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奴隸千恩萬謝，走向了一旁放肉的托盤，笑容滿面，瞧著那塊肉時，眼睛里淚珠閃動著光。
胡亥嬉笑：“誰說是肉了，那是吾的狗吃的，你吃的是那個！”有宦人捧著另外的托盤上前，上邊赫然放著幾粒黃豆。
奴隸怔愣在原地，臉色愈發(fā)蒼白。胡亥哈哈大笑，覺得這個樂子真好玩，他養(yǎng)的惡犬一窩沖向裝肉的盤子，大快朵頤。
“胡、亥！”
胡亥扭頭，“阿父——”他笑著奔過來，似乎為人單純爽朗沒有心機，“阿父，你怎么過來啦，也不派人與我說一聲，這么熱的天，我好讓人提前準(zhǔn)備好冰飲，讓阿父解解暑。”
“你在做什么？”始皇帝沉聲。
“玩呀。”他頗為親昵地晃著始皇帝的胳膊，甚至略帶抱怨：“管奴隸的小吏還不許我提太多人，就這么幾個玩起來不盡興。阿父你幫我罰他！”
振袖聲響。胡亥循聲扭頭，便看見一青衣女子甩袖就走。
胡亥先是遲疑，隨后恍然大悟，“阿父。”他笑得天真無邪，“那是你的新寵嗎？好沒禮，居然甩下阿父先走了�！�
“那依你看，朕該如何罰她呢？”
胡亥眼睛一亮，當(dāng)真直說了：“聽說美人被割了鼻子也還是美人，動劓刑吧！”
始皇帝似笑非笑：“你倒是學(xué)律法學(xué)得很好，還記得劓刑�！�
胡亥眼皮一跳，本能覺得哪里不對，仔細端詳著親爹的臉色，又看不出來哪里不對。“還、還好？”學(xué)著大兄扶蘇往日謙虛的模樣，靦腆一笑：“都是老師教得好�！�
始皇帝將手一抽，垂眸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便走。胡亥聽著那句“來人，送胡亥公子回宮，無朕詔令不得出”嚇了一跳，“阿父，為……”.scjld.
暗衛(wèi)現(xiàn)身，“公子，請隨屬下離開�！�
就這么一阻攔，始皇帝已經(jīng)轉(zhuǎn)入一條綠蔭小道，不見了人影。
胡亥恨恨地瞪了暗衛(wèi)一眼，暗衛(wèi)不為所動：“請公子回宮�！�
胡亥回到自己寢殿中，把門哐地一摔，怒氣沖沖走了進去。
一道聲音傳來：“誰惹我們胡亥公子不高興了？”
胡亥看過去，發(fā)現(xiàn)趙高正跽坐在殿中，登時笑了起來，“老師！”小跑過去，“我之前在上林苑碰到阿父了，老師不用替阿父御車嗎？”
趙高道：“陛下另尋了御車的人�！彼挥嗾f，轉(zhuǎn)了話題：“小公子還不曾說，方才怎么不高興了？”
胡亥就把之前始皇帝的態(tài)度一說，趙高一擰眉，“壞了！”
胡亥不解：“哪里壞了？老師你給我說說？就像以前那樣�！�
趙高無奈：“你也該動動腦子了，不然若是以后你能繼承大統(tǒng)……”
胡亥一擺手，理所當(dāng)然地說：“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想享樂，在坐帝位上盡情享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們都要聽我的！朝政？有老師幫我管不就好了嗎？”
“……”趙高：“我方才說‘壞了’，是指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除了我阿父，世上還有我不該得罪的人？”
“有。神女。”
“那個裝神弄鬼——”
趙高連忙捂住胡亥的嘴，“那是真的神仙，公子慎言！”
胡亥眨了眨眼睛，趙高松開手，強調(diào)：“她和那些假貨不一樣，這一位是真神，呼風(fēng)喚雨無所不能。”
“好吧。原來世上真的有神仙。”
“公子你在陛下面前對國師不敬，陛下才生氣離去。不過，不知者無罪，公子你也是在為陛下的權(quán)威著想，據(jù)我觀察，那位神女心中僅有大道，對于些許小事如雁過無痕，不會記在心上，公子去向神女真心致歉，再與陛下哭訴一番，便可揭過此事了�！�
胡亥一點也不喜歡道歉，可想到阿父不悅的模樣，還有難得對他的懲罰，不情不愿道：“我知道了，等阿父放我出來，我就去道歉�！�
“一定要誠心！若神女對你不喜，你哪怕是扶蘇公子那般受陛下看重，陛下也會考慮換一個繼承人——有神女在，他說不定都不需要繼承人了。”
“好好好，誠心，一定誠——心——”
“此是其一。”
“還有其二？！”
“對。陛下生氣，還有一項緣由便是你肆意折辱奴隸�！�
“不就幾個奴隸嗎？”胡亥詫異，“我可是秦公子，阿父難道還要我對那幾個奴隸道歉不成？”
“司空律有言，百姓有親屬為隸妾，若無犯法記錄者，戍邊五年，可免其一位親屬從奴隸變?yōu)槭恕！壁w高道：“還有軍爵律，隸臣可以軍功脫離奴隸身份�！�
趙高擅律法，大秦律全被他記在腦中，始皇帝正是因此，才派他來教導(dǎo)胡亥判決獄訟。趙高念出來的秦律，胡亥腦子里也有這么個印象。
胡亥困惑：“老師你念這個做什么？”
趙高道：“奴隸有機會脫離奴籍，他們自己，或者家人上了戰(zhàn)場，便會因為這兩條律法為我大秦拼命，大秦為何力壓六國？不正是秦為虎狼之師，悍不畏死？可你只為一己之私，便傷害奴隸，讓他們?nèi)绾蜗�，讓他們家人如何不怨恨？何況，陛下現(xiàn)在缺人。”
趙高強調(diào)了一遍：“特別缺人�！�
修長城缺人，修路缺人，種地缺人，哪哪都缺人，始皇帝缺人都快缺瘋了，你這倒霉孩子還當(dāng)著他的面浪費人命，他不生氣才怪。
胡亥將鞋襪踢掉，往席上一躺，嘟囔：“煩死了。幾個奴隸而已……我知道啦，我會向阿父認(rèn)錯的�！�
*
青霓站在一條小溪邊，是從外面特意引進來的活水，九曲回環(huán)，首尾都藏進樹蔭中，遠遠望去，清幽可人。
系統(tǒng)一言難盡：“那是胡亥？他不是一直都裝乖嗎？被秦始皇看到他欺負(fù)奴隸，居然還能當(dāng)無事發(fā)生，不怕人設(shè)崩了？”
“世人往往以奴仆為次于平人一等，至目之為禽獸，隨自己之喜怒以橫虐之，不知彼亦人也�！�
“什么？”
“這是我在一本書上看來的話�！鼻嗄蘧従彽卣f：“你看到你家小孩玩斗雞，讓雞累死了，會覺得他太冷血無情嗎？”
系統(tǒng)的板塊里裝有情感模式，青霓這一段話，一個比喻，讓它瞬間頭皮發(fā)麻。
青霓正要說什么，瞧了一眼小地圖，發(fā)現(xiàn)代表始皇帝的綠點在靠近，便低聲飛快地說：“不過你放心，始皇帝肯定不會輕拿輕放。他還要顧及神女的感受。”
只要神女人設(shè)不崩，始皇帝做事時，便會衡量一下到底怎么處理，才能獲得最大利益。
這才是她立神女本性為善的意義所在。總不能讓她上來就對始皇帝說，奴隸不對，你要解放奴隸，好好對待百姓吧？
聽到輕微腳步聲，青霓迅速調(diào)整好臉色表情，調(diào)整了角度，往旁邊一站�！摆s緊的，幫我拍條魚上來�！�
始皇帝轉(zhuǎn)過彎來，第一眼便看到少女俯身在溪邊，將一條似乎是誤跳上岸的魚輕輕放回水里。明亮的日光照著粼粼波光，亦照得神女一身碧綠通透，如同靜水側(cè)倚立的翠竹。
陛下腦子里千回萬轉(zhuǎn)，一瞬間給胡亥定下了不傷及性命下的嚴(yán)厲懲罰。
好像才察覺到他的到來，神女起身，靜靜看著魚在水中游弋，不曾回頭。
“陛下怎地來了？”
始皇帝一笑，行步過去，“是政將先生請入上林苑，難道要把客人扔下不管嗎？”
“方才是我失禮了。”神女淡淡道。顯然她不覺得自己失禮是錯的，只不過是出于教養(yǎng)，才致歉了一句。
始皇帝很自然道：“那小子確實該打，吾想起一事，急著請教先生，便先將他關(guān)起來，隨后再做處置。”
神女投來疑惑一瞥。
始皇帝眼底逐漸布起了陰云，“吾本以為是胡亥過于優(yōu)秀，吾才選了他棄扶蘇，可今日看他，殘忍不仁，視殺戮輕如嬉，吾絕不可能將帝位傳給他。先生，政想知道——”
“吾家麒麟兒……”男人危險地瞇起眼睛，“是用哪些漂亮的手段，奪權(quán)篡位。”
……行吧，既然你堅持。
“今夜早一些睡吧�！�
頓了頓，青霓好心的提醒：“燕食也少用一些�！�
別看到鮑魚后吐出來。
*
“衣衣，你想要做什么？”系統(tǒng)好奇。
“你等會——”青霓翻著系統(tǒng)商城，“找到了！”
系統(tǒng)一看，是一個道具，能夠讓宿主為別人編織夢境，不過鑒于它是寵妃系統(tǒng)，所以只能給一個國家的老大造夢，方便成為國君的夢中情人。
“這是一次性道具，三十萬積分，死貴死貴，衣衣你真的要買嗎？不如買個入夢的道具吧？就是不能編織夢境，只能進現(xiàn)成的夢�！�
青霓心肝脾肺腎都在疼，但是看了一眼道具介紹里，能選擇開啟貼合被入夢者認(rèn)知的字眼，咬緊牙根：“買！羊毛出在羊身上！這是投資嗚嗚嗚
嗚嗚——”
始皇帝今晚難得沒有熬夜，入睡之后，他才明白神女為什么會讓他早睡了。
夢里，他理智萬分清醒，動了動五指，抓握自如，在他做動作時，衣袖微微震顫。輕輕一邁，便漂浮了起來，更顯老態(tài)的李斯完全看不見他，從他身體穿過，入了前方那輛辒辌車。
始皇帝隱約察覺到了什么，跟著飄了進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尸體，趙高和李斯在商議要怎么處理蒙恬蒙毅兩兄弟。
始皇帝眉宇微皺，卻并未有什么大反應(yīng)。倒不如說，他早便有了猜測。他不可能立胡亥，而以胡亥的本事，指望他能想出萬全之策瞞過所有大臣不可能，必然有人幫他謀劃。
他猜到有趙高，但是沒想到李斯也……
然后，始皇帝就聽到李斯一句：“陛下尸體腐爛，會有味道，我們以陛下的指令讓百官皆在自己車上放鮑魚，掩蓋尸臭�！�
始皇帝非常平靜，甚至還有心思為李斯和趙高的縝密點頭。
尸體會有尸臭，他的死亡肯定是突發(fā)的才能讓趙高李斯做手腳，這種情況下，他們根本無法找到水銀來保持尸身不腐，用鮑魚是非常絕妙的手段。
魚可作辟邪的厭勝之物，在臣子車上放鮑魚，臣子只會覺得是他這個做皇帝的想把自己的病轉(zhuǎn)移給臣子，再加上鮑魚味道奇臭，更不會想到是他駕崩了。
李斯與趙高有才能，朕能壓得住，縱使是大逆不道了又如何，留著……
趙高恰此時出聲了：“陛下的車上也放鮑魚，和尸身放在一起，魚可通巫術(shù)，對鬼魂產(chǎn)生危害�！�
“這……”李斯猶豫了。
趙高陰狠道：“李相，我們做下的這些事情可都是死罪，萬一陛下魂魄尚在車中看著我們，李相，你可想過萬一陛下受天庇佑，回魂了……”
李斯沒說話，胡亥先打了個冷顫：“就放鮑魚吧�！�
而陛下，真的幽幽飄在車?yán)�，陰森森看著他們�?br />
鮑魚？
和他尸體放在一起？
始皇帝唇角慢慢地，慢慢地拉平了。
李斯留著，趙高還是死了吧。
夢境之外。
系統(tǒng)茫然：“秦始皇尸體什么時候被鮑魚腌入味了？”
青霓：“沒，《史記》記載的是往隨行大臣們車?yán)锓乓皇U魚，不過我這不是要刺激他嘛，就……趙高和李斯，總有一個人要提出來，趙高干的缺德事更多，我就選擇他了�！�
系統(tǒng)微妙地瞧了一眼夢境里的趙高，順便祝夢境外的趙高能留個全尸。
*
夢境里。
始皇帝一直跟著自己的尸體回咸陽，看著趙高李斯力壓群臣，看著胡亥登基，看著自己重視寵愛的蒙恬蒙毅兄弟倆身死，周身氣壓越來越低。
很快，引爆點就來了——
六個公子在杜縣被處死。
十二個公子在咸陽街頭被斬首示眾，陳尸街頭。
十個公主在杜縣被活著肢解而死。
公子將閭與二位公子被逼拔劍自殺證明自己無罪。
公子高為保母族，主動提出為父殉葬。
……
始皇帝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沒有一次閉上眼睛不忍看，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誰也辨不清他此刻心情如何。
*
夢境外，守夜的宦人忽然聽到一聲細微的痛苦的悶哼。
上前一看，只見始皇帝面色通紅，額頭冒汗，叫也叫不醒，手往額頭一探。體溫燙得掌心灼熱。冷汗不停往外滾，濡濕了白色內(nèi)衫。
宦人慌忙去請侍醫(yī)夏無且前來，診脈后，才知：“肝氣郁，陽衛(wèi)不能升發(fā)，陛下發(fā)熱了，先煎幾副藥，一會兒撬開陛下牙關(guān)，喂進去。”
通俗一點說就是，始皇帝把自己氣發(fā)燒了。
宦人緊張：“然后呢？”
夏無且沉默片刻，含糊其辭：“等陛下醒來�！�
言外之意就是，若是醒不來，很可能人就沒了。
宦人“啊呀”一聲，猶如風(fēng)暴中被摧折的大樹，不堪重負(fù)地跌坐在地。
*
夢境里。
始皇帝看著胡亥被趙高糊弄，指鹿為馬成了笑話，被哄騙著不上朝，將政事全交給趙高處理，直到被趙高派女婿閻樂將其逼死，諷刺的是，是和公子將閭一樣的拔劍自盡。
始皇帝聽到身后神女的聲音，飄渺如春雨——
“熒熒火光，離離亂惑�！�
“胡亥，他便是天上熒惑星君下凡，專來亂你大秦�！�
熒惑守心這個天象，自古以來便與戰(zhàn)爭、饑病、災(zāi)禍、亡國相關(guān)，始皇帝倒映著夢境胡亥的雙眼，慢慢冷凝上了冰雪。
——可不就是和神女所說一樣，是戰(zhàn)爭，是饑病，是災(zāi)禍，是亡國嗎？
始皇帝轉(zhuǎn)過身來，說出來的話卻讓青霓驚詫了。
“先生既然能告訴政，胡亥為熒惑星君下凡，那么，其余星神女先是一怔，隨即流露出贊賞的目光。
她豎起三根手指，“事不過三，我只能再告訴你兩位星君。陛下是想知道禍亂大秦的根源，還是起兵作亂大秦的人，亦或人才？”
“人才。”始皇帝不見任何猶豫，“禍亂大秦的根源？朕在，他們?nèi)绾文艿渷y大秦。起兵作亂？誰敢？只能在暗中做鬼祟，刺殺朕罷了�！�
而星君下凡的人才，必是人中之龍，才能夠輔佐自己君主奪了大秦的江山。
“只要是人才，朕就敢用�！�
而他自信能壓住他們，將他們壓得心悅誠服。
青霓道：“此二人，一名蕭何，一名韓信。”
“蕭何乃天上太白金星下凡，擅內(nèi)政，善識別人才，后世曰：堂堂蕭公，王跡是因。如今為沛縣一小吏�！�
“韓信乃天上白虎神下凡，擅兵戈，言兵莫過孫武，用兵莫過韓信，便是后世對他的美譽。如今是淮陰一黔首�！�
始皇帝略有動容：“先生有心了�！�
一文一武，一內(nèi)一外，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挑選出來，而非敷衍地隨意指兩個。
神女含笑：“陛下客氣了�！�
畢竟，劉邦項羽不符合始皇帝要求，其他的，她其實也就記得這兩位的籍貫。
張良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兒，陳平印象里似乎和蕭何是同鄉(xiāng)，但是蕭何名氣更大些，而蕭規(guī)曹隨里的曹參，她不太記得了，唔，印象里就這幾個了。
唉，她學(xué)的也不是歷史專業(yè)，了解不多。
神女道：“陛下，你該醒了�！�
夢境外，夏無且守在床邊一晚上沒敢合眼，俶爾聽到床上有動靜，低頭去看，便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眸子。
夏無且臉上憂色一晃眼就退了下去，換上驚喜：“陛下可算醒了�！�
感受著口舌間苦藥的味道，始皇帝平靜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