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星虹的笑臉果不其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魔王大人,我以為你應(yīng)該明白的……就算你只是個無情無心的空殼,你應(yīng)該也比誰都明白;不,正是因為你‘做出過那種決定’,你才比任何人都明白才對。”
舊王朝的孑遺睜大了雙眼,收起不正形的虛偽笑意,居高臨下地緊緊盯著安坐在獅子背上,真正的至高神王。森精公主傲慢的面具底下,藏著的嫉恨和不安終于僵硬地爬滿在了臉上。
“我們這種圍著權(quán)力的火光打轉(zhuǎn)的飛蛾,根本沒有,也不需要感情那種累贅的東西。要成大事,必須首先割舍所有無謂的羈絆�!�
也許是傳音魔法的失真效果,前朝公主年輕的話音聽上去,語調(diào)如同正逢壯年的女王那樣堅定而傲慢,尾音卻好似已至暮年的老臣那樣顫抖得流露疲態(tài)。
魔王仿佛習(xí)慣性地?zé)o言靜默片刻,才淡道:“風(fēng)陽已經(jīng)失勢,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如今弒姊,其實沒有必要吧?當(dāng)年謀害海云王子的也是她,明面上與你無關(guān)。留著她,你的名聲還能繼續(xù)好聽下去,團(tuán)結(jié)對舊王朝還留有好感的各方保守勢力。何必多此一舉殺了她?”
這下?lián)Q星虹沉默了一會兒。
而后笑出聲來。
原來在真正沒有心的人看來,自己在已然奪權(quán)之后,仍執(zhí)著于殺死從前相依為命、也是威脅自己手握權(quán)力的血親來證明自己的無情,就已經(jīng)是囿于多余的感情了。
不愧是真正的魔王……她從兒時起就憎恨著的殺父仇人,也是她不可能不憧憬的道標(biāo)。
星虹呵呵拊掌大笑,像是困擾自己多年的謎題忽然得到了解答,豁然開朗的頑童一樣。
魔王無聲地將鐵鎧的右手按在母獅腦袋上的絨毛間,揉了揉它的腦門,一如平日里撫摸女兒的發(fā)頂那樣親昵和溫柔。
母獅形的魔獸舒服地瞇起雙眼,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魔王卻從那并不屬于野獸的聲線,回想起了一個遙遠(yuǎn)的名字,輕聲呢喃:“艾爾妮娜。”
獅子似乎對那個名字無知卻又有些敏感,好奇地抬了抬腦袋,而后換來主人更加輕柔的撫摸。
待到星虹笑完了,連面頰都好像很健康地紅潤起來。她伸手拍拍巨人的掌根,讓巨人上前跨了一步,而后恭敬地伸長手臂,將她越過槍和箭的叢林,走下來,站定在魔王和她的傀儡們面前。
“那么,就如陛下所言,這樁刺客們作風(fēng)陽公主親信打扮的‘謀刺皇帝’案,南方聯(lián)盟一定替您‘追查到底’,還黑堡使團(tuán)一個說法。”
星虹抬起右手臂,指尖點(diǎn)在左肩上,向高坐在獅子上的女皇傾身鞠躬。
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魔王行禮,當(dāng)面尊稱“陛下”。
在過去,自詡為二代魔王后裔的森精們驕傲地固守著舊王朝的榮耀。
他們在魔族大陸長達(dá)近千年的戰(zhàn)亂里偏安南境,守護(hù)著“智慧王”遺留下來的魔法書和被稱為“王器”的遺物,堅信著終有一天,王室中一定會再誕生出第三位魔王,帶領(lǐng)他們北伐重建偉大的帝國。
雖然真實的歷史上,二代魔王不過三十歲出頭就短壽暴亡,真正的子嗣也跟著早夭,還是他的弟妹和遠(yuǎn)親們紛紛爭奪起了他的衣缽,妄想用自己的手將曇花一現(xiàn)的偉大王朝延續(xù)下去。
不久,本就只是松散地歸伏于魔王一人的北方,很快徹底回歸到從前分散自立的狀態(tài)。而南方的“正朝”,也幾經(jīng)王室的血親相殘,才在二代魔王胞妹的孫女手上重新勉強(qiáng)穩(wěn)定下來,拉攏了高原上的巨魔和山地中的半獸人等蠻族,組成半聯(lián)邦制的王朝。
就這樣,南王朝在數(shù)百年間自詡唯一正統(tǒng)王朝,也確實是勢力范圍最大、政權(quán)相對穩(wěn)定的桃源鄉(xiāng)。
但事實上,王室貴族中的權(quán)力糾紛從未和平過。南王朝雖然自認(rèn)是智慧王的傳承者,然而真實的合法性來自于一位女王,所以在男女一樣都有繼承權(quán)的情況下,誕生在王室的兄弟姐妹們都活在競爭格外酷烈的權(quán)力爭奪戰(zhàn)中。
星虹和她同父異母的長姐風(fēng)陽、兄長海云就誕生在這樣畸形的環(huán)境里。
為了符合成年的王室成員都知道只是虛構(gòu)的宣稱,被寄予“智慧王”后裔、擁有覺醒成為新一代魔王的虛幻希望的宗室孩子們,幾乎從會說話起就要競相學(xué)會詠唱所有“智慧王”的魔法。
但是,那早已隨著時光的沉淀,成為了“傳統(tǒng)”的謊言和希望,在真正的三代魔王現(xiàn)身之后,全都被她隨手付之一炬。
從北方來的魔王輕巧地斬殺父王的那天,星虹第一次因恐懼的本能與她自幼以來似乎只有競爭關(guān)系的姐姐哥哥抱作一團(tuán),像真正的親人那樣。
盡管緊緊相依的森精王子與公主們,在魔王拖著滴血的暗紅利劍逼近的時候,實際上仍在推諉彼此,試圖將對方搶先推到那個恐怖的殺父仇人面前,做自己的替死鬼。
……結(jié)果,或許魔王只是不屑于殺她們幾個弱小的孩童,或者,她判斷殺絕舊王朝的后裔沒有必要,而像現(xiàn)在她勸得勢的公主學(xué)會留著姐姐來利用那樣,覺得他們活下來對自己在南方的統(tǒng)治更加有利,便放開了那柄會化作魔力消失的劍。
星虹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天,本該是她應(yīng)憎恨的仇人,本應(yīng)是令她恐懼得雙腿發(fā)軟的敵人,彎下腰來,將沒有溫度的手掌落在她的發(fā)頂上。
如同母親溫柔而耐心地愛撫她的長發(fā)。
“你叫什么名字?”
“斯利達(dá)納亞-利波可可……”
“啊,美麗的名字。我記得,在森精的湖畔支系方言里,是星光和彩虹的意思,對嗎?”
幼小的森精女孩驚訝地抬頭,睜大眼睛望著神情并無波瀾,衣甲血染,卻好像在收起劍以后,整個人的氣勢都收斂得溫和幾分的金眼女人。
“為、為什么北方來的……會知道……”
“因為,我是至尊魔王。與你們的祖先,那位‘智慧王’卡達(dá)蘭克一樣,從至偉的神那里,得到了無限的智慧與力量,因此現(xiàn)世發(fā)生過的事情,我可以無所不知�!�
“原來真正的魔王那么厲害……那,大人們也說我以后會成為魔王的。魔王大人,你知道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成為像你一樣的魔王嗎?”
星虹抬起頭,將充滿了愛慕之情的異色目光端到漠然地俯視著她的女人面前。
也許,現(xiàn)在的她,就像十八年前哭哭啼啼的幼孩一樣吧,仰望著那個,當(dāng)時的她無知而無畏的恐怖存在,問出天真的、又或是早就別有用心的提問。
“不過,魔王陛下,此番小女亦有請托,還望您能成全�!�
面容一如和幼小的女孩初遇之時年輕的魔王,沉靜地看著早已成年的森精公主慢慢抬起手來,從左手指間緩緩?fù)氏乱幻都兒诘闹腑h(huán),也不知是意識到了什么但無動于衷,還是完全沒有料想到接下來的離奇話題。
星虹公主的雙頰浸染著不自然的紅暈,仿佛相當(dāng)克制自己的情緒,才沒在她所崇敬的偶像面前失態(tài),搞砸這個對她來說此行最重要的真正懇求。
她畢恭畢敬地用雙手托出那枚戒指,伸到獅子的面前。母獅仿佛察覺到那枚看起來并無裝飾的純黑戒指有何異樣,好奇地伸長脖子挨近它嗅來嗅去。
魔王微瞇金眸:“智慧王的黑火戒?南王朝傳承千年的那對‘王器’之一,但就算你從風(fēng)陽那里得到了白炎環(huán),我也不認(rèn)為你打算把其中一件白送給我�!�
“是啊,但這筆交易您穩(wěn)賺不虧,我相信您沒有拒絕的理由�!�
星虹的目光迷醉地流連在魔王那張淡漠而秀麗的面容上,幾乎是喘著氣,渾身顫抖地開口:“懇請您,將王女殿下賜婚于我!”
魔王頓時睜大了眼睛,對方的話似乎確實出乎她的意料。
“你想求娶小影?”
“陛下真是說笑了。小女區(qū)區(qū)一個偽朝余孽,怎敢希求王女之尊下嫁南境呢?自然是小女早已對王女殿下思慕悱惻。還望陛下您恩準(zhǔn),準(zhǔn)許小女嫁入黑堡……”
清楚星虹公主為了自己的野心,什么鬼話都說得出口的秉性,魔王這次甚至沒有靜默哪怕半秒,開口就問:
“你以為成為小影的伴侶,你就有資格爭奪王儲的位置,有朝一日成為朕的繼承人嗎?”
啊,那樣的未來,的確令人心動!聽她親口中說出來的藍(lán)圖,又是那么美妙!
沉醉于權(quán)力的森精抬眸仰望著自己所憧憬的女皇,原先雅致端麗的臉上,已然激動到漲得通紅。
她激動地慢慢半跪下來,仿佛她求婚的對象并不是遠(yuǎn)在北方,和自己還沒有過交集的那位王女,而索性就是眼前尊貴的魔王。
“只要是您選中的人,不是我親自成為‘王’也可以,因為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您�。∥铱墒潜日l都清楚‘至尊魔王’的本質(zhì),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您更偉大的存在……!我只是真心希望能幫助殿下,成為下一位優(yōu)秀的魔王,將您的帝國盛世延續(xù)下去,永永遠(yuǎn)遠(yuǎn)!”
沒錯,如此偉大的君王,如此奇跡的帝國,絕不該重蹈先祖的覆轍……!
星虹緊緊握住黑火戒,將那枚象征了千年王權(quán)的“王器”抱緊在懷里,幾乎是跪倒在了地上,淚水激動得溢出眼角,流淌而下,仿佛瘋了一樣又哭又笑地向魔王大聲表白自己的衷心。
“再說,黑堡和南方聯(lián)盟的聯(lián)姻,不僅門當(dāng)戶對,對您而言,也是徹底掌控南方的最簡單手段了吧?到那時,我也甘愿獻(xiàn)出‘王器’,將它作為我和王女婚姻的見證……這樣一來,就是那些執(zhí)著于‘智慧王’遺產(chǎn)的老古董們也無話可說了!前代魔王的權(quán)柄,也將確確實實收歸您所有!”
魔王卻臉色不改地騎在獅子的背上,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像看一只爬過草地的螞蟻。
“朕若是當(dāng)真需要‘前代’的遺物,十八年前殺進(jìn)王城的時候,還不能從你們手中搶嗎?星虹,你既然知道我的本質(zhì),就該清楚,‘至尊魔王’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傳承的存在�!�
星虹似乎沒想到魔王對自己的婚配請求持保留意見,沒有立刻應(yīng)允,呆了一下。
卻繼續(xù)托起那枚銘刻著未知魔法的純黑戒指:
“是啊!正常來說是無法傳承。但如果擁有現(xiàn)成的‘王器’和一位魔王的骨肉呢?若能將二代魔王的英靈降諸您的骨血之身,讓那位殿下同時擁有兩位神王的資質(zhì),即使都不完全,也總能引來魔神的視線了吧?”
魔王忽然放開了獅子的腦袋,從母獅的背上下來。
“你如果是抱著這種目的才想接近小影,就別白忙活了。我不允許她成為我的繼承者�!�
星虹一時錯愕,腦子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咦?可是……難道您還有別的子嗣……?”
魔王卻一步步走近過來,金眸居高臨下地睨著臉上還掛著淚痕的森精,唇邊第一次在森精面前,微微上揚(yáng),勾起一抹看起來溫柔而愛憐的淺淡微笑。
自顧自想到什么,頓時受寵若驚地狂喜起來的星虹胸腔劇烈起伏,本就飽滿的胸乳更是呼之欲出:
“啊、啊啊……!真的嗎?陛下,難道說您真的……覺得我可以……?!”
她幾乎是跪拜在魔王的腳邊:“我、我一直都夢想著那一天,那一天魔王大人您能帶我離開,收留我做您的女兒……啊,媽媽,媽媽……!”
森精公主可憐的母親,在生下她不久就淪為了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被一心扶持長姐的“王太女黨”派系毒殺。
不過諷刺的是,也算是因禍得福,母妃的死讓父王悲傷難過,換來了父王對她這個女兒的寵愛,還有希望姐弟和妹妹三人能好好相處的不切實際的期望,也讓她和哥哥姐姐得以有了自幼以來就能同臺相互競爭的基礎(chǔ)。
但無論如何,星虹有記憶以來,就沒有了母親,與母親的唯一聯(lián)系,似乎也只是成為魔王、擊敗哥哥姐姐的派系,讓她死得其所這個可悲的愿望。
大概也是因此,在目睹父王被真正的魔王殺死的那天,星虹莫名有種一下子變得輕松,被釋放了枷鎖的幻覺。
大抵也是從那一天起,她既憎恨著魔王殺死了父親,奪走了舊王朝那個根植于她的童年的、一切努力的意義;卻也無可自拔地仰慕著將她那連結(jié)著古老過去的幻影的可悲命運(yùn)砸得支離破碎,又用活生生的指向未來的野心將她重塑了的魔王。
血親這種東西,在她的眼里,不過是權(quán)力的犧牲品。
跋扈的父君,可憐的母妃,愚蠢的兄長,卑鄙的長姐……那些家伙,無一配得上她的敬愛。
假如能夠選擇親人,她寧愿認(rèn)極致無情而強(qiáng)大的魔王為母親。
唯有這樣的強(qiáng)大配得上她的崇拜,唯有這樣的無情能包容她無限貪婪的野望。
“媽媽……啊、媽媽,魔王大人,我一直渴望著,能成為您的女兒啊……!”
說不定,就連提出求嫁王女的請求,也是她在潛意識里肖想著,通過與魔王親女兒的聯(lián)結(jié),自己也能沾上魔王之女的名分。
星虹幾乎是虔誠地跪拜在魔王的腳邊,森精一族的公主、舊王朝的貴族和南方聯(lián)盟如今事實上的話事領(lǐng)袖,卻在她所渴求的真正的至高“榮耀”面前,完全拋棄了往日的高傲和自尊。
“我會做個好姐姐的!如果王女殿下沒有什么治國的才能,我會成為遠(yuǎn)比她更優(yōu)秀的女兒,將帝國的榮光和未來延續(xù)下去……!”
魔王彎腰,寵溺似的將戴著銅鐵臂鎧的右手撫上森精公主的腦袋,就像平日里愛撫林影時那樣,手指插進(jìn)她鉑金色蜷曲的發(fā)絲間,輕柔地摸了摸。
“你誤會了。不論你們覺得小影優(yōu)秀與否,我都只有她這一個女兒……誕生自我的身體,我唯一的血親、我的生命�!�
但開口,話音卻依然平靜如水。
“不過話說回來,你實在是很不聰明啊,星虹,怎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誤解呢?你明知道這世上沒有比身為魔王的我更強(qiáng)大的存在,又為什么會認(rèn)為,魔王是需要繼承的,以及,這世上有誰配做魔王的繼承者?”
星虹怔在了原地。
成熟女性的話語間并沒有一絲嘲諷,但星虹卻感到如遭千鈞重壓,表情扭曲得發(fā)僵。
魔王的披風(fēng)下擺從森精的耳旁拂過,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憑空出現(xiàn),濃郁的黑霧從四面八方的空氣里聚集起來,匯聚到那位神王張開的手上。
凜冽的風(fēng)暴在平地自起,撩動著森精垂落在眼前的發(fā)絲。
嘭的一聲巨響過后,匍匐在身邊的魔怪們齜牙咧嘴,如同得到了主人給的信號,紛紛從她身邊跑過。
“以后別做傻事了。你既不夠聰明,也不理解我的意志�!�
身后的風(fēng)暴平息下來,魔王淡淡的語調(diào)仿佛憐憫一般,被她隨意地扔在星虹腳邊。
森精不知道自己該用何種態(tài)度把這句讖言撿起來。似乎從前她和她的家族一直肩負(fù)著的,所謂“成為魔王”的使命,在這一刻變得尤為可笑。
星虹想起了魔王起初用過比喻,“過家家”。
嗯,的確都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拙劣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