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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令夫人,真是一見如故

    霜降這日,聞蟬的夫君延請(qǐng)上峰至家中品茶,她在廊下接過漆盤,照例親自接待貴客。

    繡鞋邁過門檻,對(duì)上兩個(gè)男人抬眼望來——

    聞蟬僵在了原地。

    “夫人來了!”

    她的夫君熱絡(luò)引見:“這是此次南下巡視的御史大人,聽聞你善茶道,特意來家中飲茶!”

    瓊州偏遠(yuǎn)苦熱,圈椅上的男人卻氣度卓然,渾身透著獨(dú)屬上京富饒地的貴氣。

    深黑的眸子,緊緊鎖住她。

    “這位便是令夫人?”

    他語調(diào)熟悉卻也陌生,“倒真是……一見如故。”

    聞蟬沒告訴過任何人,包括夫君。

    在移居瓊州前,她曾賣身上京鎮(zhèn)國公府為奴,貼身服侍的正是眼前這位,鎮(zhèn)國公府三公子,謝云章。

    五年前,為了不給謝云章做妾,她改名換姓逃到瓊州。

    眼下,他端坐自家花廳內(nèi),成了她夫君仰仗的上峰。

    不是一見如故,她們的確是故人。

    聞蟬很想轉(zhuǎn)身再逃一次,可當(dāng)著夫君的面,她扯出笑意,緩步上前。

    “御史大人見多識(shí)廣,想是妾身姿容尋常,隨處可見,才叫御史大人覺得眼熟�!�

    行過禮,她低眉抬腕,親手奉茶。

    “大人請(qǐng)用�!�

    男人不接,目光短暫落到茶盞上一瞬,又轉(zhuǎn)回她低垂眉眼間。

    “是玉葉長春?”

    “是�!�

    “不巧,我生平最恨玉葉長春�!�

    聞蟬奉茶的手顫了顫。

    謝云章沒有拆穿她,卻在故意為難她。

    玉葉長春是他最喜歡的茶,她曾在國公府為人泡過千百回。喜歡的東西或許會(huì)厭倦,又何談一個(gè)“恨”字呢?

    暗流洶涌間,她被忽視的夫君悄然變了臉色。

    他試圖介入:“這茶……”

    “不過——”卻被謝云章打斷,“令夫人這一盞,不能不嘗�!�

    他終于抬手接過。

    聞蟬直起腰身,聽見遲鈍的夫君還在追問:“如何?”

    謝云章不緊不慢地啜飲著。

    “與記憶中,無甚出入�!�

    ……

    聞蟬出門時(shí)差點(diǎn)跌在廊下。

    幸得丫鬟及時(shí)攙扶,觸到她掌心一片冷汗。

    “夫人身體不適嗎?”

    她搖頭,扶著廊柱重新站穩(wěn)。

    “不必跟我�!�

    通后院的小路幽靜狹窄,國公府為奴的七年如茶葉烹沸,一一翻滾至眼前。

    她父母早亡,舅父嗜賭,賣身入府那年不過七歲,被分到謝三公子的朝云軒伺候。

    彼時(shí)三公子的生母剛過世,半大少年,陰沉得可怕。

    可聞蟬不怕他,還與他一起戴了孝。

    那之后,三公子便待她格外不同。劃屋子給她單住,不許院里大丫鬟使喚她干活,還親自教她讀書寫字。

    整個(gè)國公府都知道,他在朝云軒嬌養(yǎng)了一個(gè)奴婢。

    起初說她是養(yǎng)來取樂的小人,等大一些,便說她是三公子相中的通房。

    年幼的聞蟬還鬧過笑話,竟當(dāng)眾問三公子通房是什么,往日博學(xué)的少年漲紅了臉,顧左右而言他,最后只叫她別聽旁人亂嚼舌根。

    誠然,那時(shí)她們清白得很。

    雖日日同吃同住,可聞蟬十歲之后,三公子便再?zèng)]抱過她了。

    他是愛重自己的,聞蟬堅(jiān)信;而她也難免在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對(duì)人生出了仰慕。

    直到那一年。

    謝云章高中榜眼,國公夫人為他定了親。

    十九歲的男子身量已成,抓起她的手信誓旦旦。

    “待我成親滿一年,你也及笄了,到時(shí)我就納你為貴妾!”

    “你放心,新夫人是寬仁豁達(dá)的大家閨秀,咱們還能和從前一樣……”

    要說那一刻的感受,大抵是心里有桿秤被打碎了。

    且不管第幾次回憶起來,聞蟬都有些惡心。

    她分明什么都沒說,可所有人都默認(rèn)她是歡喜的,包括謝云章。

    可是做妾。

    做妾有什么好歡喜的?

    離開國公府那年才十四歲,一晃,五年過去了。

    聞蟬實(shí)在想不通。

    瓊州距上京千里之遙,她改名換姓又嫁了人,謝云章竟還能找來?

    他成親了嗎?今日是碰巧到同僚府上喝茶,還是特意來尋自己的?

    回屋后靠著美人榻小憩,太多疑團(tuán)在腦中來回沖撞。

    耳邊冷不丁響起一聲:“你和謝云章是舊識(shí)?”

    驚得她倏然睜眼。

    “何以見得?”

    她的夫君檀頌,不知何時(shí)進(jìn)了屋。

    “我當(dāng)他是夫人在上京的舊仇,否則憑夫人的茶道,整個(gè)瓊州府誰敢挑刺?”

    原來是開解自己。

    檀頌在人情往來上總?cè)备�,早年也因此耽誤過仕途,可于聞蟬而言,他是位好夫君。

    她轉(zhuǎn)而寬慰男人:“天外有天,他從上京來,難免見識(shí)過更好的�!�

    檀頌卻不以為然,“這壓根不是茶藝高低的事,他自己要來旁人家里喝茶,若有忌口,早說不就好了?非要當(dāng)面為難你……”

    “若非這兩年瓊州府官員功績?nèi)伤荚u(píng),我真是不愿再見他�!�

    這話又提醒了聞蟬,除去往日糾葛,謝云章如今是朝廷遣派的御史,她夫君的上峰。

    往后,還會(huì)有很多交際。

    檀頌埋怨一通,轉(zhuǎn)頭見她面色不佳,便拉過她一只手貼至自己膝頭。

    “夫人不必理會(huì)他,后日的秋茶會(huì)上,也只管將他推給我應(yīng)付�!�

    聞蟬頓時(shí)回神,“你邀他來茶會(huì)了?”

    “是啊!”檀頌也有幾分懊惱,“原本就是謹(jǐn)遵夫人教誨,上峰初至,應(yīng)邀盡邀。誰知他這般刁鉆!夫人不喜歡他,下回就不請(qǐng)了�!�

    瓊州靠海,缺田少山,有地都拿去種糧食了,本地土生土長的官吏,大多沒有飲茶的嗜好。

    聞蟬的茶會(huì),專邀那些貶謫至此的官員及其家眷,將他們?cè)谏暇┑娜嗣}籠絡(luò)到一起。

    而這次,謝云章的臨時(shí)加入,讓往昔不愛喝茶的人也紛紛遞上拜帖。

    茶會(huì)當(dāng)日,她特意將屋里人都調(diào)去前院幫忙。

    “你們顧好宴廳,若夫君問起,就說我一時(shí)頭痛,要他先行招待賓客�!�

    “是�!�

    兩名丫鬟應(yīng)聲退下,屋里只剩她一人。

    聞蟬在謝云章身邊長大,自認(rèn)了解他的行事作風(fēng),前日既見了自己,私底下是一定會(huì)找來的。

    與其不聲不響被他拉去綁去,倒不如自己選個(gè)時(shí)機(jī)。

    她坐在鏡臺(tái)前等,不知過了多久,心焦煩悶,又打算去院子里透透氣。

    一掀門——

    “赫——”

    謝云章就立在門外。

    不知何時(shí)開始下的雨,天際昏沉,雨珠在他身后連成線,周遭一切都似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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