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陳綿綿總是溫柔的,無聲地包容著他。
體溫熨貼,發(fā)間香氣縈繞在鼻息間,整個人非常的清透和柔軟,像一片暖流流經(jīng)的海域,終年不凍,永遠(yuǎn)宜人,永遠(yuǎn)接納。
永遠(yuǎn)讓他想接近。
但那個誤會就是深深扎根在他心里了。
覺得自己被戲弄的、可笑的自尊心像一把刀,反復(fù)折磨著自己。
腦海里有個小人在說:這個人戲弄了你,但你竟然還是離不開她。
多么可笑。
有很多次,他都是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將手從她腰上拿開,背過身去,輕飄飄地說,記得帶上門。
那不只是對她說,也是在告誡他自己。
不要,不要貪戀那點溫暖。
要忤逆自己擁抱的本能。
徹夜長談,耳鬢廝磨,相擁而眠,從午夜到日出,那是戀人才該做的事情。
而他們顯然不是。
現(xiàn)在看來,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可笑的自尊心。
傲慢又自大,理所當(dāng)然地將誤會施加在別人身上,甚至沒有問一句。
都是他罪有應(yīng)得。
沉默良久之后,程嘉也放下手里的東西,呼出一口氣,道,“……對不起�!�
遲來的道歉是道歉嗎?
他不知道。
他只是覺得自己的確該將這句話說出口,哪怕陳綿綿不聽,不接受,他也該將這句道歉重復(fù)千千萬萬遍。
上帝會寬恕信徒嗎?
是與否,所有的塵埃落定之前,都會有無數(shù)人坐在教堂前,日夜不休地祈禱和懺悔。
結(jié)果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過程與真心。
程嘉也垂下眼,緩慢地把掃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墻角,好像下定決心要走了一般。
步伐還未邁出,忽地想到什么,他張了張嘴,看著她,還是出聲。
“關(guān)于許意眠……”
“上次沒講到,現(xiàn)在還是想告訴你�!�
“你不用急著拒絕,或者是說不用。我知道你可能已經(jīng)不在意了,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
許是看出了陳綿綿下意識的抗拒,程嘉也看著她,安靜地道,“我會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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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許意眠,程嘉也一直在想,要怎么避開那些他不愿意回憶,也不愿意向外道的事情,只清晰明白地講明他們的關(guān)系。
但事實就是,避開那些東西,他們幾乎沒有東西可講。
關(guān)系淺薄到,僅僅是“普通朋友”四個字就可以概括。
從小就認(rèn)識,許意眠家住在他隔壁,是真正意義上的鄰居。
但沒有里或是論壇帖子里猜測的那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際遇,他們一直不熟。
可能是因為家里沒有女孩兒,可能是因為程嘉也從小到大都不太黏人,沒有那種很緊密的親情聯(lián)系感,又可能是因為女孩本身就有跟男孩子不一樣的特質(zhì),總之,奶奶就是很喜歡女孩子。
許意眠嘴甜,靈巧,從小就討程奶奶喜歡,時常邀請她到家里進(jìn)行一些諸如下午茶之類的活動。
除了偶爾回家時,在客廳瞥見一眼,點點頭算是示意以外,他們幾乎沒有說過話。
都是直到讀高中時,許意眠父母因事出國,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托程奶奶暫管兩個月,住進(jìn)了二樓的房間時,程嘉也才真正意義上跟她說上話。
那天也是凌晨,他坐在二樓露臺上望天。
具體是因為什么已經(jīng)忘了,可能是因為某些興趣愛好在提出后又被父親否掉,可能是覺得自己明知結(jié)果卻還是提出的樣子很蠢,又可能是單純地覺得這樣的日子沒什么意思。
生活總是沒有什么意思的,只有在發(fā)呆時才感覺有一些生命體的實感。
樓梯上忽然傳來聲響。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接著有人走出來。
程嘉也其實并不會在意此刻是誰,但這個腳步聲實在太輕。
落地只有一點點聲音,然后就停頓,大概十秒一挪動,像是恨不得給自己插上翅膀,不發(fā)出一點聲響來似的。
在凌晨三點的夜里,顯得非常的詭異。
于是他回頭,看見穿戴整齊的許意眠正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路過,目光還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生怕被發(fā)現(xiàn)似的。
對視的一秒里,兩個人都很安靜。
幾秒過去,空氣隨著許意眠一聲輕聲的罵,才重新又開始流動。
她腳步恢復(fù)正常,不再努力試圖不被發(fā)現(xiàn),邁步走進(jìn)露臺,帶著一股計劃敗露的郁悶,略顯煩躁地在他邊上坐下。
“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你在這里做什么?”她語氣不是很好。
程嘉也沒答,收回視線,仰頭望著天。
許意眠也隨他的視線看過去,但幾秒后,就興致寥寥地收回視線。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別墅區(qū)的夜晚非常安靜,夜空漆黑,沒有光亮。
每晚都是一樣的黑,沒有什么特別的。
好片刻后,程嘉也才盯著夜空,淺淡而隨意地出聲。
“出去找你男朋友?”
雖是問句,但語調(diào)非常平靜,似乎早有答案在心。
“……”
許意眠頓了好幾秒,才把那句“你怎么知道”咽了回去。
長輩不知道就算了,程嘉也應(yīng)該是能看出端倪的。
事實上,她從小就經(jīng)常獨居,從初中就開始住校,根本不存在什么父母出國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的情況。
是她談戀愛被發(fā)現(xiàn)了。
而對方恰好又是個父母不太看得上眼的,才有了這一系列的事。
許父許母先是關(guān)了她一個月的禁閉,沒收手機,不讓出門,直到忽然有了工作,不得不離開家,但又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于是才托付給程奶奶。
程奶奶不知道緣由,只知道許父許母叮囑說,最好不要讓她出門。
許意眠在程家待了一個星期,表面上笑瞇瞇的,活潑開朗的樣子,實際上已經(jīng)快要被逼瘋了。
好不容易摸到手機,發(fā)了消息,準(zhǔn)備今晚偷偷溜出去,偏偏又碰見了程嘉也。
計劃泡湯,郁悶得要死。
“你呢?”她身體往后一靠,難掩煩悶,“因為你爸?”
程嘉也頓了一秒,指尖在露營椅邊緣叩了一叩,不置可否。
十幾歲的少年人,總是有少年人獨特的感知力。
就像程嘉也能毫不費力地看出她每天假裝平和下面的那一層焦躁,許意眠當(dāng)然也能感知到,他們家氛圍并不太對勁。
同吃同住一個星期,足以讓她敏銳地判斷出問題的來源。
專制、決斷、說一不二的父親,幾乎是他們這樣家庭的標(biāo)配。長腿<佬%阿﹕姨︿整理ˇ
排除掉所有既定軌跡之外的事件,扼殺掉所有多余的欲望,只允許有畫地為牢的、有限的自由,不允許一點點意外發(fā)生。
兩個人在第一次說話的凌晨里,僅僅三言兩語就奠定了同樣的基礎(chǔ)。
接下來就是一些未曾否認(rèn)過的默契。
程嘉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在深夜里的去向,從未拆穿她乖乖女身份下的那一層叛逆,許意眠也從未在程父向她表示一些未來或許結(jié)親的意愿時,表現(xiàn)出明顯的抵觸和拒絕。
雙方聯(lián)系很少,但彼此心照不宣。
具有同樣傷痛的兩個人,在某些互相需要的時刻,暫時做了對方的擋箭牌。
偶有同學(xué)看到她頻繁出入程家,甚至總是暫住,流言逐漸傳開,譬如青梅竹馬,佳偶天成,天生一對,諸如此類。
兩個人或許有耳聞,或許沒有,但都狀似平靜地揭過,并沒有怎么放在心上。
一是因為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很引人注目了。
學(xué)校里的優(yōu)等生,出色的樣貌,優(yōu)渥的家境,還有各自在不同領(lǐng)域內(nèi)的才能,種種因素疊加在一起,早就對捕風(fēng)捉影的流言蜚語習(xí)以為常。
二是因為,這種雙方父母都“下意識以為”的關(guān)系,實際上給他們帶來了很多便利。
程父下意識以為程嘉也高三那年堅持要出國,是因為許意眠即將在假期結(jié)束后奔赴大洋彼岸;許父許母下意識以為許意眠時常往外跑、回國也不住家里,而是搬去外面的公寓,是因為程嘉也。
這樣的“下意識”簡直是喜聞樂見。父母開心,他們輕松,省去了太多的麻煩,對彼此雙方都有利,自然沒有人愿意多花時間和精力去解釋。
直到陳綿綿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出了這個故事的一星半點,然后非常、非常難過地離開他。
程嘉也這才意識到,這種他們自以為“心照不宣”的關(guān)系,以為“無足輕重”的流言蜚語——
原來是真真切切地,會傷到另一個女孩兒的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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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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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在那家餐廳里碰到你,就想講的�!�
程嘉也緩慢地道,“……但是,沒能來得及�!�
他說的是那次在第一次見面的餐廳包廂門外,走廊上,她碰見他和許意眠兩家人吃飯的時候。
那天陳綿綿沒有等他,從走廊上跟他擦肩而過。
而后他被拽入兩家人的飯局,心神不寧,屢次三番想要離場。
偏生又是決定要坦白兩個人并無關(guān)系,也沒有要進(jìn)行下一步打算的一頓飯,他不可能撇下長輩匆匆離場,留許意眠一個人在桌上。
直到一頓飯結(jié)束,他連道別的話都來不及說,匆匆出門來看。
陳綿綿早已和別人一起離開了。
隔著一條馬路,熟稔而又親密。
夜風(fēng)很涼。
而他站在原地,沒有再追上去的勇氣。
陳綿綿聽完,依舊照原樣站著,沒有開口。
她大腦遲緩,思路卻清晰,幾乎略一思考就能捋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所以,手腕上同樣的紅繩是奶奶送的;公寓樓下碰到許意眠,是因為她的房子恰好也在那里;引起她們誤會的、她口中似是而非的“男朋友”,也并非程嘉也。
“白月光”、“青梅竹馬”、“前女友”,不過是謬傳。
也許在高中時,大家都熱愛八卦的年紀(jì),類似的猜測在私下里小小地燃燒了一把,然后隨著兩個人的分離與不再聯(lián)系,大部分人都將此遺忘,唯有親近的人還記得。
直到目睹兩個人見面之后,疊上主人公是公眾人物的加成,猜測聲才又起。
輿論與八卦在無聲的地方愈燒愈烈,燎到陳綿綿耳邊。
但事實是,許意眠自有她自己的一段故事,并不在他們的關(guān)系內(nèi)。
陳綿綿并不是什么被誤闖進(jìn)房間的、午夜十二點后的灰姑娘,也不是什么名字諧音的替代品。
從頭到尾,你都是你。
這句是程嘉也的原話。
他前面的聲音都低,輕緩地響在房間里,唯有這句擲地有聲,鄭重而認(rèn)真。
陳綿綿頓了一頓,手中的睡衣早不知道被無意識地攥成什么樣了。
像心中有什么謎團終于被揭開,沉甸甸的大石碎掉,倏爾輕松許多。
盡管她從前無數(shù)次拒絕,無數(shù)次說不想知道,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件事,從頭到尾,一直都是懸在她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
但思索梳理這整件事的同時,陳綿綿依舊敏銳地察覺出,有什么東西沒對。
程嘉也有什么東西沒告訴她。
不然這太簡單了,不就是兩個非常普通的朋友,這有什么好遮掩的?
不就是為了逃避原生家庭的影響,這不是很輕易地講出來了嗎?
怎么至于他支吾猶豫如此之久?
但陳綿綿沒開口。
她不是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也無意要刨開別人不愿意講的東西,況且其實就此而言,思路已經(jīng)能夠全部理清了。
她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垂下眼,未置一詞,站直身體,邁步往里走,準(zhǔn)備去洗澡。
冗長的陳述后依舊得不到回應(yīng),程嘉也的心臟一寸寸往下沉,站在原地,安靜地看她動作。
現(xiàn)在他像一條細(xì)繩上綁住的巨石,懸在山谷懸崖中,任何從她身上刮來的風(fēng),都能輕易地?fù)軇有南�,感受失重的忐忑�?br />
猶豫好片刻后,程嘉也還是在擦肩的瞬間,不抱希望地輕聲問出,
“所以……”
“我可以留下嗎?”
空氣沉寂好片刻,并沒有應(yīng)答,唯有陳綿綿走動時發(fā)出的聲響,讓人一顆心懸在空中,要墜不墜,備受煎熬。
“懶得管你�!标惥d綿最后這樣說,拆了頭發(fā),拿著睡衣去洗澡。
直到走進(jìn)衛(wèi)生間時,程嘉也都沒有動,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揣測她這句話的意思。
約莫好幾分鐘后,她擰開水龍頭開關(guān)時,外面才傳來窸窸窣窣的響。
大概是反應(yīng)過來了。
陳綿綿垂下眼,等到水溫逐漸熱起來,脫掉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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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的時候程嘉也已經(jīng)收拾好房間,該歸位的東西全都?xì)w位,連她書桌上的東西都收好了。
陳綿綿一言不發(fā),彎腰拿出吹風(fēng)機,剛插上電,直起身來,放在桌面上的吹風(fēng)就被人拿起。
程嘉也站在她身后,長指握著吹風(fēng)機,輕抿著唇,意思很明顯。
陳綿綿頓了兩秒,沒說話,抽出椅子,坐下了。
程嘉也像是極輕地松了一口氣似的,緩慢地伸手,觸上她的發(fā)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