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實(shí)在太冷,我們抱在一起取暖;
沒有飯吃,我倆分一個發(fā)了霉的硬饅頭。
為了打發(fā)這絕望無際的日子,我們用尖銳的石子兒在地上畫出棋盤,空心圓圈是白子,實(shí)心是黑子,盤著腿“下”一整日的棋。
后來,我們倆也快被發(fā)賣了,麗華靠在我身上,癡癡地問:“妍華,你說我們會不會像四姐那樣,被仇人買去,折磨成豬狗?”
我笑著安慰她:“八弟前兒剛來看過咱們,他在到處籌銀子,舅舅變賣了祖宅,定會把咱倆買回去,放心吧�!�
麗華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沉沉睡去。
其實(shí)我們倆都知道,八弟和舅舅都不容易。
八弟那年才十四歲,腿在獄中被打斷,饒是如此還到處磕頭奔走,救他的兩個姐姐。
高氏如今為官家所厭棄,八弟就算把另一條腿賠上,怕是也贖不走我和麗華。
剛?cè)氇z時我想過,遠(yuǎn)在江州的李昭聽說我家的事,肯定會暗中救我,可我等了半年,從夏等到冬,也沒等到他。
或許,這就是人情冷暖和趨利避害吧。
十七歲的我恨他薄情寡義。
可現(xiàn)在的我,真的能理解。
一則,我和李昭著實(shí)沒什么情分;
二則,高家如瘟鼠,誰敢沾惹,稍微同情一下,就會禍及全族。
快被發(fā)賣前,我和麗華的吃食也變好了些,甚至還能見點(diǎn)葷腥。
可是,麗華忽然病了。
她肚子堅(jiān)硬如石,面色紫脹,眼底發(fā)烏,時不時還會流鼻血,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中毒了。
我哀求獄卒,好歹尋個郎中來看看,或者告知我八弟和舅舅,可這些爛了心腸的惡人充耳不聞。
我不敢想象,獄中最后只剩下我一人將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那些日子,我時時刻刻抱著麗華,與她說話,逗她開心。
可終究留不住,她死在了風(fēng)雪夜里,死在了我懷里。
走之前她對我說,她要先去找父親和祖母了,姐姐,好好活著,下輩子咱們還做姐妹,還在一起下棋。
我想哭,可早都流干了眼淚。
我想死,像五姐那樣撞墻自盡,可我已經(jīng)沒了力氣。
昏昏沉沉間,我看見走進(jìn)來個身量高大的男人,他讓獄卒將麗華的尸體用草席子卷起拖走,淡淡說了句:“景安三年,冬,申時,高氏妍華歿�!�
曾幾何時,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死的明明是麗華,他怎么說是妍華呢?
可事實(shí)證明,這是真的。
當(dāng)晚,我被人打暈,裝進(jìn)麻袋里,扔到車中,不知走了多久,馬車停了。
我不敢動,仍裝作昏迷。
隱隱約約間,我聽見個熟悉的女人聲音,溫軟柔綿,如酒般醉人,是素卿。
還記得素卿隔著麻袋,輕輕撫了我片刻,最終嘆了口氣,說了句話:“萬般皆是命,半點(diǎn)都不由人,咱倆好了場,我本該……哎,我不能讓他……”
后來的許多年,我琢磨了很多很多遍,才琢磨清素卿這句含糊不清的話什么意思。
大抵,李昭動了想要救我的心思,可張家怎么可能讓威脅到素卿地位的女人活?
當(dāng)年的素卿到底年輕,心不似大人那般硬,她既不想李昭沾惹我,又不愿我死了,便找了兩個“妥帖”人,給了筆銀子,讓他們將我毀容,帶到越國,找個本分農(nóng)人嫁了,也算平安度過此生。
十七歲的我,家沒了、親人沒了、前途、好友通通沒了。
我踏上了一條未知的路,注定了坎坷、充滿屈辱,午夜夢回時還會被驚醒。
可是,我活了。
我不用像四姐那樣被仇家凌.辱,也不用像五姐那樣撞墻自盡,更不用像可憐的麗華那樣,被人算計(jì)毒殺。
十七歲的我,變成了貪生的螻蟻,艱難地活在這骯臟的人間。
第4章
初見
我這樣人家的閨女
像我這樣人家的閨女,素來將名聲貞潔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我的一舉一動,就是國公府的臉面,關(guān)系著家族的聲譽(yù),姊妹們前程,可是要謹(jǐn)言慎行。
沒了貞潔,我也想一了百了。
可轉(zhuǎn)而一想,高氏一族的人已經(jīng)死得差不多了,就靠世上殘活著的這幾只螻蟻來延續(xù)血脈,茍延殘喘吧。
我從云端跌落到泥里
我眼睜睜看著抄家
我的至親一個個在我面前被草席子卷了抬走
所以,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屈辱絕望的事么?
過去這么多年,我始終想不通,為何素卿要?dú)⒘他惾A。
用麗華代替我?
沒錯,我和麗華是姐妹,容貌相似,可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她是瓜子臉,我是鵝蛋臉,她是桃花眼,我是杏眼,若李昭能看見尸體,肯定一眼就能識破的。
討厭麗華?
從前麗華偷偷取笑過素卿眼小唇薄,有些刻薄,恰巧被她聽見了,她當(dāng)時眼睛都紅了,卻裝作什么都沒聽到。
嫉妒麗華?
畢竟麗華的美貌和才情,在長安是出了名的,這些名門閨秀,沒一個不嫉妒的,也包括我。
不明白啊,素卿為何要毒死可憐的麗華。
這么多年過去了,當(dāng)我給素卿磕頭時,我忽然明白了。
麗華是病死的,和皇后娘娘沒有半分關(guān)系,娘娘端莊仁和,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更何況殺人?
活在這世上,就得揣著明白裝糊涂,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麗華紅顏薄命,僅此而已。
十七歲的我,被兩個惡人從獄中帶走,永遠(yuǎn)地離開了長安城。
我到下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兩個男人的名字,王嘯、丁晨,張家養(yǎng)的惡奴,應(yīng)該碎尸萬段的雜種。
還記得當(dāng)時,我如同死狗一樣蜷縮在麻袋里。
半年來的噩夢和饑寒交迫,再加上麗華驟然離世,讓我患上了風(fēng)寒,渾身沒有半點(diǎn)力氣,逃不了,更說不出話。
王嘯和丁晨只顧著趕路,誰都不曾搭理我。
一夜奔馳后,馬車終于停了。
我被他們粗暴地拉下車。
當(dāng)麻袋解開后,我首先看到的是初雪后的清晨,天微藍(lán),枯樹上落著厚厚的積雪,一只寒鴉停在樹梢,嘎嘣一聲,壓斷了樹枝。
日光刺眼,雪光刺眼,寒風(fēng)直往人口鼻里灌。
我……活了么?
還沒來得及再貪婪地享受會兒自由,我的臉上,忽然抵上把刀子。
那個叫王嘯的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里的冷漠,比我腿邊的雪還冷,說:“上頭吩咐過,要劃破你的臉,小姐,對不住啦�!�
我當(dāng)時目光呆滯,反應(yīng)極其遲鈍,沒哭、沒求饒,就傻愣愣地看著王嘯。
我看見丁晨,那個矮胖丑陋的男人笑呵呵地走過來,他輕輕地將王嘯手里的刀推開,淫·笑著,說了句:“早聽說高家姑娘一個賽一個貌美,她還是個雛兒,多浪費(fèi)。再說了,咱們這樣的人,只配和窯姐兒廝混,幾時嘗過高門顯貴家的小姐?”
我本以為,他們會在雪地里要了我。
沒想到的是,即便這種下賤的腌臜人,也嫌我身上臟,怕給他們過了虱子。
奄奄一息的我被他們帶到河里,拽住頭發(fā),狠狠地按在水里,清洗身子。
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我心口還會發(fā)涼。
屈辱嗎?
不,這不是最屈辱的。
洗干凈的我被他們?nèi)拥杰嚴(yán)�,一個接一個的,輪流折磨我,到后面,兩個一起。
疼?
當(dāng)然很疼了。
我要忍受臭烘烘的嘴,忍受極盡羞辱的話和耳光。
我想死
我怨恨
我掙扎
我嘔吐
最后,我一動不動,然后,我活了下來。
我如同下賤的勾欄女一般,裝癡裝傻,問那兩個人到底要把我送哪兒去?求他們帶我找李昭;承諾只要他們把我送到大舅跟前,我必定送上重金。
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知道他們根本不會理會我的哀求。
所以,我求他們收了我這個可憐的女人,我會伺候他們,給他們生兒育女,持家過日子。
意料之中,他們根本不敢收容素卿的情敵、李昭的前未婚妻、罪妃的侄女……
大抵因?yàn)槲覍?shí)在太懦弱和逆來順受了,路上,他們賞了我襖子和一口熱乎飯。
我試圖挑撥過他們的關(guān)系,可這兩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很快識破,于是更加放肆地凌·辱我。
萬幸的是,我懂點(diǎn)藥理,長路漫漫,拔了幾棵毒草,藏在了襖子夾層里。
我求他們,別把我賣去越國。
他們說身家性命都在主子手里攥著,若主子過后派人去越國找不到我,那他們的命也會丟。
當(dāng)年越國入侵,北疆紛亂不堪,許多百姓流離失所,被迫落草為寇,這些山匪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越往北,王嘯和丁晨越是心驚膽顫,路上,他們遇到一隊(duì)押送官銀的帶隊(duì)伍,十幾個人,互相表明身份后,決定結(jié)伴而行。
當(dāng)晚,我出現(xiàn)在了押銀長官的車?yán)�,車搖晃了一整晚。
快到曹縣時,我們已經(jīng)遭到了不下五次的襲擊。
我知道,官匪沒一個好東西,如果要逃出生天,只能以惡制惡。
我佯裝病懨懨,一直偷偷觀察著,終于讓我發(fā)現(xiàn),一伙兒悍匪在暗中盯著。
大概天不絕我。
這些人太看輕我了,這一路指派我燒火做飯。
沒錯,最毒婦人心。
我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jī)會。
那天傍晚,我投了毒。
這些人一個個抱著肚子,上吐下瀉,立馬察覺到飯菜不干凈。
在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密林里蹲守的悍匪們出現(xiàn)了,幾乎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將押銀軍官和王嘯、丁晨拿下。
也就是這時候,我遇到了梅濂,我的丈夫。
我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那時候他還不到二十,身量挺拔,很強(qiáng)壯,敞著胸口,眼里帶著狠厲和煞氣,殺人不眨眼。
我的美貌,自然驚動了這些山匪,可他,一眼都沒看我,只是清點(diǎn)官銀,捆綁官兵。
劫官銀是死罪,但走投無路的悍匪哪個怕死?
這些軍官、車、馬,全部被梅濂和手下人帶入深山老林中,斬首、活埋。
他們自然知道,是因?yàn)槲蚁露�,所以才能如此順利得手�?br />
所以,梅濂并未為難我,給了我包銀子,讓我自行離去。
可有人卻怕我走漏了風(fēng)聲,也有人想把我?guī)Щ胤烁C,讓他們快活。
梅濂喝止了這些人,讓我走。
我沒有走。
我要報仇。
寒冬臘月的雪夜,我聽著風(fēng)在耳邊呼嘯而過,亦聽著王嘯、丁晨的哀求、咒罵……他們認(rèn)為,若不是他們好心,我早都被毀容,早都被凍死餓死,怎么可能活到現(xiàn)在?
他們只求活命,甚至愿意落草為寇,聽諸位大哥的號令。
我當(dāng)然不會讓他們活。
我更不會讓他們輕易地死。
于是,我閹了他們,強(qiáng)迫他們吃掉自己的家伙事兒。
他們侮辱了我多少次,我用刀子十倍砍回來。
我在發(fā)泄恨和怒,全都發(fā)泄在這兩個狗雜種身上。
十七歲的我,失去了親人、清白,手上還沾了血。
心狠手辣的我,有些嚇著那些悍匪。
沒想到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竟然如此殺人不眨眼。
在復(fù)仇的時候,我同時也在盤算接下來怎么走。
若回長安,必死無疑;
拿著銀子漂泊,這亂世,我是無戶籍的罪臣之女,怕是又是被人欺凌;
于是我做了個決定,跟著梅濂。
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雖然狠,但有自己的原則。
梅濂自然不愿意招惹麻煩,讓我滾。
可他走一步,我就跟一步,跟前那幾個悍匪取笑他,說他打劫官銀的同時,還不忘給自己打劫個老婆,人家姑娘看你俊,要和你睡哩。
那時候都年少啊,他臉窘得通紅,用刀嚇唬我,說:“我們過得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說不定哪天就被官府剿滅了,姑娘瞧著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快快拿著銀子去找家人罷,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我索性厚著臉皮,伸長脖子,沖他哭:“反正我不走,就跟著你,你要是嫌棄我,就殺了我吧�!�
他抬了好幾次胳膊,想砍我,最終沒下手。招呼兄弟們趕緊收拾殘局,莫要看出一點(diǎn)血跡,務(wù)必要在天亮前帶銀子回山寨。
我?guī)椭黄鹗帐埃套〗钇AΡM和渾身的痛楚,緊緊跟在他身后,從天黑走到天亮。
這一走,就是十幾年。
……
這就是我的十七歲,充滿血和淚的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