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50章
封印
令狐蘇第一次在韓湘面前承認(rèn)自己是九尾狐時,韓湘便相信了,時至今日,他依舊為自己能與九尾狐成為朋友感到榮幸。
反而是令狐蘇,龍依曾無數(shù)次對她說過她就是九尾狐,她卻一直不相信。直到龍依消失在漫天紅霞中,她才相信那條小青龍一定不會騙她。
龍依離去的那晚,令狐蘇在山中走了很久,將過去的事一一翻至眼前。
她想起她們在黃泉下的那次,龍筋抽裂了大神木,她在神木中看到了九尾狐的記憶。她清楚記得,在一陣劇痛襲來時,曾有亮光從傷口處飛出朝她奔來,但卻被什么給攔了回去。
那時,她不甚在意。如今再度回想,她總覺得如果沒有那一股外力,亮光最終一定會到達(dá)自己并融入自己。
而在場的幾人中,令狐蘇很難不懷疑到閻王,所以她沖下黃泉時,曾質(zhì)問了閻王一句:“是你吧?”
那會她其實(shí)并不確定自己的猜想,然而,當(dāng)她看到閻王驚慌失措的激烈反應(yīng)時,她知道,她所未知的都藏在神木中,而阻止她獲取那些未知的人也正是閻王。
當(dāng)時,她恨極了閻王的隱瞞,恨不得將他的魂魄生生撕裂塞進(jìn)大神木里。可是,當(dāng)她真的拿回了記憶,想起了前塵過往之后,竟覺得閻王或許與自己同病相憐,或許,他們心中所思所想并無不同。
于是,她漠然離開了地府,獨(dú)自來了東海。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東海,但卻是她第一次帶著九尾狐的記憶來東海。她沒有九尾狐的靈力,但她無畏無懼,昆侖山的舊賬,等了幾千年,終于要清理了。
她聳立在云端,冷漠地俯視著海面上翻涌的巨浪,和云層中潛行著的金光怒竄的龍獸……或許今日被人尊稱為龍王。
令狐蘇真想讓那只綠毛龜也來看看,讓他親眼瞧瞧他口中那枚可誅殺人鬼神佛的龍骨到底有多大威力。只可惜,他已經(jīng)被龍依打回了原形,無緣再見此等壯觀景象,真是太可惜了。
令狐蘇從胸前取下龍骨,將其置于手中化出一柄森森冷劍,劍尖直指海面。
忽然,天邊似有無數(shù)流星劃過,看清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從天宮下來的密密麻麻的天將,奉命來東海平水族之亂。
“多事�!绷詈K說了一句,話音很快便消散在風(fēng)中。她放下利劍,冷冷看著天將將龍王以及東海眾人四面圍住。
“找死!”龍王的怒吼穿過波濤落入眾人耳朵,同時,伴著震天撼地的龍吟,東海水族奮起搏殺。
一時間,天昏地暗,風(fēng)起云涌,人間猶如煉獄,刀劍碰擊聲混雜著海浪咆哮聲,轟隆隆充斥著陰暗的世間,教人看不見希望,讓人絕望。
水族自上古時期便存于世間,而這些天將上天最多不過千年,兩者遇上,高下立見。不多時,天將便如下雨般自空中往海面墜落,砸出無數(shù)浪坑。
令狐蘇面無表情,吐出兩字:“廢物�!�
言畢,她自云中騰出,利劍當(dāng)空砍下,剎那間,一道凜冽的明光從天而降,劈開風(fēng)云,攪起巨浪,狠狠地將海面分出一條恐怖的溝壑。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劍氣落下的方向投來,只見令狐蘇一手負(fù)于身后,另一手執(zhí)劍,衣袂獵獵,傲然立在云端,睥睨眾生。
“令狐蘇?”龍王在空中停住身形,原本得意的笑容凝在臉上,“既然來了,便受死吧!”
從龍王第一次見令狐蘇起,就沒對她有過好臉色,如今更是,見了令狐蘇恨不得讓她當(dāng)場斃命。
令狐蘇也沒與他廢話,執(zhí)劍飛身上去,冷劍與龍甲摩擦纏斗,炸裂出亮晃的火花,龍尾拍擊烏云激起電閃雷鳴,空中狂風(fēng)暴雨,地面飛沙走石,人間生靈涂炭。
眾人被戰(zhàn)斗攪起的氣流隔絕在外,只能遠(yuǎn)遠(yuǎn)觀戰(zhàn),無法上前。
若論氣勢,龍王體型龐大,蜿蜒潛行在烏云雷電中;而令狐蘇身形單薄,一人于高空翻飛,怎么看都只能讓人敬佩她的大無畏,同時也不禁惋惜這樣勇敢的生命將要隕落。
龍吟響徹天地,龍王怒吼著張開血盆大口,如鍘頭石整齊排列的牙齒粘連著涎水,在風(fēng)雷滾滾中朝令狐蘇猛然撲來。
韓湘趕到東海的時候,正好看見令狐蘇被龍王吞入腹中,驀然頓在半空,如冷水澆背,一咬牙,匯聚靈力悶頭沖了上去。
似乎感覺到來人,即使龍王此刻沒有看到韓湘的位置,但龍尾仍準(zhǔn)確疾速地朝他抽來,韓湘眼眸猛然睜大,腦海中只余一句話——
“士為知己者死�!�
他快速抽身往一旁躲避,然而龍尾卻像長了眼睛,無論他去哪里都能挾著狂風(fēng)劈向自己,青光流竄的洞簫與龍尾纏斗幾番,眼看他逃不過了,韓湘倏然閉上眼睛,打算匯集全身法力與龍王作最后一搏。
閉眼的一瞬間,韓湘突然想到,好像一直以來,從來都只是他自己單方面地將令狐蘇當(dāng)成朋友,而令狐蘇卻從未對自己說過什么肺腑之言,也從未將自己真的看作知己。
他曾以為龍女贈竹簫便是有情,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自作多情。
而這次,又自作多情了嗎?
九尾狐大神果真只能遠(yuǎn)觀不可近交嗎?
我……此生一事無成,便要如此死去了嗎?
想及此,韓湘忽然不知該如何發(fā)力,執(zhí)簫的手癡癡垂下。
可惜啊,這樣一個滿懷著對天宮、對人世間的期待的天真神仙今日竟要命喪于此……
然而,龍尾沒有真的攻擊韓湘,反而在快要碰到他的時候仿佛被抽干了力氣,驀地軟了下去,隨即而來的是龍王撕心裂肺的吼叫和發(fā)了狂似的亂顫。
倏爾,一陣漫蓋天地的耀眼亮光自金龍的腹部射出,熠熠中閃過一道劍光。
令狐蘇猶如戰(zhàn)神般從光芒中飛出,手中利劍竄著凌銳光澤,閃爍在陰暗烏云中,啟明星在此亦黯然失色。
頃刻間,東海再度出現(xiàn)漫天血雨,從金龍腹部濺出洶涌鮮血,血肉撕裂,萬鬼同哭,這無疑是一場兇殘血腥的虐殺!
令狐蘇在風(fēng)中穩(wěn)住身形,神色冷峻,高立蒼穹,身后發(fā)狂似的巨龍掙扎著從高空墜落,海面被砸出深坑,海水陡然驚起,掠至上空,又落往海面,形成數(shù)道水幕,飛流直下。
令狐蘇提起劍,讓落下的水幕從冷劍上淋過,沖刷掉沾染的血污,冷冷瞥向韓湘,“蠢貨,不躲找死嗎?”
韓湘呆呆立在一側(cè),“九……九尾狐……大神?”
從令狐蘇背后飛出幾道光,直直落入海里,沒多久,光流綁著一只龍獸落回他們面前,任其在云層里掙扎吼叫。
原本趾高氣揚(yáng)的水族此刻全都縮回海里,不敢探頭,剩余的天將見龍王伏誅,紛紛趕往東海各處鎮(zhèn)住海浪,離開前還不忘回頭往令狐蘇他們這里看。
令狐蘇收回冷劍,在手心重新化作龍骨,她將龍骨掛回胸前,手在離開時不自覺握緊,手背上青筋顯露,仿佛竭盡全力要抓住最后一點(diǎn)希望。
龍獸虛弱地大喘著粗氣,雙眼因憤怒與不甘漲得通紅,“你到底……你到底是誰?”
“令狐蘇,你的女婿呀�!绷詈K冷笑著蹲下身來,直盯著龍獸,言語輕蔑,“岳父,你——不記得了嗎?”
龍獸陡然睜大眼睛,“不……你不是!你不是!”
令狐蘇輕抖一袍,緩緩站起身,笑著說:“我當(dāng)然不是。你算什么東西?憑你也想當(dāng)龍依的父親?”
“九……九尾狐,你是……九尾狐?”
令狐蘇很享受龍王眼神里的絕望,森森冷冷道:“你——難道不記得后土說過的話嗎?她是不是警告過你,不要指望新神會給龍族帶來什么,也不準(zhǔn)龍族再上昆侖?你竟然敢讓龍吾去山下見她,你想做什么?”
龍吾與龍依在弱水畔見面之事,直到九尾狐身死都還一直被蒙在鼓里。若非令狐蘇陪龍依去地府龍宮走這一遭,只怕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那條小青龍偷跑下山,竟是為了會這樣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的哥哥!
龍獸嗆出一大口血,懇求道:“你要什么都可以拿走,龍宮、龍族,包括我的命,你都可以拿去,但是唯有龍吾,求您救救他�!�
令狐蘇眸中有刀光,語氣冰冷而危險:“告訴我,當(dāng)年是誰準(zhǔn)你送龍吾上山的?是誰渡你過的弱水,又是誰收下龍吾的魂魄?”
九尾狐的記憶截止于她生祭大神木時,因此,她現(xiàn)在問的都是在她死后發(fā)生的事。
“是龍依,是她讓我送龍吾上山,她說,她會救活龍吾�!饼埻鯖]有隱瞞。
直覺告訴他,無論九尾狐多么恨自己,只要涉及龍依,任她心再冷再硬,定會有所松動。
令狐蘇眼神微變,對此未置一詞,漠然說道:“你的龍王是后土娘娘封的,本座不會奪走,但你龍族自此往后,再無榮耀傍身。龍族將永遠(yuǎn)囚于東海,至死不得離開�!�
令狐蘇知道,對于龍王這種人,最可怕的從來不是死亡,而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的落差,是今時不同往日的天差地別。與其今日將他終結(jié)在此,不如讓他永無翻身之日,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珍視的龍宮、王位毀于一旦。
這就是九尾狐,于世事冷漠無情的九尾狐。
令狐蘇背過身去,輕揮袖袍,落下數(shù)道光陣,將龍王自云層中打落,沉入海底,又以靈力畫出金光符咒鎮(zhèn)入龍宮,將龍族永遠(yuǎn)地封印在了東海深處……
第51章
神靈
在令狐蘇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山月獸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跳上她的肩膀。
此時,閻王率著地府鬼差也趕來了東海,于烏云密布中得見昆侖神獸——
“九尾狐大神!”
閻王脫口而出,叫住了她。
雖然已有數(shù)千年不曾見過,但再次見到時,當(dāng)年在山上的那種不怒而威的距離感依舊強(qiáng)烈,叫人無法靠近半分。
“怎么?”令狐蘇沒有回頭,只冷冷側(cè)過臉,露出凌厲的線條,“你有何事?”
“弱水還在人間,你……”
這是他第一次同九尾狐講話。從前在山上,神獸從不與他們這些泥漿里打滾的小人兒說話�;蛟S也是因?yàn)樯瘾F不能像上神那樣使用神語,即便他們說了,相互也理解不了。
令狐蘇斜眼瞥向身后,眼尾泛起一抹嫣紅,幽深黑沉的眼眸里帶著輕蔑傲視,“與我何干?”
“你不是令狐蘇�!遍愅醪恢雷约簽楹我f這么一句,或許是眼前的令狐蘇與之前太不一樣了,而他一時之間又無法真的將其看作是九尾狐。
令狐蘇嘴角微微上揚(yáng),哂笑一聲,“我本就不是令狐蘇,早同你說過,我是九尾狐�!�
“你要去哪里?”
“你不必管�!�
“人間生靈涂炭,你當(dāng)真不管他們了嗎?”閻王說,“你既然當(dāng)年能有生祭神木的大無畏,為何今日無數(shù)生靈擺在面前,你卻要棄他們于不顧?”
令狐蘇冷峻地?fù)P起下頜,語氣讓人渾身涼透:“我不是神,所以我不必救苦救難,也不必渡盡亡魂。我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全憑我心,你無需拿那些慈悲道德壓我,我聽不懂,也不會聽�!�
閻王被九尾狐一席話冷得打了個顫,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話從九尾狐嘴里說出來竟是這么冰涼。
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龍依和九尾狐其實(shí)是很像的,一樣的于世事冷眼旁觀,一樣的于生死視若無睹,一樣的全無悲天憫人之懷——
不愧是被九尾狐養(yǎng)大的孩子。
令狐蘇隨手丟了個什么東西給呆立在一旁的韓湘,旋即轉(zhuǎn)身離去。
后來,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天地間忽然再也尋不到她的蹤影,山月獸也從此銷聲匿跡。只偶爾抬頭望向深邃夜空,發(fā)現(xiàn)暗淡無光時,你或許會想,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已經(jīng)被山月獸吞下肚了……
弱水還在人間泛濫,無數(shù)生靈日夜掙扎于水深火熱,可是,這些都換不來九尾狐的一眼回顧。
她不是神,世間早已沒有神了。
人間大約過了四十余年,過往的苦難都已被今日的繁華掩蓋,鮮有人會記起當(dāng)年弱水中無助的呼喊,也不會有人知道黃泉將軍林羿以身堵弱水,更不會有人了解天宮近半數(shù)仙人在這場災(zāi)難中身死,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世間再無龍宮、天宮百廢待興、地府終于能夠超度亡魂滌蕩怨氣。
只剩些年老的人或許偶爾會想起那長達(dá)一年的連日大雨,以及他們背井離鄉(xiāng)躲避洪水猛獸,還有日日夜夜充斥在人間的哭喊怨恨,據(jù)說那是亡魂們游蕩在人間哭訴著他們的枉死。
過往不再,人世間已得新生。
此時,韓湘走在山中,手里握著一管竹簫,不過已經(jīng)不是他從東海畔得到的那根,那根早在截堵弱水時便斷了,這是九尾狐離開東海時丟給他的。
幸好有這根竹簫,否則這世間真的無人再能尋到九尾狐的下落。韓湘正是順著這管竹簫才覓到了這座山——普天之下唯有這座山中才生長著制作此簫的竹子。
韓湘還在半山腰的時候,便看見山頂伸出的巖石上站著一人,若仔細(xì)瞧,還能看到她身邊的一只山月獸。
那是令狐蘇,更準(zhǔn)確地說,那是九尾狐。
因?yàn)槿缃竦乃珶o令狐蘇的脾性,恍若換了一個人,平日里寡言少語,除了韓湘以外,從不與山外人來往,同她提起舊事她也總是說不記得。
韓湘有時候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記得,畢竟九尾狐的記憶長達(dá)數(shù)千年,而令狐蘇在她的人生中只有短短數(shù)十載,或許是真的不記得吧……
“去人間嗎?”韓湘踩上令狐蘇站著的那塊巖石,在她身后問道。
山月獸舉起六條腿,但卻一言不發(fā),只默默表示贊同。
“去做什么?”
韓湘走過去抱起山月獸,解了它嘴上的禁言咒,然而這怪獸一解禁便忘了教訓(xùn),張嘴嚷道:“你知道你在山里憋了多少年嗎?再不出去你就要爛在這里啦!你自己不出去就算了,為什么不要我出去?!”
只聽令狐蘇一聲冷笑,“不是你說誓死追隨我嗎?”
韓湘決定還是讓這怪獸閉嘴,于是又給它加上了禁言咒,溫聲對令狐蘇道:“你成日呆在山中,不如去人間走走……”
韓湘沒有說完,他其實(shí)想說——去人間走走,說不定能遇上故人。
令狐蘇從巨石上下來,經(jīng)過他身邊時側(cè)臉問了一句:“你去了天河?”
韓湘沒有否認(rèn),他的確去了天河——四十多年前由人間引去天宮的弱水。
那時候弱水在人間肆虐,截堵不成,疏通也無用,無數(shù)黎民百姓無辜遭災(zāi),天宮地府喪失無數(shù)天將鬼差,一時之間,冤魂惡鬼游蕩人間四處作亂,于洪水泛濫無疑是雪上加霜。
這時候,孟婆拿出了龍吾心臟所化的夜明珠,令其嵌入地府輪回鏡中,將亡魂殘魄的怨氣徹底洗凈并送入輪回。短短數(shù)月間,夜明珠超度的亡魂比往常地府?dāng)?shù)十年送走的魂魄還多。
眼看著凡間一天天衰落下去,天帝便與閻王商量,干脆將弱水引入天宮,并重筑天堤以囚弱水。
想法提出來很容易,然而,當(dāng)他們真的開始這么做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弱水‘飛鴻不過,力不勝芥’果然名不虛傳,無數(shù)神鬼因此喪生,卻也使他們救濟(jì)蒼生之心更加強(qiáng)烈,前仆后繼如飛蛾撲火般與弱水搏斗,歷時數(shù)月終于將弱水送去了天宮,化作天河。
地府黃泉將軍林羿因在此過程中無畏犧牲、以身堵截弱水,使數(shù)萬黎民免遭于難,后被天宮封為天蓬元帥,駐守天河。
當(dāng)然,這些已是舊事,早已被人遺忘,也不值得再提起。
說回人間,此刻洛陽的街道上多了兩個身影,和一只裹著厚厚布料的貓?或是狗?
他們經(jīng)過一間鋪?zhàn)拥臅r候,一個老婆婆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chuàng)淞顺鰜恚瑒偤帽豁n湘接住,他關(guān)切地問:“您沒事吧?”
令狐蘇冷冷瞥了一眼鋪名,或許曾見過,但她沒有浪費(fèi)腦力去想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舊事,只默默站在一旁看韓湘熱心腸,等他安頓好老人,令狐蘇轉(zhuǎn)身走了。
“姑娘等等!”老婦用沙啞的聲音叫住令狐蘇,撐著拐杖慢慢挪到她面前。
她太老了,老得牙都要掉光了,皮膚皺巴巴地搭在臉上,可是她的記憶很清楚,她顫顫巍巍地指著令狐蘇,“我記得你�!�
“我不記得你�!绷詈K漠然道,她很少說話,不愿意多費(fèi)唇舌與無關(guān)之人說話。
韓湘走過來擋在她倆中間,扶著老人溫和道:“您在何處見過她嗎?”
“當(dāng)年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是不是隨你爹來過洛陽?”
韓湘看向令狐蘇,似在征求她的答案,但是令狐蘇沒有說話,韓湘只好笑著對老人說:“可能有這么回事�!�
年紀(jì)大了,凡事都看得開,總不太容易生氣。老人忽略令狐蘇的無禮,依舊慈愛地打量她,“沒想到如今長這么大了,當(dāng)年還要你爹抱著來呢!”
韓湘轉(zhuǎn)頭看令狐蘇,卻見她面無波瀾,不禁懷疑是不是老人認(rèn)錯人了,“既然她那會還那么小,您怎么能確定她就是那個孩子呢?”
“我不會記錯的,她和她爹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老人的聲音很滄桑,“發(fā)大水那一年,我們?nèi)ゾ┏潜茈y,剛好躲在令狐廟,我認(rèn)出了神像,才知道那時候來鋪?zhàn)永锊靡路木谷皇橇詈笕��!?br />
令狐蘇其實(shí)已經(jīng)想起來老人所說的,但這在她漫長的過往里實(shí)在太微不足道了,即便是記起來曾經(jīng)帶著一個叫阿念的孩子來了這間鋪?zhàn)樱蚕氩黄饋懋?dāng)時身邊還有誰,也不記得來這間鋪?zhàn)邮菫榱耸裁矗x開這間鋪?zhàn)又笥秩チ四睦铩?br />
“你們等等�!崩先税粗n湘的手拍了兩下,確定他們不會走,才轉(zhuǎn)身蹣跚著進(jìn)到鋪?zhàn)永铩?br />
過了半晌,老人抱著一個陳舊的盒子顫顫巍巍地走出來,韓湘忙伸手去接,打開一看,只見里面躺著幾件破爛不堪的衣服。
“這是?”
老人就著韓湘的手將盒子推到令狐蘇面前,“前幾年,我們清點(diǎn)庫房里的存貨,發(fā)現(xiàn)了這個,沒想到它竟然挺過了大水,但是年份太久了,已經(jīng)破得不行,也只能留個念想。”
老人說了半天,韓湘也沒聽懂她在說什么,但他依舊耐心地聽著。雖然他永遠(yuǎn)不會有老成這樣的一天,但他對這世間老弱總懷著悲憫之心。
韓湘告別了老人,繼續(xù)和令狐蘇在街上走著,視線總不自覺瞧著手里的盒子,想了許久也沒明白其中的含義,“令狐,這衣裳是你當(dāng)年帶誰家小孩來裁的?”
“不記得了�!�
兩人回到山中,韓湘干脆將衣服從盒子里取了出來。然而,剛提起來,衣服便碎成一片片的,下雪般地落到地上——
果然是放得太久,都風(fēng)化了。
韓湘在盒子底部發(fā)現(xiàn)一張發(fā)黃發(fā)皺的紙,依稀能看到上面寫著——
太平十……年七月……令狐……妻……定……衣……三……
韓湘費(fèi)了大力才讀出這幾個字,但是意思他已然明了,大約是說,太平十幾年七月的某日,令狐蘇為妻子在這間鋪?zhàn)永锒ㄗ隽巳滓律选?br />
韓湘施法將那些衣物碎片重新收斂進(jìn)盒子,默默將盒子放在身后的巖石上,輕聲問了一句:“你還記得她嗎?”
令狐蘇依然淡漠,“太久了,快忘干凈了。”
第52章
夕陽
少女抱著摞書站在書院門前,對著遠(yuǎn)處屋檐下的人大聲道:“先生,明日冬至,娘親讓我送些餃子上山,屆時您可在山上?”
“在的�!币粋年輕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身后,輕輕拍了她的肩膀,溫聲道,“明日你只管來便是了�!�
“好!”少女回身盯著他看了片刻,旋即歡快地往山下跑去。
韓湘走到屋檐下,和令狐蘇并肩站著,側(cè)臉注視著她冷峻的眉眼。
在透過磚瓦折射下來的陽光里顯得漠然而冰冷,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石像立在山崖上,歷經(jīng)風(fēng)霜卻紋絲不動,望著遠(yuǎn)處故人來的路,不知此刻是否已布滿風(fēng)塵……
‘不知道九尾狐會不會感到孤獨(dú)?’韓湘默默想著,很快,他便在腦海中給出了答案,‘或許是會的,否則不會有這座書院,也不會有那些被她留在山上的學(xué)生,她大概也是喜歡熱鬧的吧……’
此時的人間,距離弱水之劫已過去百年,所有經(jīng)歷過那場災(zāi)難的人如今都已成了黃土,山外也已改朝換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