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可喬斯佰知道,他不僅討厭林滿杏,他還嫉妒林滿杏。
明明她是生活在這種讓她顯得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里,她卻沒有一點的局促和不適,沒有一點的,自卑。
每次,喬斯佰站在落地窗前,看見她在庭院里,穿著丑衣服、沒心沒肺地玩著的時候,都不明白。為什么她絲毫不會掩飾她落后無知的丑態(tài)?為什么她能活得那么自在那么無拘無束?
為什么她一點也不自卑?和他十一年前住進(jìn)于家的樣子,截然相反。讓他有那么一瞬間,無比嫉妒甚至痛恨。
所以他懷揣著這樣的想法,用盡各種陰陽怪氣的法子想要戳穿她那張好像絲毫不在意別人眼光的面孔�?伤麤]想到,他還沒來得及成功戳穿,林滿杏就先把他那虛偽的面孔撕碎,然后無比真誠地對他說:
“喬斯佰,你好厲害,你的手也好厲害,你什么都會�!�
厲害嗎?
喬斯佰卻覺得他一點也不厲害。他自卑,從來到于家的第一天他就感覺到深深的自卑,哪怕他做了這么多年人模人樣的管家,可他還是深深的自卑。
做這些東西,需要戴手套。
可現(xiàn)在,有一個人跟他說,他很厲害、他的手也很厲害、他什么都會、他做的東西很好吃……
“嘩”
帶著淡淡焦香的奶茶從壺嘴中流淌出來,喬斯佰看著面前那張在白霧的蒸騰下朦朧的面龐,從沒覺得心臟會這么不舒服。
喬斯佰想,他還是會繼續(xù)討厭林滿杏。
但他討厭她,而他服務(wù)她,讓她夸他。
這并不沖突。
*
不沖突。
于斯佰想,他偷偷以下犯上吻她,和他服務(wù)她、讓她夸他,這并不沖突。
很多國家都有貼面禮,所以他只是輕輕地、輕輕地在女主人臉上碰一下,這并不算什么,這并不代表他想要僭越,他還是她最忠誠的仆人。
于斯佰依舊跪在鋪著地毯的地上,可他的臉,卻離林滿杏的臉,越來越近。
而就在于斯佰的唇,快要碰到那柔軟而紅潤的面頰時,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夢的林滿杏,突然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
“咚”,與此同時,有什么東西撞到的聲音忽然響起。
“于斯佰,你為什么要抱你的頭?”
林滿杏猛地醒過來時,就看見面前的男人正抱著他的頭,臉上一抹隱忍之色。
“沒什么,夫人,我只是不小心磕到頭而已。”林滿杏的驚醒,讓于斯佰剛才實在太慌亂,他很努力地不想讓林滿杏發(fā)現(xiàn)他的冒犯,這也是為什么他會躲避過猛撞到后面桌角的原因。
不等于斯佰唾棄自己這種行為,林滿杏卻先忽然想到什么,她開口問道:
“喬斯佰,你會洗衣服嗎?”
*
維伊黎。
地球的另一面,和華國有著十幾個小時時差的地方,此時,晨光微熹。
只是,合攏得嚴(yán)絲合縫的窗簾卻將窗外柔和的陽光全然遮擋住。臥室內(nèi)是一片暗沉沉的漆黑和靜謐,唯有中間那張大床上,隱約可以聽見窸窸窣窣的,被褥和衣物摩擦的聲響。
突然。
“哈,哈……”
床上的人猛地驚醒坐了起來,黑暗中,他的喘息聲狼狽而又混亂,像是才經(jīng)歷了什么恐怖的噩夢一樣,他一只手緊緊扯著身前的被子,手臂上青筋如蟒蛇般幾乎要暴起炸裂。
直到這么坐在床上又平復(fù)了氣息良久,男人這才微微側(cè)過身,打開床頭控制燈光的按鍵。
“啪”
臥室內(nèi)的燈亮起,驟然明亮的視野讓男人下意識就閉上眼。
不知是被這燈光刺激得,還是早在先前睡夢中就無意識產(chǎn)生的,他的眼角溢出淚花。
于是,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順著男人那張疤痕交錯縱橫,看上去可怖卻又透露著詭異的殘缺美的左側(cè)面龐流淌了下去。
打濕了深灰色的床單。
眼淚……是男人最好的……嫁妝……
自卑也是……
這里的每一個男人后面都會自卑……
以及,前夫哥夢到什么,已經(jīng)顯而易見了……
區(qū)分一下,林騫堯是前夫哥,于景煥是亡夫哥。
?[79]小村姑也能救毀容哥一命嗎?
虎子今年八歲。
也許是七歲。
其實他也記不清,他到底是幾歲,他的生日是什么。因為自從他之前發(fā)過一次燒后,他就什么記憶都沒有了。
他叫虎子,他爸媽說,他叫虎子,他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那就是了,他應(yīng)該就是叫虎子。虎子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名字。同時,他也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在林家村好像還小有富余的家庭,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對愛他的父母。
很平靜地接受了……
因為他不愛說話、沉默而言而從其他孩子那里遭受到的語言欺凌和肢體沖突。
沒什么好去躲的。他并不在意這種事情,那些人不過是對他罵了幾句啞巴怪胎,又偶爾往他身上丟兩三顆石子一樣,這沒什么好躲的。
他們罵他他也沒感覺,他們往他身上丟東西,他也幾乎不會被砸到,他很清楚,他們只是享受欺負(fù)別人、看到別人狼狽模樣的快感而已。
好無趣,好愚蠢的一群人。
所以他才不想把時間浪費(fèi)在他們身上,與其反駁他們,他不如多發(fā)會兒呆,或者多想想,為什么他這一年來腦海中,總是會浮現(xiàn)出“孟騫堯”這個名字?為什么他會下意識認(rèn)為……
他好像不應(yīng)該叫虎子,應(yīng)該叫孟騫堯呢?
虎子也搞不懂,明明他的爸媽都叫他虎子,他已經(jīng)聽這個名字好像很久了�?勺詮娜ツ炅蛀惥晁麄兘o他過了一個他也不確定是不是他七歲生日的生日,他晚上睡覺做了夢后,醒來他的腦海中就出現(xiàn)了這個名字。
原本那只是模糊的、他看不懂的文字。但他記憶很好,即便是夢,他也能清楚地記著那三個字,于是他后來翻了家里的破舊詞典,在一頁一頁翻過去,字都認(rèn)得差不多了后。
他終于知道,原來這三個字是“孟騫堯”。
這個問題困擾了孟騫堯很久。所以,幾乎整整一年的時間,他都會到湖邊去發(fā)呆,想那些在別人看來對莊稼收成毫無意義的問題。
就比如太陽為什么總是東升西落?他看到的世界和別人看到的世界會有什么區(qū)別嗎?他為什么不覺得自己應(yīng)該叫林騫堯,而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叫孟咕嚕咕嚕。
“咕嚕咕�!�
思緒在這一刻,被四面八方包裹來的流水沖刷得一干二凈。被推入水的前一刻,孟騫堯還在自認(rèn)為歲月靜好地思考著人生哲學(xué),可下一秒迎接他的,就成了涌入他口鼻中冰涼而又辛辣的湖水。
“哈哈哈哈哈,你們快看,林虎掉水里了,哈哈哈!”
“快叫啊,你快點叫啊!叫你平常跟個啞巴一樣,我看你現(xiàn)在叫不叫!”
流動的水流聲中,夾雜著仿佛做了消音效果似的嘲諷聲。如果放在平常,孟騫堯只會淡淡地看那些嘗試通過嘲笑欺凌他取樂的人一眼,當(dāng)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又收回目光。
可現(xiàn)在他卻冷靜不下來了。不會游泳的他只能憑借著求生的本能拍打著水面,可這么做除了讓他反復(fù)地上下嗆水、身體越來越不受控制以外,沒有任何用處。
“喊啊,你喊啊,你喊救命我們就救你上來�!�
“你不喊,你不喊我們喊,林虎的頭,像皮球,一腳踢到百貨大樓……”
“……”
那些滿懷著惡意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可孟騫堯卻聽得越發(fā)不清楚了。不斷有水進(jìn)入他的耳中,耳膜都好像被水擊打得顫抖。他想要求救,可只是一想到岸上那些天真卻又無比殘忍愚蠢的面孔會因此露出更加丑陋的表情……
猶豫讓他的身體越發(fā)冰涼卻沉重,最后孟騫堯終于要忍不住了,他張開嘴,水流和空氣嗆著他的鼻腔的同時,他嘗試發(fā)聲音。
“汪、汪汪汪!”
可就在這時,幾聲響亮的狗叫聲突然在他耳邊一響,如水簾般模糊的視線中,孟騫堯看到岸上突然出現(xiàn)了好幾條狗。
“��!有狗,有狗��!別過來,別過來!”
“別咬我,別咬我、媽媽,媽媽啊!”
孩童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與此同時。
“嘭!”
一道瘦小的身影跳入了水中,水花炸開。
領(lǐng)口被人猛地往后一扯,孟騫堯感覺本來就被水嗆得快不行的喉嚨,這時候更是遭受到了重創(chuàng)�?伤@時候也沒時間再去說什么了。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側(cè)過身去,緊緊地抓住那人的手臂,整個人幾乎都要掛在她的身上。
也是他嘗試抓住她的那時,孟騫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林滿杏的臉。
瘦小、蒼白、脆弱。
像是隨時都會在某個早晨被人發(fā)現(xiàn)餓死的存在。
可就是這樣的她,不知哪來的一身力氣,拉扯著他,又托舉他上了岸。
*
“咳、咳咳……”
被拖上岸后,肺部是火辣辣的疼。孟騫堯跪在地上,幾乎都要咳出血和臟器了,可他還是停不下來。
直到過了許久,他勉強(qiáng)平復(fù)了呼吸,他這才抬頭看向那個赤腳站在他面前,低頭歪著腦袋,俯視著他的女孩。
孟騫堯知道她是誰。
他從小就生活在這里,怎么可能不知道這個營養(yǎng)不良到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個兩歲的女孩,是那個被人叫做“小傻子”的杏丫?可以說,他經(jīng)�?匆娝�,因為只要他從她家門口走過,他都會看見她坐在門口的板凳上發(fā)呆,眼神呆滯空洞。
可他從來沒有停下來看她,今天是第一次。
她穿著破舊的,洗得幾近發(fā)白的衣服。衣服顯然是她以前的,已經(jīng)很小了,可她又實在太瘦小了,短了一截的褲管和袖口都空蕩蕩的,唯有顯露在外面的手背,顯露出幾分憨實的肉感。
她的臉也很小,可眼睛卻很大,過小的面盤裝著過大的五官,一眼看去,幼稚的同時卻讓人無端生出了幾分不寒而栗的詭異感。
而讓她看上去更加不像個正常孩子的,是她那沒有大力而亂糟糟的過肩長發(fā),在被湖水打濕后,像是海草似的垂在肩膀上,黑黢黢的,好像下一秒就會纏在誰的脖子上絞死。
杏丫。
這是杏丫。
孟騫堯在心里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擺在了他的面前。
杏丫救了他。
“謝、謝謝�!�
即便不愛說話,現(xiàn)在說話也很疼,但孟騫堯還是嘶啞著聲音和她道謝。
可他卻沒想到,林滿杏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后,她一句話都沒有說,轉(zhuǎn)身就選擇了離開。
孟騫堯只能看見那道像小草一樣孤零零、瘦干干的身影,和跟在她身后那成群結(jié)隊的小狗,漸行漸遠(yuǎn)。
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剛剛才救下了他。
*
但孟騫堯知道,不是這樣的。
這個杏丫,她應(yīng)該很在意他。
不然之后的每一天,她就不會那么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后,一天不落。哪怕一個月后,他終于忍無可忍,恩將仇報地用那個侮辱的稱呼質(zhì)問她:“傻子,你不要再跟著我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她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
而是依舊睜著那雙雖然大,卻有些呆呆的,好像什么情緒都沒有、什么都不懂的眼睛,看著他,說出了這一個月以來的第一句話:
“我怕你跟我阿娘一樣突然死掉�!�
“如果我跟著你,你就不會死了。”
孟騫堯:“……”
聽到這里,孟騫堯無言。
本能地就認(rèn)為自己似乎比其他同齡人聰明的他,也沒想到最后竟然會得到這么一個答案。
杏丫她是誰呢?杏丫她是個傻子,還是個媽爸都死了的,沒人養(yǎng)的孤兒。要不是上次他落水被她救了他和她說謝謝,在這之前,他甚至都沒有跟這個傻子說過一句話。
可她現(xiàn)在……她現(xiàn)在說她怕他死掉?
哪怕林滿杏是他的救命恩人,這段時間領(lǐng)著那些狗,不知道幫他趕走了多少次麻煩。可孟騫堯內(nèi)心深處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還是使得對她的鄙夷依舊存在。
真好笑。
她一個傻子知道什么是死嗎她就怕他死掉?她有每天跟著他的閑工夫,她不如想想她沒爸沒媽的以后要怎么活下去。
他看她自己都快要餓死了。
想到這里,孟騫堯懶得再跟她說話了。
“……我就算是真死了,也跟你沒關(guān)系�!�
只是,哪怕孟騫堯口頭上這么說了,但那之后,他還是默許了林滿杏的存在。她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是個不愛說話的陰暗怪胎。他們兩個就像是游離在這個世界外的孤魂野鬼,游走在這個荒涼偏僻的山村。
很奇怪,但是卻又莫名地和諧。
孟騫堯其實是喜歡這種說不出的默契,但孟騫堯不說。
而就當(dāng)孟騫堯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她會一直做她的傻子,他也會一直做他的怪胎時,忽然有一天,他像往常那樣在湖邊的時候,林滿杏卻沒有過來了。
他坐了一整天,也一整天都沒有看見她。
果然,說什么不想讓他死這些話,全都是假的。這才幾個月,她就堅持不下去了……要他說,她肯定也嫌棄他不愛說話,會在背后編歌曲罵他吧?
虧他今天還特地從家里帶了糖果想要給她吃。
騙子,騙子。
騙子!
在第五十二次轉(zhuǎn)頭,嘗試看到那道身影但無果后,孟騫堯終于下定決心,抓起兜里一把糖果全都扔進(jìn)了面前的湖里。
只留下了一顆。
萬一呢?萬一待會兒她就來了呢?萬一她今天有事情所以才沒來呢?
哪怕心里這么安慰自己,但孟騫堯很清楚,在這個村子里,林滿杏一個沒媽沒爹的傻子,只會比他更不招待見,除了他,她不可能還能找其他人。
于是,抱著這種想法,孟騫堯準(zhǔn)備直接回家,并且從明天開始,不再相信那個傻子說的一句話。
“你說杏丫她不會真熬不過今天了吧?”
*
孟騫堯沒想過,之前林滿杏說的話,最后卻差點驗證在她自己身上。
更沒想過,他跑到林滿杏家里后,看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副場景。
躺在床上的林滿杏昏迷不醒,但凡是她裸露出來的皮膚,都潮紅得不正常,尤其是那張他每每看見都覺得蒼白得無比脆弱的面龐,此刻卻熟得紅撲撲像是蘋果。
像是隨時都要腐爛的蘋果。
“林……林滿杏�!�
孟騫堯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第一次喊出了這個總被人稱作“杏丫”的女孩的大名。
賦予孟騫堯新名字,毀容哥!
下一章就回歸正常時間線,這章淺淺回收一下之前毀容哥跟滿滿的過往。
?[80]小村姑也能讓亡夫哥磕頭痛哭流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