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這條命都是我給的,你有什么資格跟我叫板?
不知道是聽到這句話的第幾次了。
好無聊。
程嘉也垂著眼想。
沒有扎針的那只手垂落在腿側(cè),指尖蜷了蜷。
隔著一層褲子的布料,他觸到了那個小小的、精致的、銀質(zhì)的物品。
明明也該是帶著金屬冷意的,明明也該是棱角分明的,此刻卻讓他覺得柔和,覺得觸摸到的是最溫暖的東西。
像是曠野的風(fēng),像是曠野的黃昏,音符連續(xù)地飄在空中,遠(yuǎn)處墜著綿軟錦簇的溫柔云朵。
讓他想到陳綿綿。
……她還好嗎?
程嘉也想。
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上課吧?
他不在的話……
她有沒有生氣?
還是,覺得輕松許多?
他的靈魂在此時此刻出竅一般,從這個荒謬卻又是現(xiàn)實的時刻脫離,回到曠野間。
他十幾歲,第一次看到陳綿綿照片時,就為之驚艷的曠野。
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眼睛里亮起的光彩像是永遠(yuǎn)也沒有受到過任何的束縛。
她不是光鮮牢籠里的金絲雀,精致到連羽翼都被打理得亮麗,卻永遠(yuǎn)飛不出那方寸之地。
她永遠(yuǎn)像風(fēng)一樣自由。
并且持之以恒地,毫不動搖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陳綿綿是最好的。
程嘉也這樣想。
盡管這一切好像都不屬于他。
這一切也不過是他借了一些空白的光景,從別人的懷抱里偷竊來的溫暖罷了。
甘之如飴,但好像無法再繼續(xù)了。
他好像沒有辦法再繼續(xù)恬不知恥、若無其事地插入她的生活之中,破壞掉她本來應(yīng)該平靜美好的人生。
哪怕他想。
但他好像不能。
程嘉也閉了閉眼,蜷起的手指隔著布料最后摩挲兩下,似乎是要把棱角都印進心里。
屏住呼吸幾秒后,手緩慢地松開。
他彎身,觸到冰冷的金屬物體。
用來剪膠帶的手術(shù)剪在方才的爭執(zhí)中掉落在地,小巧尖銳的物體反射著門外的光,冰冷異常,被他攥在手里也不能溫暖分毫。
你這條命都是我給你的,你憑什么跟我叫板?
這句話好像在人生里回蕩過無數(shù)遍,從他幼年時期,一直到今天。
平常他總是沉默。
時至今日,他終于不想再保持那份軟弱的緘默。
程嘉也看著面前的人,聲音很輕,但一字一句地道,
“那我還給你好了。”
本來就沒什么好再留戀的。
下一秒,冰冷的金屬扎入右上腹,皮肉綻開破裂——
一聲悶響。
利器刺入皮肉深處,剖開血肉,觸及到最深的疼痛。
那一瞬間,一切都像靜止了一般。
像摁下暫停鍵的電影畫面,隔了幾秒后才重新繼續(xù)播放。
身前的人愣了好幾秒,瞳孔迅速放大,門外的人驚呼一聲,腿腳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好幾秒后,才飛速地跑進來。
痛覺也遲鈍。
溫?zé)岬难砍鰜�,身體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急速流失。
程嘉也卻好像沒什么感覺似的,只是靠著墻壁,緩慢地往下跌。
程之崇原本攥住他衣領(lǐng)的手開始顫抖,仿佛脫了力似的,再也穩(wěn)不住他。
他盯著黑夜里并不明顯的血液,看著那些黑色的血流到他腳邊,第一次感覺到了慌張的實感。
心臟在飛速跳動,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大腦一片空白,手在無意識地顫抖。
一點血蹭到他手背上,觸感溫?zé)�,卻涼得讓人心驚。
這是程嘉也的血。
他兒子的血。
那把手術(shù)剪末端依舊在黑暗里,泛著尖銳金屬特有的冷光。
看著都很疼。
程之崇開始后退。
無意識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時隔許多年,他第一次開始想。
……我真的錯了嗎?
……何至于此呢?
但程嘉也并沒有放過他。
他盯著他,安靜地問,
“現(xiàn)在你滿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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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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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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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漫長的等待里流逝。
搶救室外寂靜,過往人群來了又走,等待在門外的人們卻都一動不動,仿佛層疊如麻的心事壓住了所有,根本無法感知到時間的流逝。
空氣似乎變成了粘稠的液體,堵塞在呼吸道上,上不去也下不來,讓人呼吸困難。
分秒都難捱。
陳綿綿坐在那里,渾身發(fā)冷。
入眼滿是冷白色,鼻息間縈繞著冰冷的消毒水氣味。
她耳邊好像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她的心臟一下又一下,空洞地在胸腔內(nèi)跳動。
恐懼。
她感到非�?謶�。
和大一那年站在冬夜的天橋上,接通電話,收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時,一模一樣的恐懼。萇腿,銠阿,咦追‵文證,理
她從未清晰地意識到,她害怕這個貫穿了她十八歲以后所有人生的人,這么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如此消失掉。
而她對他甚至沒有一句道別。
他們的最后一面,是站在小院外的臺階上,她揮揮手,沒有解釋那些令他感到痛苦的謊言,隨口說,今天就到這里吧。
那時她根本沒想過,他們也許沒有明天了。
在漫長而安靜的等待里,記憶里的東西在紛飛。
她想起他們分別后的第一次見面,程嘉也徹夜未眠,跋涉過幾千公里,在突如其來的暴雨天氣里,傾身攥住她的手。
她想起他發(fā)著高燒坐在她門外,傷口還在流血,眼睛卻亮,移開視線,固執(zhí)地不肯說一句,“是為了不想讓你失望”。
她想起他第一次嘗試下廚時,往后藏起的滿是細(xì)小傷痕的手,眼睛里亮起的希冀,還有在她冷漠拒絕后熄滅掉的瞬間。
她想起他坐在她身前,摩托車在山路上蜿蜒而過,日落與日出在群山之后,他被風(fēng)揚起的外套一角就在眼前。
她想起他神情無比認(rèn)真,一筆一畫簽下的捐款支票,表面上渾不在意,卻在她看來時,飛速退出搜索“初學(xué)者吉他”購物頁面的模樣。
還有走在夜色里,詢問她建筑物布局裝飾的模樣。
喝不下去卻猛灌的酒,坐在山鎮(zhèn)夜色下的石階上,腦袋發(fā)懵,卻還倔強抬頭看她的模樣。
……實在太多太多了。
宛如一場生命的走馬燈。
人總是這樣,要站在生死的邊緣,要面臨著失去的風(fēng)險,才可以清晰地意識到——
他對她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她還想起,那天夜里,她從旁枝末節(jié)中知曉他受傷的真相,拉開房門時帶著點不耐煩,問他:
——你是不是永遠(yuǎn)都學(xué)不會好好說話啊,程嘉也?
時至今日,她才知道,他不是學(xué)不會。
他是已經(jīng)努力在學(xué)了。
只是沒有人教過他,也沒有人給過他機會而已。
陳綿綿坐在那里,體溫照例,心跳照常,卻感覺自己如置冰窖。
鼻尖發(fā)酸,眼眶發(fā)脹,心亂如麻。
實在太難捱。
不知道過了多久,全身都冰冷而麻木,搶救室外亮著的指示燈終于變了顏色。
燈牌一閃,醫(yī)生在走廊上人的簇?fù)碇凶叱鰜�,摘下口罩,在所有人緊張忐忑的注視下,緩慢地開口——
“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
終于,一切都塵埃落定。
后面那句“但是還昏迷不醒,需要進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一段時間”也不能讓走廊上的人再如此痛苦。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程之崇后退一步,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又背過身去。
程母去衛(wèi)生間費勁遮掩好的眼眶又紅掉,簌簌往下掉著眼淚。
周譽和許意眠同時松了一大口氣。
奶奶握住綿綿手腕的手倏然一松,復(fù)又握緊,喃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還是沒有人說話。
氣氛實在太凝重。
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后,推著病人轉(zhuǎn)進icu,還要觀察一到兩天,期間不允許探視。
卸下心上擔(dān)憂忐忑、甚至恐懼的重?fù)?dān)之后,其他的情緒就緩慢地在現(xiàn)實里浮現(xiàn)出來。
陳綿綿像一個局外人,站在走廊最邊上,看著程父推開安全通道的門,點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煙,看著程母依舊焦灼地跟醫(yī)生了解跟進情況,問清術(shù)后護理、進食的禁忌,看著奶奶站在取下手腕上的佛珠,喃喃地念著。
方才她坐在那里,滿心滿眼都是焦灼,根本無暇顧及其他,現(xiàn)在心中的大石落地,聲音和畫面從感官中重新開啟,終于在這個簽字都需要直系親屬的現(xiàn)實地里,緩慢地開始思考:
她和程嘉也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呢?
親人嗎?朋友嗎?
顯而易見,都不是。
他們的關(guān)系既復(fù)雜,又簡單,硬要細(xì)數(shù)的話,摻雜著許多屬性,但是從真正意義上來說——
就是沒有。
至多不過同校且有淵源的校友罷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然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自我介紹中的那句,“你好,我是你的學(xué)妹”。
人和人之間實在太復(fù)雜了。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
此時此刻,她好像確實沒有什么立場站在這里。
縱然有奶奶對她照顧有加,但程父程母應(yīng)該還心有隔閡,很難自如地見到她。照料用不上,探視見不到,她再待在這里,毫無意義。
陳綿綿偏頭往窗外看去,天色已暗,從機場奔波到現(xiàn)在,還沒空尋找今晚的住處。
學(xué)校宿舍早已退掉,不太想去程家住,她得趁早尋一個落腳點。
人人都忙碌,人人都含淚,從搶救室到重癥監(jiān)護病房門外。
陳綿綿隔著人群和一堵白色的墻,遙遙望向里面,良久后,轉(zhuǎn)身往外走。
親自握住尖銳的物體,向自己的身體扎去,很痛吧?
程嘉也這樣做的時候,腦子里在想什么呢?
他帶著要和囚籠一刀兩斷的決心,帶著想要開始新生活的那一絲微弱的希冀,這強烈的情感里,會不會有那么一點點,是想要和她完全一刀兩斷呢?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也是他的囚籠。
讓他不那么自由的東西。
……好像也沒有讓他很快樂。
陳綿綿是懂那種決心的,畢竟她也有過。
心灰意冷到一定程度之后,只想和所有的一切都切斷聯(lián)系,不想再留戀任何。
不聲不響,沒有告訴任何人,在一片安靜的嘈雜中往外邁步的時候,陳綿綿在心里承認(rèn),她的確是有那么一點害怕的。
害怕這次生死的游走之后,程嘉也與她再無瓜葛。
然而就像程嘉也當(dāng)初無法阻止她做出決定一樣。
如果他累了,他想要這段本就沒有定義的關(guān)系停在這里,她也沒辦法左右。
已經(jīng)走到走廊的盡頭,觸手推上冰冷的樓梯間扶手,陳綿綿垂著眼,往外用力——
“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