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張達亨莞爾淺笑,握著紫砂壺,飲了口茶,言語里盡是譏諷:“小公爺來這里作甚,可是抄書的墨不夠了,來打一壺?”
他話音剛落,周遭瞧熱鬧的貴少們哄然大笑,起哄道:“大抵銀子不夠使了,不好意思問他那個當(dāng)姨奶奶的姐姐要,于是到酒樓乞討來了�!�
這是我設(shè)的局,我知道八弟會被辱,可真讓我看見此景,心仿佛被插了刀子般疼,不知不覺,我的小腹又開始疼。
一旁的謝子風(fēng)瞧見我的異樣,忙過來扶住我,急道:“姐,你臉色好蒼白,沒事吧�!�
我搖搖頭,推開謝子風(fēng),咬牙往下瞧。
我八弟被奚落嘲笑后,也沒敢發(fā)火,強咧出個笑,躬著身四處見禮,唯唯諾諾道:“草民到此處打問個活兒做,不想遇到爺,這就告退,免得壞了爺?shù)难排d�!�
“慢著�!�
張達亨下巴微抬,傲慢地看著我八弟,不屑道:“太子妃娘娘吩咐了,因著你過世的六姐和她是閨中密友,特特下了懿旨,囑咐我張家子侄,若是碰見了高家人,務(wù)必得扶一把�!�
說到這兒,張達亨從荷包里掏出幾個銅板,啪地一聲拍在桌面上,笑道:“別說兄弟不遵娘娘懿旨,來吧小公爺,領(lǐng)賞吧�!�
我八弟頓了頓,彎著腰上前,將桌上的那幾枚銅板摸去,連聲道謝,便往后退,誰知還是被人攔著。
“這?”
我八弟笑得謙卑,問:“敢問爺,草民能走么?”
“走?”
張達亨眉一挑,坐到四方扶手椅上,翹起二郎腿,鞋尖朝地點了下:“你還沒跪下謝恩呢,竟敢走�!�
我八弟那張消瘦發(fā)黃的俊朗登時窘得通紅,他想逃,可是周遭被張家刁奴堵住,根本無處可逃,他被逼的雙眼通紅,渾身發(fā)抖,許是顧忌我在,他不想讓姐姐看見他如此卑躬屈膝,于是大著膽子,頂撞了句:“太、太子妃娘娘仁慈,想來也不會叫故人之弟受此屈辱,還請爺高抬貴手。”
他話還未說完,忽然被一個刁奴狠踹了下腿彎,強迫他跪下,那些人抓著他的頭,重重地按在地上,對著張達亨的足尖磕頭,喝罵:“這才是謝恩,知道么,死瘸子!”
第37章
少年俠氣
誅他張家滿門良賤
我忍無可忍,
立馬轉(zhuǎn)身要下樓去。
大福子和謝子風(fēng)同時攔住我,皆勸:“夫人你有孕在身,若是被沖撞了可怎么好,
再說那張達亨是見過你的,
沒得多生事端。
最終如我所料,熱心且仗義的謝子風(fēng)看不過眼,
說“姐你不方面露面,大福子身份低微,
勢必壓不住那張家惡少的氣焰,
還是我去。”
謝子風(fēng)一離開包間,
云雀就進來了。
“怎么樣?”
我手附上小腹,
護著孩子,輕聲問。
云雀快步走過來,
伺候我穿上披風(fēng),手按在我肩上,壓低了聲音:“奴那會兒以天涼為借口,
回去給您取衣裳,暗中去找了李少幫忙。那李少是皇商,
名頭毫不弱于那洛陽的首富陳硯松,
此人性豪奢,
喜好收集奇珍異寶,
素來多結(jié)交豪貴公子,
與張達亨甚是相熟。說起來,
李少和謝三爺還沾親帶故呢。那李少雖名為皇商,
實際上私底下給太子爺做事,時刻替爺盯著長安豪貴的動靜,奴過去奉爺?shù)闹家猓?br />
吩咐他做過幾件事,故而此番請他出面,讓他把張達亨哄到酒樓來,他還當(dāng)是爺?shù)拿苤�,忙不迭辦了�!�
“那就好�!�
我松了口氣,握住云雀的手,問:“你如此幫我,不怕殿下責(zé)罵么?”
云雀抿唇一笑:“當(dāng)初殿下將奴給了夫人,奴此生都是您的人,為您做事是奴應(yīng)盡的職責(zé)�!�
……
說實話,這世上除了盈袖,我是誰都不信的,包括云雀。
再忠的奴仆,都有自己的私心,盈袖不一樣,她是我“女兒”,是我一手養(yǎng)大的,我們之間可以有爭吵,但絕不會把情分割裂。
很多年后,我慢慢從很多事中知道了,云雀的確是個忠的。
她原也是官家小姐,家中遭禍,被籍沒入宮中為奴,后被管事嬤嬤責(zé)打之時,恰巧被路過的李昭給看見了。
仁厚的李昭看她卑微可憐,便把她交給胡馬公公調(diào).教,暗中命她盯著各宮各處的動靜。
有時候?qū)σ粋人死心塌地,其實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云雀對我的忠,就是這樣的。
或許因為我倆同病相憐,又或許我當(dāng)日看見衛(wèi)軍抄兵部侍郎的家,苦笑著嘟囔了句:“杜甫詩中有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若有朝一日我能說得上話,我想給這些女孩子建一間干凈的屋子,給她們教手藝,讓她們能自食其力,可以有尊嚴地活下去�!�
……
我聽見樓下訕笑聲不絕如縷,但也有勸說的聲音,只不過太弱小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我走到窗邊,牙關(guān)緊咬往下看。
八弟被那刁奴踩住膝彎,更可惡的是,那刁奴不住地推搡八弟的頭,把他的儒冠都弄掉了,他的頭發(fā)登時散落開來。
八弟也不敢反抗,快三十的大男人紅著眼,身子更佝僂了,窩囊地撿起冠,按在小腹上,護著。
那張達亨仍翹著二郎腿,扭頭逗他的畫眉鳥,噘著嘴吹口哨,神情十分的愉悅,轉(zhuǎn)而,他垂眸,笑吟吟地看著我八弟,刻薄道:“今兒小懲大誡,回頭你告訴你四姐,既做了人家的姨奶奶,就該認清自己的身份,別一天到晚地撒潑打滾,她鬧著尋死,害得娘娘也不得安生,還得屈尊降貴地去孫家看望她,從中間說和�!�
說到這兒,張達亨抱拳,朝東宮的方向見了個禮,厭煩地盯著我八弟,喝罵:“而今陛下病重,后宮所有的事都是娘娘打理,她哪有閑工夫管你家這雞毛蒜皮的小事�!�
“是是是�!�
我八弟拳頭緊緊攥住,連聲應(yīng)承。
正在此時,我看見謝子風(fēng)已經(jīng)下了樓,他滿臉的怒氣,大步流星地朝張達亨走去,一把抓住張達亨的玉冠,用力將這男人從四方扶手上扯了下去。
一時間,四下嘩然,那些看熱鬧的貴公子和儒生們不約而同地后退了幾步。
“誰!”
張達亨大怒,手按住發(fā)痛的頭皮和欲掉下的冠,憤怒地扭頭,剛要罵人,一看見欺負他的人是謝子風(fēng),粗話生生咽了下去,讓隨從將他扶起來,自行整理著衣冠,上下打量了眼謝子風(fēng),驕矜道:“我當(dāng)誰這么大膽,原來是真正的小公爺�!�
謝子風(fēng)剜了眼張達亨,攙扶起我八弟,低聲詢問了幾句。
他上前兩步,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直面張達亨,冷笑道:“爺正在樓上吃茶歇覺,忽然被一陣嗡嗡的蒼蠅聲吵醒了,我當(dāng)誰這么煩人呢,原來是張家四爺�!�
張達亨臉色大變,雙指指向謝子風(fēng)的臉面:“你竟敢羞辱我�!�
“羞辱的就是你,不服?”
謝子風(fēng)下巴微昂起,喝罵:“爺行的端,坐的正,幫忙照看摯友妻兒,不知道從哪兒飛來只蒼蠅,紅口白牙地污蔑爺和小袁夫人的清白,看來這蚊蠅逐臭沒說錯,果然是一家子,招人煩的本事一個賽一個的強�!�
聽見這話,我噗嗤一笑,天下間想必也只有謝子風(fēng)敢光明正大的謾罵素卿了。
此時,云雀上前一步,扶住我的胳膊,掩唇笑道:“夫人怕是不知,奴今兒請李少幫忙的時候,意外得知,原來太子妃娘娘早都和謝三爺結(jié)下了梁子,若是娘娘光說幾句是非倒罷了,她盤算著將三爺拿成人質(zhì),逼迫榮國公屈服,竟派人給三爺下藥,藥倒后軟禁在張家。太子爺知道后,親自去張家將三爺接出來,好聲好氣地致歉。您想,三爺是什么人,從前都敢寫詩譏諷皇上,當(dāng)即就給咱們太子爺沒臉,罵了個狗血淋頭。”
如此看來,不止謝子風(fēng)厭惡素卿,李昭也是啊。
我莞爾淺笑,接著往樓下看。
那張達亨被罵,面子掛不住,眼珠子四處瞅了圈,陰陽怪氣地冷笑:“這里不是云州,你謝家再厲害,手也伸不到長安來,勸三爺嘴放干凈些,快快隨本公子入宮給娘娘賠罪,還有你的好兒�!�
“手伸到長安怎么了。”
謝子風(fēng)用力推了把張達亨,他打小練武,登時就把那姓張的小子推得連退數(shù)步,腰撞上了桌子沿兒,桌上的茶壺酒盅七倒八歪,酒流了一地。
“謝子風(fēng),你、你,”
張達亨怒極,瞪了眼我八弟,恨道:“本公子奉娘娘懿旨關(guān)照姓高的,有你什么事,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管怎么了�!�
謝子風(fēng)亦回頭看了眼我八弟,眼里閃過抹同情之色,其余的沒多說,揚手用力抽了張達亨兩個大耳刮子,那男人臉瞬間紅腫起來,鼻血蜿蜒不決地流。
“天下誰人不知,三爺我就好個多管閑事,就看不慣你欺負老實人�!�
張達亨用袖子抹去鼻血,手亂在桌上抹,抓起只茶壺,朝謝子風(fēng)砸去。
瞧見此,我倒吸了口冷氣,下意識出聲:小心
其實我根本不用擔(dān)心,謝子風(fēng)反應(yīng)極快,空手接住紫砂壺,順勢前行幾步,用力砸在了張達亨腦袋上,咚地一聲,茶壺應(yīng)聲而碎,那男人滿頭都是茶葉沫,褐色茶汁蔓延在頭發(fā)里,流了他一臉一身。
“你,你……”
張達亨這下知道自己遇著厲害的了,捂著頭,忙四處看,讓周遭立著的貴公子們過來幫忙,奈何只要是長腦子的,誰敢得罪榮國公,再者謝子風(fēng)人品人緣素來好,受過他恩惠幫扶的除了有身份的高門顯貴,更有貧賤的百姓,所以大伙兒都只是靜悄悄地看熱鬧,甚至有人暗暗沖子風(fēng)豎起大拇指。
“我、我……”
張達亨見沒人幫他,怒道:“我是皇親國戚,你竟敢傷我�!�
“誰不是皇親國戚�!�
謝子風(fēng)又踹了幾腳張達亨,喝罵:“皇親國戚就能隨意欺辱老百姓?今兒三爺就欺負你了,有本事你回去給你爹和你姐姐告去,三爺要是皺一下眉頭,就是你養(yǎng)的!”
張達亨氣得口不擇言起來,暈暈乎乎地起身,往外退,指著謝子風(fēng):“有本事你就等著,看我不弄死你!”
“好!”
謝子風(fēng)張開雙臂,原地轉(zhuǎn)了圈,正氣凌然地高聲道:“諸位都瞧見了,張家四爺放下話了,要弄死我呢。今兒我也把話放在這兒,我謝子風(fēng)若是少了一根頭發(fā)、破了塊油皮,亦或是命喪長安,就是他張家下的殺手,諸位可將消息告知我父兄,我父兄必定奉上千金酬謝。我謝家滿門忠烈,多少兒郎為守護國土戰(zhàn)死沙場,窩囊氣能受,但容不得嫡子被人隨意欺辱,若我出事,父兄定率軍踏平長安,誅他張家滿門良賤!”
此話一出,酒樓登時發(fā)出陣喝彩。
那張達亨縱使再氣恨,著實不敢放肆,不過憑他那少爺身子骨,也放肆不了,最終捂著被砸傷的腦袋,灰溜溜地帶著隨從跑了。
“什么東西!”
謝子風(fēng)鄙夷地翻了個白眼,他抱拳,笑著對眾人道:“今兒謝某高興,諸位隨意點菜吃酒,全都記在謝某賬上,請!”
……
舊日在北方時,我就聽說謝子風(fēng)為失憶被辱的袖兒出頭,當(dāng)著眾人的面痛打陳南淮,后來他為了保住左良傅的命,三翻四次跪求國公爺,終于在斬將臺救下良傅。
我算是明白老皇帝為何能容忍子風(fēng)的傲氣,如此寵愛他。
這小子真真是這世間難得的好兒郎,身上有股子俠氣在的,誰人不喜,哎,白白便宜了月瑟,若是我家袖兒能嫁給他,多好啊。
忽然,我看見謝子風(fēng)攬住我八弟的肩,低聲耳語幾句,疾步將八弟往二樓帶。
我緊張極了,分別十三年,終于要和弟弟見面了。
第38章
貧不改志
夫人笑起來真好看
我的心跳得很快,
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八弟和謝子風(fēng)不同,我并不想讓他看見我憔悴不堪。
我忙從荷包里拿出脂粉盒子,讓云雀舉起貴妃鏡,
對著鏡子往臉上撲了點粉,
覺得臉色還是差,又趕緊給唇上抹了點胭脂。
這會兒剛過了晌午,
也不知八弟用過飯沒。
我掃了眼滿桌的珍饈,手去摸碗碟,
除了那道魚頭湯外,
好些都涼了。
“這個、那個……”
我忽然手忙腳亂了起來,
不知道該拾掇妝容,
還是吩咐云雀去換些新菜。
就在此時,包間的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我猛地站直了身子,
往前瞧去,謝子風(fēng)擁著八弟進來了。
離得近,我能更明白地看清弟弟。
他很瘦,
有些撐不起身上的青袍,個頭明明比子風(fēng)還高些,
卻被常年的清貧和隱忍壓彎了腰,
瞧著反而比子風(fēng)低了那么半頭,
方才被弄亂的黑發(fā)重新攏好,
豎在儒冠里,
還不到三十的人,
眼里盡是滄桑感。
我看著他笑,
他也看著我笑,我倆竟然誰都不說話,驀地,
都掉淚了。
“姐�!�
“哎�!�
我應(yīng)了聲。
忽然,我想起了小時候。
八弟是老幺,備受祖母和父母的溺愛,被慣得無法無天。
他模樣俊俏,嘴又甜,高興的時候猛地親一口小丫頭,臊得那丫頭臉兒紅的能滴出血,日思夜想,想等小少爺長大后做他的通房丫頭,誰知這臭小子扭臉就不認賬了;
他不高興的時候,大冷的天,從地上抓起捧雪,就往人家衣領(lǐng)子里塞,那時候我暗地里罵他,真是個壞透了的小王八蛋,日后總要尋個機會,把他的腿打折了。
如今呢,他的腿真折了,一瘸一拐的,真好笑,真好笑啊……笑著笑著,我就哭了。
八弟見我這般,走上前來,抓住我的手,含著淚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我,再三確認,問:“你真的是我妍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