擒,你還敢生出忠烈赴死的念頭來,簡直可笑,除了讓這些在乎你的人擔(dān)心,你以為你的死,還能有什么意義?”
一字一句,刀尖一樣狠往他心里最深處鉆。
李寄思說不成一句辯解,只能反復(fù)重復(fù)著,“我沒有……我沒有……”
李紹垂眉看他。
他擦著眼淚哭得樣子,所有的委屈決堤而出的樣子,都太像太像薛雉了,因此,李紹對他鐵硬的心腸終于軟了三分。
李紹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單膝跪下,與寄思平視,耐心問他,“沒有什么?”
他問這一句,比之剛才,實在溫柔。
溫柔又鋒利。鉤子一樣,將李寄思那么些年憋著的話輕而易舉地鉤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