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陳綿綿一頓,彎身拿教案本子的手停了一停。
其實她剛進門就看見了。
房間不大,有張圓桌平日里折疊起來,靠在墻角,今晚卻被人擦干凈,擺在了另一頭。
桌上甚至還有三個菜和兩小碗飯,筷子和勺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旁邊,存在感極強。
陳綿綿平日里忙,一個人吃飯也足夠應(yīng)付,沒有多余的碗筷,甚至也沒有那么多食材,不知道他去哪里變出來的。
她想著,余光瞥了一眼。
……甚至還有條魚。
清蒸的,魚肚潔白,撒上醬汁和細碎的蔥花,被湯汁浸潤,甚至看起來還賣相不錯。
除此之外,書桌和柜子好像也格外干凈,桌面都快被擦得反光,地面上一塵不染,垃圾桶里一小半的垃圾被人拎出去扔掉,換上了嶄新的垃圾袋。
……田螺姑娘��?
陳綿綿無言,沉默著把包掛到椅背上。
程嘉也看她起身,兩步走到桌邊,端起菜品,“有點涼了,我去熱一下……”
“不用�!标惥d綿打斷他。
她走到書柜前,抽出今晚備課要用的書,然后走回書桌旁,拉開椅子坐下。
“我吃過了�!彼f。
聲音平靜,沒什么情緒,伴隨著在書桌前坐下,打開電腦、翻開書的動作,像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敷衍。
程嘉也一頓。
“……我做了豆腐,是新鮮買的。魚也是新鮮的,看著阿姨殺的,雖然可能味道不怎么樣,但東西都是沒有問題的,也是照著菜譜一步一步做的,應(yīng)該是可以試試的……”
陳綿綿寫了兩個字,頓了兩秒,偏頭看著他。
程嘉也無措到一股腦兒往外冒的語句慢慢地停了,聲音愈來愈小。
直到徹底安靜下來,陳綿綿才輕聲重復(fù)了一遍。
“我不要�!�
“管你是不是新鮮現(xiàn)買的,是不是一步一步照著菜譜做的,是不是被油濺傷了,是不是被刀劃了口子。”
“我都不要�!�
程嘉也指尖蜷了兩下,將手背到身后去,肩膀一點一點地向下坍塌。
陳綿綿看著他,看著他的情緒變化,看著他的神情一點一點沉寂下去,指尖將布料攥得死緊,像一束火星沉進海里,悄無聲息,明而后滅。
她饒有興趣地挑起眉,有些好奇地問道,
“怎么了?”
“覺得自己受傷了,覺得自己精心準備的東西被人忽視了,很難受?”
她每說一句,程嘉也的頭就低下去一分,后頸低垂,喉結(jié)微滾,但并不出聲。
陳綿綿看著他,斂起神情,甚至還帶著點笑,卻毫不留情地輕聲道,
“痛嗎?”
“那你從前這樣對我的時候,想過我的感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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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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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飯菜就那么放在桌上,從清晨尚還鮮活地帶著露水,到下鍋后被熱氣蒸騰,再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涼,分秒漫長地捱過了最佳賞味期。
日落的光輝透過窗,灑在餐具的邊緣,影子逐漸拉長,直到夜幕徹底降臨,也沒有人動。
陳綿綿真的沒管,備完課就洗漱上床睡覺了,期間無數(shù)次繞過房間里的另外一個人,都只是目不斜視地擦肩,好像那根本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擺件,一個雕塑。
程嘉也站在那里,看著她忙忙碌碌,視線偶然因為經(jīng)過而落在他身上,也好像只是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
?
又來了。
那種被忽視的感覺。
那種明明你人站在這里,但是她卻好像永遠都看不到的感覺。
看不到你期盼的雙眼,看不到你滿懷的希冀,看不到你呈現(xiàn)出來的,想給她最好的東西之后,暗自被傷得千瘡百孔的軀體。
原來陳綿綿當時是這種感覺嗎?
明明同在一個屋檐下,明明剛剛才分享過體溫,明明看起來好像觸手可及,但實際上卻隔著一條約法三章的三八線,一道清晰的楚河漢界。
像隔著銀河。
“咔噠”一聲響,燈泡滅了。
萬籟俱寂。
程嘉也在黑暗中,裹了裹自己身上的毯子,就著月光落下的光影,看著背對著他的那個身影。
沒關(guān)系的。
陳綿綿吃過的苦,都是他賦予的。
是他惡意揣測,胡亂曲解,是他漠視真心,毫不在意。
他罪有應(yīng)得。
只要陳綿綿不驅(qū)趕他,不向別人走去,他就都有彌補的機會。
哪怕再痛,再久,也無所謂。
月光灑在地面上,側(cè)躺的、纖細的、單薄的蝴蝶骨延伸進被子里,清淺的呼吸聲逐漸均勻。
良久以后,程嘉也閉上了眼。
-
第二天,陳綿綿照常上課,在課與課之間的間隙里接到學校通知。
“綿綿,這是鎮(zhèn)上分過來的資助文件和報名表,我們村上有一個名額�!贝彘L把文件遞給她。
“老教師沒你熟悉流程,小池他們雖然熟悉,但又不是長期,萬一這個流程走得很長,后續(xù)聯(lián)系就很麻煩,我就想交給你負責。”
陳綿綿愣了片刻,接過文件。
市上撥下來的資助名額,以鄉(xiāng)鎮(zhèn)為最小單位,再往下細化挑選。
村長看著她,“我們也不清楚孩子們的學習情況和潛力,你平時跟他們接觸多,這個名額你來挑選,是最合適的。”
頓了幾秒后,陳綿綿點頭應(yīng)下。
但她沒想到,接踵而至的是無窮多的會議和程序。
還沒來得及向孩子們傳遞這個消息、跟家長進行相關(guān)溝通,形式主義的會倒是開了不少。
放學時分,又一個讓她到鎮(zhèn)上參加資助資格選拔培訓的通知卡著點發(fā)來,陳綿綿皺了皺眉。
快要日落了,不知道這個會要開多久,萬一太晚了,回不來怎么辦?
池既看她猶豫,詢問了兩句,找人借了輛摩托車,同她一道去。
會議毫無水準,對著ppt照本宣科,車轱轆話來回說,什么要注重資格審查,什么要注意學生之間的關(guān)系,不要因此傷和氣之類的,都是些絕不用專門坐在這里聽的東西,但就是要求每位負責人都要到場。
等到板正的項目負責人叩響桌面,敲醒或出神或昏昏欲睡的各村負責人們,宣布會議結(jié)束,已經(jīng)臨近晚上十一點。
“不好意思啊,還連帶著你陪我一起回不去�!背隽藭h室,站在街邊,陳綿綿有些難為情地道歉。
“這有什么�!背丶瓤此氨緛硗砩舷掳嗪箝_會就不正常,誰知道他還要開這么久�!�
現(xiàn)在天全黑了,哪怕有摩托車,有司機,夜晚無燈的山間路也不好走。
于是兩個人對視幾秒,一前一后,沉默著走進鎮(zhèn)上唯一的小旅館。
前臺正在柜子后面百無聊賴地刷著短視頻,聽到聲音,抬頭掃了一眼,又垂下去,有氣無力地道,“大床還是雙床?”
“兩個房間,謝謝�!背丶日f著,并遞上身份證。
前臺詫異一秒,視線在兩個人之間流轉(zhuǎn),非常明顯、毫不掩飾的驚訝。
“兩個房間比雙床貴得多哦�!彼脦еc方言的普通話確認,“看你們也不是游客什么的,一晚上,擠擠不就行了�!�
“不用了,”池既沒有猶豫,重復(fù)了一遍,“就兩個房間�!�
“一間房的話,哪怕自己是清白的,傳出去也空口無憑,不太好聽�!彼麥睾偷亟忉尩�,“尤其是我們做老師的�!�
“……”
意有所指。
陳綿綿一頓,敏銳地察覺到了這話里的別有用意。
前臺噢了兩聲,又打量了他們幾眼,低下頭辦手續(xù),似乎對這件事的疑問已經(jīng)過去了,只有陳綿綿還盯著池既的側(cè)臉,揣摩思索他話里的意思。
好半晌,她沒說話,上前一步,遞上身份證。長腿老阿﹒姨證﹐理〃
-
將就一夜后,次日一早,摩托車轟鳴,陳綿綿和池既又回了學校。
好在昨天是直接帶著東西下去的,到學校就可以開始上課,不用再回家一趟。
照常放學后,陳綿綿攔住池既,“你回去騰個地兒出來�!�
“怎么?”池既問。
“少明知故問�!标惥d綿說,“昨晚上那番話是故意說給誰聽的?別告訴我說你忘了�!�
池既別開臉,笑了一下,“那我不是不好意思當面說�!�
“昨天買菜的時候聽到婆婆們聊天,說早上碰到個陌生男人在采買,一看就是沒做過飯的樣子,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有錢人,鱸魚鯽魚都分不清,還出手就是百元大鈔。”
陳綿綿一頓,已經(jīng)能從他這三言兩語里想象到程嘉也買菜的樣子。
十指不沾陽春水,家里的飯永遠是阿姨做好,隨機挑兩道來鑒賞。
可能他辨別鵝肝的能力,會比辨認豬肉牛肉的能力好的多。
池既看著她,拉回她的思緒,“還說,好像看見住在你那兒�!�
陳綿綿呼出口氣,“……我又不在意這些。”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背丶日f著,視線越過陳綿綿肩膀,向后掃了一眼。
停頓兩秒后,他收回視線,微妙地轉(zhuǎn)了話題。
“何況跟你不喜歡的人同住一個屋檐下,也挺讓人煩的,對吧?”
陳綿綿沒注意他的視線變化,頓了兩秒,垂下眼,不知道想到什么,倏然有些嘲諷地笑了一下。
“這倒也是。”她說。
“那你找個地兒收拾一下,我待會兒上去就讓他搬……”
陳綿綿邊說邊轉(zhuǎn)身,垂著眼,拎著包要往在走,抬眼的瞬間,話卻倏然一頓。
方才話里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不喜歡的”、“招人煩”的人,正拎著兩個飯盒,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視線沒什么情緒地掃過他們兩個人。
一言未發(fā)。
但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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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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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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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嘉也這兩天可算過的那叫一個殫精竭慮,夜不能寐。
先是徹夜未眠,努力將自己從滿懷希望后撞了南墻的低落情緒中拯救出來,做好長久的、陳綿綿不會原諒他的準備,接著努力回憶、努力打聽了一下陳綿綿愛吃什么,然后走街串巷,在村鎮(zhèn)混亂的菜市場里購買食材,費勁地跟村口耳背的婆婆交流,一筆一畫記下做菜的流程。
一邊在嗆人的油煙里躲開,一邊在狼狽地收拾殘局,程嘉也想。
陳綿綿今天不吃,沒有關(guān)系。
他慢慢來,一點一點精進,一點一點熟練,總有一天,會出現(xiàn)她因為忙而沒顧得上吃飯,或者忽然被香味打動的情況。
總有一天,會出現(xiàn)的。
程嘉也想。
總會有這么一天的。
然而他卡著下班點做好的飯菜不僅又一次沒有得到陳綿綿的青睞,沒有得到她冷冰冰的一句“我不要”,甚至沒有機會被她看一眼。
陳綿綿沒有回來。
六點半沒有回來,應(yīng)該是剛下課,沒有這么快。
七點沒有回來,可能是被學生問問題絆住了腳步,再稍微等一等。
八點沒有回來,可能是因為不想見到他,所以在辦公室加班了,沒有關(guān)系的。
九點沒有回來,也許又是和昨天一樣的情況,去誰家里吃飯、慶祝,然后再由別的人送回來。
沒關(guān)系的,程嘉也想。
她安全就好了,至于送的人是誰,并不重要。
可是直到十點,陳綿綿還是沒有回來。
十點半,十一點,十一點半,十二點……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夜幕降臨,萬籟俱寂,指針在鐘表上轉(zhuǎn)動,分秒都難捱。
分鐘指向整點時,老舊簡陋的掛鐘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報時滴聲,程嘉也終于按耐不住,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午夜十二點的學校早就過了熱鬧的時候,一片黑暗,一片寂靜,寂寥無人,和方才穿越的田埂小徑也沒有什么不同。
看著就不像有人的樣子,但程嘉也還是試圖往里進。
鐵欄桿大門被推開的聲音在夜色里響起,驚醒了打瞌睡的值夜人員,連忙困惑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跑出來看。
“干什么,干什么?”他從里面把門關(guān)上,“早放學了,明天早上再來�!�
程嘉也用手擋住他關(guān)門的動作,“里面還有人嗎?”
“除了我,哪兒還有人?”值夜人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幾眼,“我們又不上夜校的,誰會不睡覺?”
“那陳綿綿呢?你見過她嗎?”
“陳老師��?”
那人更莫名其妙了,上下打量他好幾眼,“放學的時候就走了啊�!�
許是看他太急切,那人又回憶了一下,“好像跟池老師一起去鎮(zhèn)上了吧,我看他倆一個摩托車。這個點應(yīng)該還沒回來,應(yīng)該就是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