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只是這次他學聰明許多,沒有無意義的哭鬧和反抗。
二十多歲了,也確實該長大了。
程之崇想著,又瞥了一眼表,然后再看他。
他就那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程嘉也躺在那里,用同樣一雙漆黑的眼睛回視他。
好片刻后,他才緩慢地意識到,他好像并不是處于意識不清醒的狀態(tài)。
相反,那雙眼睛平靜,清亮,而又銳利。
程之崇沉默了兩秒,垂眼看著他。
“你在看什么?”
程嘉也閉了閉眼,又睜開,沒有回答。
秘書站在門外等候,比了個時間到了的手勢,提醒他速戰(zhàn)速決。
程之崇耐心告罄,又重復了一遍,“想好了嗎?”
這個問題在同一個地方問過他許多遍。
想好要跟恰當?shù)娜艘黄鹜媪藛�?想好不允許再撒謊了嗎?想好要跟學校收回住宿申請書了嗎?想好要在國內(nèi)讀完大學了嗎?
想好要放棄掉你那些不切實際、毫無意義的想法,做一個永遠規(guī)規(guī)矩矩、按部就班的人了嗎?
正如這個同樣的問題被重復過許多遍一樣,得到的回答也永恒如一,沒有例外。
誰是這場爭執(zhí)里的最終勝者,毫無疑問,從不例外。
“想好了�!背碳我草p聲回答道。
跟他從前無數(shù)次的回答一樣,沒有例外。
程之崇略一頷首,沒有感到意外,又掃了眼腕表,拎起公文包,往外邁步。
“在家里再待兩個月,哪兒都不許去,到時間就去學校報道……”
“我不�!�
身后傳來輕而緩的聲音。
因為太久沒有說過話,嗓音尚還嘶啞著,聲音也很輕,卻一字一句,落在安靜的空氣里。
程之崇的腳步一頓。
兩秒后,他才緩慢回頭,蹙起眉,確認般地問,
“什么?”
“我說……”
程嘉也盯著天花板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重復道,
“我不�!�
想好了。
他不要就這樣算了。
不要死在自由奢侈的高墻之外,不要每次事到臨頭,總是被“差一點”打敗。
剛才程之崇站在那里,問他在看什么,他沒有回答。⒎%⒈.0⒌⒏⒏⒌︿⒐0﹔
現(xiàn)在程嘉也盯著天花板上的亮光,想,他在看過去的自己。
那個七歲因為恐懼而大哭的自己,十三歲因為矛盾而掙扎的自己,還有十八歲因為抗爭而傷痕累累的自己。
他在跟他們告別。
從此之后,那些被迫加諸于身的囚籠枷鎖,都不能再困住他分毫。
他從永夜中來,將要前往另一片廣闊的海域。
此岸無際。
139
出于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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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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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上課的鈴聲早已響過,早自習上到一半,本該去值守的陳綿綿卻還枯坐在窗前。
她坐在書桌前,桌上攤開的是從前那本日記,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線索從寥寥的筆墨中延展開來。
她想起很多事情。
要搬出宿舍那一次,雖說是奶奶提的議,但卻是程之崇拍的板,三言兩語定下讓兩個人都不太愉快的事件,卻甚至沒有問一句程嘉也的意見。
他當時情緒就差到極點,坐在餐桌上,只字未言。
當時她還以為是她的原因。
第一次見面那一天,他姍姍來遲,神情和語氣都不是太好,彼時她以為是他性格本來如此,天生冷漠寡言。
直到張彤帶她去看的那一場,程嘉也無緣無故退出樂隊后的live。
他人明明站在二樓,垂著眼,看離開后的第一場表演,在臺上人邀約后,手指攥緊了欄桿,最后也只是轉(zhuǎn)身離場,留下一句半真半假的“沒興趣”。
怎么可能真的沒興趣?
那是他的歌,他的舞臺,他一手組起來的樂隊。
旋律詞曲間全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感情,是他從不對人說的經(jīng)歷背后,唯一的情緒出口。
如果有可能,誰不想順順利利、毫無阻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何至于連這樣的人生自由都被明碼標價,當作是十七天禁閉后的有期回饋?
她還想起程嘉也發(fā)著高燒坐在她門外的時刻,手臂上的傷口還在紅腫淌血,大腦被高溫灼得發(fā)暈,還是固執(zhí)抿唇,寧可枯坐門外,也不肯講一講到底為什么胡鬧的原因。
因為他不擅長。
他像一個在孩童時期就已經(jīng)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人,被過于要求情緒穩(wěn)定,要求喜怒不形于色,要求將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永遠不要裸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所有的情緒都是不該被說出來,只能自我消化的。
這是他從孩提時期就知道的道理。
時至今日,她終于能從他過往的經(jīng)歷中,窺得他形成這樣性格的一星半點,卻甚至還是從別人口中。
而她也終于知道,那天夜里,程嘉也敞開心扉,卻仍堅持避而不談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了。
剖陳傷口,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氣。
而他也不愿意拿來當成獲取同情心的籌碼。
他不需要。
陳綿綿就那么坐著,看著清晨的陽光落在窗臺的綠植上。
多肉飽滿碧綠,她卻心亂如麻。
似乎過了很久,似乎又沒有,陳綿綿終于起身,把那本筆記本合上。
手在紙面要徹底扣上之前,在空中頓了頓,停在原地。
門外忽地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
敲了兩下門,但無人應答。
幾秒后,有人推門而入。
腳步聲漸近。
“我看門沒鎖,就進來了�!笔煜さ穆曇粼谏砗箜懫�,陳綿綿頓了兩秒,但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
“怎么沒去上課?”池既停在門口,上下打量她幾眼,有些擔心地道,“沒有不舒服吧?”
陳綿綿背著他站著,脖頸微垂,良久,才回答道,
“沒有�!�
池既噢了兩聲,“那就好�!�
“那我先去幫你守一守,你晚點再過來?還是說我待會兒直接幫你代課了……”
“池既�!�
陳綿綿忽地出聲喊他,聲音很輕,平而緩,打斷了他的規(guī)劃。
池既頓了一秒,停住,看她的背影,“……怎么了?”
又過了好片刻,陳綿綿輕聲開口。
“你知道,程嘉也去哪里了嗎?”
池既神情猛地一頓。
四四方方、不算太大的房間里,兩個人隔著一段距離,面朝同一個方向站著。
陳綿綿依舊對著書桌前的窗戶,逆著光,身影纖細,發(fā)梢在陽光照耀下,呈現(xiàn)出極淺的顏色,卻又極有距離感。
池既看著她的背影,垂在身側(cè)的手蜷縮一瞬,然后又松開。
好半晌后,他盡量聲線如常地回答道,“我怎么會知道呢?”
他甚至還笑了一下,用輕松的語氣,想要化解這點不同尋常的氣氛似的。
“怎么了,他不見了嗎?”
“是不是待不下去了,回家了?”
“這不是你早就猜到的嗎?也不用很詫異吧�!�
陳綿綿越是不說話,不應答,池既就越是心虛似的,用盡量輕松的語氣在身后回應,一句接一句,試圖讓她回想起她從前對程嘉也的猜測。
然后進而把這件事合理化。
陳綿綿還是沒有出聲,直到池既也不再開口。
房間里靜了一陣。
清晨還未升溫的風從開著的門里吹進來,猶帶著夜風露水的涼意,吹動她的發(fā)梢。
良久,陳綿綿才在身后人沉默的忐忑不安中,回過身來。
她臉色略有些蒼白憔悴,像是沒休息好,但神情卻平靜,瞳孔漆黑,目光平穩(wěn),直直地望過來。
和陳綿綿視線對上的那一刻,池既的心臟忽地往下墜了一下。
他見過那個眼神的。
無波無瀾,沒有情緒。
陳綿綿從前對程嘉也,就是那個眼神。
冰冷平靜,禮貌克制,像是再沒有半分情感一般。
“那我想知道……”
陳綿綿看了他一會兒,抿唇垂眼,復又抬起來,拋開上一個話題,又問了一句。
“你的論文,究竟是不是你自己的原因?”
仿佛當頭一棒落在池既身上,他那點故作輕松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臉上,再維持不下去。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池既再不能更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方才看不見她的神情,單單看她站在那里,身形和語氣都沒有什么大的改變,雖說有些猜測,但還是抱了僥幸心理,妄圖她無從得知。
妄圖他還能做她記憶里那個,永遠光風霽月的學長。
但是,他好像錯了。
陳綿綿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只是知道了之后,還想給他一個坦白承認的機會罷了。
而他依舊抱著同樣的僥幸心理,浪費掉了。
就在上一刻。
清晨的房間里,是長久的沉默。
朝陽緩慢攀升,將門框的影子越拉越長,落在他們中間,像一條越不過的楚河漢界,真正意義上把兩個人分隔開來。
陳綿綿等了他一會兒,但沒有等到回應。
她最后一絲耐心也告罄,垂下眼,最后看了一眼手里的筆記本,然后合上,裝進包里。
“我知道了�!彼f。
然后轉(zhuǎn)身收拾東西。
手機、充電器、身份證、錢包、筆記本……
她彎身尋找檢查著短途旅行必備的物品,不再把視線投向身后的人。
池既看著她忙碌動作,卻把他當成空氣一般,再也無法忍住。
“如果不是他,我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他幾乎是壓著火氣,低低吼著的,手在腿側(cè)緊握成拳,胸膛起伏,急切地想要尋找一些認同感。
陳綿綿收拾東西的手一頓。
“如果不是他,我會順利畢業(yè),順利拿到學位,帶著我憑本事得到的優(yōu)秀獎項,去一個人人羨艷的公司,獲得非常優(yōu)越的職位,但是你看看我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了?”
“獎項被撤銷,論文差點過不了,到手的工作飛了,人人都知道這件事,人人都對我指指點點,好像我之前的優(yōu)秀和努力全都被一筆勾銷了一樣,只能待在這個破地方虛度時日!”
池既愈說愈激動,氣息急促,臉頰漲紅,脖頸青筋血管浮起。
“憑什么有人就可以如此輕易地毀掉別人的人生��?”
“憑什么有人就是出生就在羅馬,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所有人都想要的東西�。俊�
“就憑他投了個好胎嗎?!”
一長串帶著憤怒和不忿的質(zhì)問甩出來之后,房間里依舊一片沉默,靠分秒的時間來平復他的情緒。
陳綿綿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動作,一動未動。
筆記本在方才收拾的過程中又攤開來,擺在桌上,又是相同的一頁。
二十歲的程嘉也在紙面上握著吉他,垂眼,側(cè)臉,安靜地彈奏著。
仿佛所有燈光和歡呼尖叫都與他無關(guān)。
他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像那天在黃昏暮色的操場上,為她彈奏那首歌時一樣。
像他口是心非,一邊說趙墩墩彈得太難聽,一邊俯身糾正他撥弦時一樣。長,腿
佬阿姨﹒整﹑理
有人出于憐憫,出于功利,出于履歷上光鮮的一筆,而有的人僅僅是出于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