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謝良辰事先囑咐過,陳詠勝沒有給宋羨倒酒,而是端了一碗赤豆紅棗湯。
大家面前的碗里都滿了,陳詠勝才端起來感謝宋老太太和宋羨:“多謝老太太和宋將軍能來陳家村。
今年陳家村能如此,多虧了宋將軍,宋將軍若是不讓我們送藥材去紙坊,就沒有后來的賣藥、采藥,更不會有熟藥所�!�
陳詠勝本來性子直率,做了里長之后,才逼著自己多去做打算,此時對著宋羨,胸中滿是感激之情,無法用更多言語來表達(dá),只能恭敬地向宋羨彎腰,然后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
陳詠義等人也皆是如此。
宋羨喝了手里的赤豆紅棗湯,旁邊的陳子庚立即就將宋羨面前的湯碗滿上。
宋羨揉了揉陳子庚的頭頂。
宋羨又往女眷的方向看了一眼,隔著太多的人,瞧不見那抹影子,但人群聚集,歡聲笑語最高的地方,定然就是她的所在。
她是陳子庚的阿姐,也是陳家村的阿姐。
宋羨多吃了幾口魚。
陳子庚添湯時過來道:“將軍覺得魚做的好吃?那是我阿姐做的,上面用了腌的薄荷葉,沒有腥氣,我也愛吃�!�
不知不覺中,比往日多吃了些,宋羨正覺得快要飽了,就瞧見謝良辰和陳玉兒端了兩碗面走過來。
謝良辰將面端給了宋老太太和宋羨:“老太太、大爺嘗嘗我做的素面。”
宋羨看著那蒸騰的熱氣,心中愈發(fā)柔軟,他轉(zhuǎn)頭去看謝良辰:“辛苦謝大小姐了�!辈还茉趺磁c他玩笑,但她記得他的話,親手做了面條給他送來。
總歸對他是不一樣的,他再多用些心思,或許會越來越好。
宋羨暗地里思量著,眼前的素面也格外好吃,面湯仿佛比那糖稀還甜,雖然甜里還帶著一點點的酸和澀。
宋將軍在這樣的感覺中,很快吃完了面前的素面。
大年三十,北風(fēng)呼呼的吹,屋子里卻溫暖如春。
吃過了面,宋羨起身去看另一個屋子里吃飯的家將,又坐下來與身邊人一起說了幾句話。
等到宴席差不多了,他才轉(zhuǎn)身走回去,路過外面的灶房,宋羨遲疑了一下,大步走過去,撩開簾子看了看。
原本在灶房里的廚娘都去用飯了。
謝良辰坐在小小的泥爐旁。
謝良辰背對著門口坐著,宋羨進(jìn)門先看到的是她手里握著的一本書冊,那書冊是手抄的,上面的字跡雋秀,寫得很是整齊。
宋羨道:“在看什么?”
謝良辰看得入迷,不知宋羨進(jìn)了屋,陡然聽到宋羨的聲音立即合上書冊站起身。
“大爺,”謝良辰行了禮才道,“在看蘇家送來的書冊。”
謝良辰知曉宋羨不喜歡蘇家,但這些事也不用向宋羨撒謊。
宋羨難得心情好,沒有在意,而是道:“那是在煎茶?不用忙碌了,我這就與祖母一起回家。”他們早些離開,陳家村的人才能歇下。
眼看著宋羨要走,謝良辰出聲喚住:“大爺,您方才給我的是一塊山地的地契�!�
宋羨應(yīng)聲。
謝良辰從袖子里將地契拿出來:“多謝大爺了,若是大爺放心,明年我們會試著在那塊山地種藥材,但種出的藥材,七成歸大爺,三成歸我們,這地契您拿回去,等您家管事有時間,我們?nèi)パ瞄T做份文書�!�
宋羨皺起眉頭,什么意思?他送出去的地,她不肯收?
屋子里頓時一陣安靜。
宋羨看著謝良辰,謝良辰的手一直舉著地契,少女清澈的目光十分的堅定。
他胸口那暖融融的一團(tuán),忽然的消散,好像一下子就冷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病了
謝良辰手里的地契舉的時間太久,宋羨也終于忍不下去,伸手將地契接了回來。
地契入手,宋羨就想起蘇家送來的那醫(yī)書,方才只是看著那書冊不順眼,現(xiàn)在心底翻涌著一股說不出的情緒。
謝良辰道:“大爺?shù)暮靡馕倚念I(lǐng)了,之前大爺幫了我,我為大爺做事是應(yīng)該的,再說我和陳家村也都因此得了好處。
我能回到外祖母和阿弟身邊,已經(jīng)心滿意足,只想帶著陳家村一步步向前走,沒有別的心思,大爺也不用再給我這些。
我今天收了大爺這山地,恐怕晚上都會睡不安穩(wěn)�!�
宋羨聽到這里冷聲道:“我就那么可怕?我是威脅過你,但可曾真的動手害過你?”
“不曾,”謝良辰道,“這個我心里明白,從前我對大爺不了解,但見過大爺在鎮(zhèn)州做的事之后,知曉大爺是個面冷心善的人。
我心里也輕松了許多,只覺得欠下大爺?shù)娜饲�,比欠旁人的都好得多�!?br />
宋羨差點脫口而出,那你為什么還這樣防備我。
謝良辰道:“我和常安、常悅一樣敬佩大爺,也愿意為大爺出力,因為我知曉大爺?shù)哪菞l路與我并不相悖,關(guān)鍵時刻大爺還會反過來幫我們,這筆賬我不用算就清楚,我在大爺那里得到的已經(jīng)很多了。
這樣就很好�!�
宋羨知道謝良辰聰明,說不定已經(jīng)感覺到了兩個人之間那微妙的變化,雖然還沒有確定,但她的話一語雙關(guān)。
與常安、常悅一樣敬佩他。這是將她自己當(dāng)做為他辦事的人。
這樣就很好。意思是不想有任何的改變。
胸口仿佛被什么東西塞住了,十分不舒坦,很想說點狠話,讓她好好回想回想,他為何會站在這里?
前世也是一樣,她為了殺季遠(yuǎn),先來招惹的他。
說好了報恩,說好了還債。
他站在這里,她卻說:只是敬佩他。而且說得這樣心平氣和,神情無波無瀾。
哪怕她有半點情緒波動,他都能見縫插針,她這樣的心思敏捷,口齒伶俐,著實可惜了,應(yīng)該去做國之棟梁,在朝堂上舌戰(zhàn)群雄。
腦子里盤算了半天,宋羨卻沒有將這些話說出來,而是道:“我對自己人從來不刻薄,鎮(zhèn)州山地多,拿給你是想要物盡其用,至于你要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是我沒將話說清楚,還是這份禮,你不喜歡?
我讓曲知縣找來幫你一起種藥材的人,看來那些人不堪用。我到底是常年在外打仗,對這里面的事不甚了解,沒有一門心思讓人去找醫(yī)書來摘抄,然后千里迢迢地趕在臘月三十這一天,送到陳家村。
說到底我挺佩服蘇家,都是買賣藥材的,知曉你真正需要什么,下一步準(zhǔn)備怎么做?與蘇家聯(lián)手一北一南賣藥?”
宋羨這股對蘇懷清的惡氣還是發(fā)放出來了,蘇懷清看著不聲不響,心思還真不少。謝良辰手里冊子上的筆跡,一看就是書院里常用的“院體”,蘇家有幾個人在書院讀書?
蘇懷清隨著李佑前去京城,車馬勞頓,身上還背著罪名,卻有閑心每天抄抄寫寫,再讓人送來陳家村。
書冊上寫的東西,還是謝良辰需要的,否則她也不會看得那么入神。
要說蘇懷清沒有鬼心思,誰相信?
謝良辰提防著他,怎么不知曉去防備蘇懷清?
宋羨神情越來越冷,眼睛也比往常要幽深,整個人看起來波瀾不驚,仿佛沉入譚底的一塊黝黑的棋子,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
謝良辰卻知道宋羨這是動怒了,她卻沒有驚慌,也不想要改變態(tài)度,只是開口道:“蘇家送來的冊子我看了,我也不會這樣收下,會與蘇懷清說清楚,不會憑白占了蘇家的便宜�!�
謝良辰說完接著道:“還是要謝謝大爺事先知會了曲知縣,光靠一個陳家村,種植藥材不會那么順利。”
宋羨淡淡地道:“我是為了鎮(zhèn)州。”
聽到他這話,謝良辰微微蹙起的眉頭不知不覺地松開了些,顯然很是愿意接受他這樣的回答。
一點點的小動作,換做旁人只怕看不出來,宋羨目光銳利,盡收眼底。
一整日的好心情,現(xiàn)在全都消磨殆盡。
宋羨不愿意再做停留,看著現(xiàn)在的謝良辰,想著她說的那些話,或許他又會說出別的來。
“山地怎么辦,你與曲知縣商議,”宋羨淡淡地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走了。”
宋羨覺得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相當(dāng)冷靜,利落地轉(zhuǎn)身,衣袂輕蕩說不出的灑脫,只是走了幾步,腳踢在院子里的石墩上。
疼痛隨之而來,但宋羨卻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般大步向前走去。
謝良辰看著宋羨的背影,想一想方才種種,或許是她多想了?覺得宋將軍與她走得太近了些?所以一定要將話說的清清楚楚。
前世她嫁去蘇家,很多事身不由己,今生她只想與外祖母、阿弟好好生活,就算以后可能會面對很多困難,但只要盡力卻解決就好。
她不是個畏難的人。
但有些地方,比如感情,她喜歡簡簡單單,平平淡淡,不愿意有太多的波折,現(xiàn)狀她就覺得很好,很踏實,不要再有別的混雜其中,讓她牽腸掛肚,為之焦灼。
可能是她太敏感了,宋羨或許沒那個意思?
不管有沒有,相信她剛剛那一番話,都再明白不過了。
謝良辰長長地舒一口氣,將這些事拋之腦后,收拾好灶房,起身去送宋老太太和宋羨。
……
宋羨服侍宋老太太回到家中,等到老太太歇下了,這才帶著人出了家門。
“大爺,”常安道,“這么晚了,要去哪里?”
宋羨淡淡地道:“巡營。”
常安一愣,不是才巡營回來嗎?而且軍營中有程二爺在,為何?常安偷偷地看了大爺一眼,大爺從陳家村回來之后,臉色就不對。
整個人就像灌滿了猛火油的火器,隨時都可能噴出烈焰。
常安不敢說話,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身邊陪著。
沒有穿甲胄和氅衣的宋將軍,帶著幾個家將出了城。
這一晚,宋將軍沒有歇著,將周圍的軍營轉(zhuǎn)了個遍,最后還去將程彥昭替換回來。
程彥昭迷迷糊糊地從軍帳中走出來,見到宋羨的臉色,困意頓時去了個干凈,宋羨的樣子活像是被人吸走了三魂六魄,只剩下一縷精魂在苦苦支撐。
程彥昭想要說話,卻聽宋羨道:“我在這里,你回城�!�
程彥昭走上前,宋羨抬起眼睛:“你回城。”
將程彥昭攆走之后,宋羨又在營中忙碌了一陣,天亮之后胡亂吃了一口東西繼續(xù)看公文。
一直忙道午后,宋羨在躺下來休息。
經(jīng)歷了情緒的巨大起伏,又奔波了一夜,寫了厚厚一摞公文的宋羨,終于在睡夢中就發(fā)起熱來。
偏偏宋將軍沒有將這小病當(dāng)回事,醒過來之后繼續(xù)埋頭公務(wù),熬到了晚上,宋羨從椅子上起身時,就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又累又傷
大年初一。
風(fēng)里來雨里去,多少年不生病的宋將軍,這次嘗到了病來如山倒的滋味兒。
在床上躺了一整日,宋將軍熱度退了,鼻涕眼淚卻止不住。
本想再繼續(xù)歇著,剛好白馬嶺發(fā)現(xiàn)了斥候,身兼重任的宋將軍只好一邊看公文一邊養(yǎng)病,第二天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帶兵趕過去查看情形。
這一走就是四天,宋羨回來的時候,病仍舊沒好,飯吃的不多,還添了咳嗽。
程彥昭生怕宋羨自己將小命玩丟了,忍不住帶著人迎出十里來接應(yīng)。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宋羨帶著一騎人馬威風(fēng)凜凜地馳來,程彥昭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有些人就是活驢,病死也活該,驢倒架子不倒,好像誰能心疼他似的。
宋羨坐在軍帳里,一邊仔細(xì)看輿圖,一邊用帕子去揉紅紅的鼻子,這次的病來勢洶洶,讓他都有些納悶兒,怎么還好不了了。
程彥昭仔細(xì)問了白馬嶺的情形,這才摘下兜鍪,走進(jìn)軍帳。
冬日的軍帳中雖然有炭火,卻一樣很冷,在這里養(yǎng)病,是肯定痊愈不了的。
程彥昭道:“這邊沒事了,跟我一起回城歇著�!�
宋羨點頭,將手里的紙箋遞給程彥昭:“今年入冬西北抓到了三個斥候,前朝那些人不安生了。”
宋旻和橫海節(jié)度使的事多多少少影響了北方的局勢,前朝余孽開始蠢蠢欲動。
宋羨說完話,用帕子捂住嘴打了個噴嚏。
程彥昭聽著宋羨濃濃的鼻音,看到他瘦了一大圈的模樣,本來是送關(guān)切的他,此時此刻卻有些想笑。
可能因為宋羨這么多年,在人前一直都是齊齊整整的模樣,這次……委實太過狼狽。
程彥昭從常安那里打聽到了一些消息,大約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看完手里的文書,知道宋羨調(diào)動人手去了白馬嶺,一時半刻不會鬧出大事,程彥昭開始關(guān)切宋羨的私事:“到底怎么了?去陳家村過年的時候不是還好端端的?”
程彥昭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能出什么事?過年去陳家村這么好的機會,宋羨只要不板著臉,禮數(shù)周到,身邊還有宋老太太幫襯,怎么也不會出太大差錯。
“宋老太太與陳老太太說了?不應(yīng)該啊,現(xiàn)在還不是火候�!�
“你與謝大小姐說了?”
宋羨不想提,但是憋了好幾日,聽到程彥昭后面的話他微微皺了皺眉。
程彥昭立即抓住要害:“你說了?人家沒答應(yīng)?”
宋羨沒有作聲。
程彥昭覺得不太像,接著道:“你沒明說,試探了?”
宋羨依舊不說話,但是想起那片山地,碾了碾手里的文書。
程彥昭道:“你去試探,被謝大小姐察覺了,她明里暗里地拒絕了你?你不會真的這么蠢吧?連試探都做不好?”
程彥昭慣會將人惹怒,宋羨又累又病,沒有往常那么堅硬,看向程彥昭時,目光中露出幾分怒容,臉色也變得異常難看。
程彥昭知曉自己猜對了:“那你說說,你是怎么試探的?讓我?guī)湍阕聊ヒ幌�,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宋羨懶得理會程彥昭。
程彥昭接著道:“你去試探是直接說的?總要挑個好機會,趁著人家心情不錯的時候,最好再那點東西……”
宋羨終于忍不住:“你知曉我沒拿?”這些日子他就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對了,怎么她一點情面都不留。
如果下次……
宋羨沒有繼續(xù)想下去,只要思量起自己從陳家村回來換衣服時,腰帶下還掖著兩根小木棍,他就臉頰發(fā)燙,說不出是惱羞成怒,還是什么別的情緒。
程彥昭道:“你送什么了?”
宋羨有心弄清楚,于是道:“山�!�
“什么?”程彥昭懷疑自己沒聽清楚,“你送山?”
宋羨撩起眼皮就像是在看一個傻子:“怎么?有什么不對?春耕時要種藥,我不送山送什么?”
程彥昭強壓著要彎起的嘴角,生怕惹得宋羨不肯繼續(xù)往下說:“我再問一句,你送了多少……山?”
宋羨道:“三、四個山頭�!�
程彥昭憋著不出聲,送心上人“山頭”的,宋羨大約是第一人。
宋羨看著程彥昭的模樣,冷冷地道:“怎么?我做得不對?蘇懷清送來的東西她都收了,我瞧了一眼就是些手抄的書冊,難不成我送的還不如他?”
程彥昭心中又罵宋羨活該:“人家是書,禮輕情意重,就算謝大小姐不要,也不好去拒絕。你給的是地契,那么多山地,你是想做什么?下聘禮?怪不得被人看出來�!�
從陳家村做的事,程彥昭也能看出謝大小姐的性子,絕不是那種一心想著富貴榮華的人,否則他就不用替宋羨著急了。
這樣的女子,絕對不好求。
宋羨在這方面又傻又愣,不受挫才奇怪,如果不是宋羨,程彥昭也不會打聽這些,一來倆人如同親兄弟,宋羨也就在他面前話多些,二來程彥昭看著宋羨冷清的模樣委實著急,生怕宋羨錯過了良緣。
程彥昭道:“那現(xiàn)在怎么樣?徹底不理睬你了?”
宋羨回想離開陳家村時的情形,謝良辰比從前更加禮數(shù)周全,表面上看著比從前更加恭敬。
但這種恭敬也是遠(yuǎn)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