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今晚過年,我不敢設(shè)靈位祭拜家人,只能持著香,朝天上的月亮和星子叩拜,再往地上灑幾杯薄酒,便當孝敬家人了。
亥時過后。
我就去和面、剁餡兒,正忙活著,云雀跑進來,笑著說路大人將八爺和姝夫人帶來了。
我一怔,手里的碗掉到地上,面撒了一地。
我趕忙將圍裙解下,手忙腳亂地整理發(fā)髻、潔手,站在上房臺階下等著。
深夜冷風凜冽,吹進人的袖筒和脖頸里,可我心是熱的,一點都感覺不到冷。
正在此時,我聽見外頭傳來陣腳步聲。
那聲音一下下踩在我心頭,緊張之余,我手心竟頻頻生汗,借著皎潔月光和屋檐下的紅燈籠微光,我看見從外院先后進來幾個人。
為首的是穿著飛魚服的大福子,他外頭套著件黑色繡銀云紋的披風,手執(zhí)半人來高的繡春刀,笑著將我的親人迎進來。
八弟拉著個十來歲的男孩先進來,他拾掇得極精神,穿著半舊但體面的錦袍,頭戴儒冠,凍得鼻尖發(fā)紅,看見我,眸子里像裝了星星般喜悅,忙沖我招手。
他轉(zhuǎn)身,笑著沖黑暗中的人嗔道:“平日來我家里,總是念叨什么時候能見,如今就在眼前,倒嚇得躲起來了。”
說罷這話,八弟丟開兒子,一瘸一拐地跨出門檻,把四姐拉出來。
四姐低著頭進來,我看見,她下巴上懸著淚,滴在她身上穿的那身鵝黃色的對襟小襖上,終于,她鼓起勇氣抬頭,看著我,抿住唇,控制住悲痛又歡喜的情緒,顫聲喚我:
“妍華啊�!�
這三個字,我等了十三年。
那瞬間,我淚如雨下,小跑著迎上去。
我抓住四姐的雙手,看我的親姐姐,多年的風霜坎坷,未曾減弱她姿容半分,依舊那樣溫柔貌美,只不過,常年累月的裝著心事,讓她身子甚是單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刮倒。
“姐�!�
我真的心如刀割,這些年,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啊�!拔�、我對不住你,回來卻沒去看你�!�
“別哭,你也有難處啊。”
四姐替我將眼淚抹去,摩挲著我的胳膊,目光落在我的大肚子上,哽咽笑道:“頭先牧言偷偷給我說見著你了,你還有了身子�!�
四姐將臂彎挎著的大包袱抱在懷里,解開,撫摸著里頭的小孩兒衣物,喋喋不休地對我說:“我就想給你做兩身衣裳,可又不知道你的尺寸,怕不合身,便做給孩子罷。可家里姨娘多,是非多,我怕她們看出什么,就時常走娘家,去八弟家里做,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大半年,才得了這十幾件�!�
“你費這神做什么�!�
我抓起件小襖子,嗔了句。
從前在家時,四姐拿針只是繡花,何曾會做過什么衣裳。
“好了好了,都快別哭了。”
八弟用袖子抹去淚,從背后推了把他兒子,笑道:“鯤兒,快給姑媽磕頭�!�
話音剛落,那個叫鯤兒的孩子立馬跪下,咚咚咚給我磕了三個響頭,脆生生地喊我姑媽。
我忙往起扶侄兒,細細打量,真是個眉清目秀的好孩子,眉眼間和八弟很像,大抵因為家貧,又或者他父親在家時給他教過,這孩子進來后稍有些害怕,不太敢與我接觸,磕完頭就躲在他父親身后。
“姐,你別怪他,他素來靦腆�!�
八弟摟住他兒子,頗有些得意,笑道:“不過性子倒比老二穩(wěn)重些,五經(jīng)已經(jīng)略讀過一遍,而今跟著陽山書院的古文經(jīng)大儒白先生研讀《說文》,老先生說了,咱們孩子天分高,將來便是不參加科考,專攻經(jīng)書,也會有一番成就的�!�
“這么厲害啊。”
我心里大喜,趕忙從袖中掏出個金鑲玉的麒麟鎖,給孩子戴在脖子上,揉了下這小子的頭,笑道:“初次見面,姑姑送鯤兒個薄禮�!�
那孩子抿著唇接過,后退兩步,給我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儒禮,小聲致謝。
我莞爾,四下里看,問八弟:“弟妹和你家二小子呢?”
轉(zhuǎn)而又問四姐:“姐姐,你沒帶孩子來么?”
四姐含淚笑道:“弟妹和你一樣,身子重,我就不讓她出來了,那兩個孩子到底不似鯤兒穩(wěn)重,我擔心見了你,日后說漏嘴就不好了,便讓他倆陪著舅媽,只說我和牧言出來給父母上香。”
我點點頭。
到底一家子骨肉親,不論何時何地,都設(shè)身處地替我著想。
忽然,我記起大福子說,孫御史今晚陪四姐出來的,我看向四姐,輕聲問了句:“孫御…四姐夫呢?”
四姐眼里閃過抹厭惡,但沒在我跟前表現(xiàn)出來,笑道:“他在外頭的車里坐著呢,咱不用理他�!�
“讓進來吧,如今到底也算是……一家人么�!�
我隱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握住。
當年高家和孫家還未惡交前,姓孫的曾多次來我家里做客,同父親談詩論詞,我們姐妹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叔叔,沒想到,我家一敗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踩一腳,狠狠磋磨了幾年四姐。
如今,李昭既然容許他跟著來,想來他已經(jīng)知道我的身份,不知見了我,昔日的叔叔,會不會跪下給我磕個頭?做低伏小呢?
第49章
承恩侯
二更合一
許是察覺到我的神色有異,
八弟垂眸略思片刻,扭頭看了眼漆黑的外院,又怔怔地盯著我的肚子,
小心翼翼地對我笑道:“姐,
今兒過年,咱們?nèi)齻分別多年,
終于見著了,一定得高高興興的。那個……四姐夫到底是有兒有孫的人了,
且身居高位,
在長安素有威望,
想來你日后也同他見不了幾次,
就別、別讓他太難堪了�!�
四姐姝華聽見這話,立馬反應(yīng)過來,
扶著我的胳膊,慢慢地帶著我往花廳里走,那雙美眸里明明含著委屈了十幾年的淚,
生生忍住,沒有落下,
附和著八弟,
低聲叮囑我:
“牧言說的沒錯,
你可千萬別為了我,
下他的面子。高孫兩家的舊賬,
本就翻扯不清楚,
他就算再不對,
那也只是對不住我一個人,和你沒關(guān)系的。你如今回來了,還有了身孕,
別輕易得罪人,那張家虎狼似的,父子兄弟都位極人臣,若是日后咱們出了什么事,好歹前頭也有個人能幫著說幾句話不是?”
哪個女人會愛上強迫她的老頭子,我知道,四姐全都是為我著想。
“瞧你們倆�!�
我噗嗤一笑:“我是罵他祖宗了?還是挖他腦子了?什么都沒做,看把你們倆給嚇得�!�
說話間,我們姐弟三個進了花廳。
我讓云雀趕緊去把那罐清明節(jié)得的六安瓜片拿出來,一定要用前幾日收的梅花雪水泡茶,四姐喜歡;把剛蒸好的牛乳餑餑也端來,給八弟父子吃;屋里還不夠暖,再添兩個炭盆來。
“你還記得我喜歡喝瓜片啊。”
四姐難受得雙眼通紅,佯裝四下里打量屋子,背過人抹去眼淚,笑道:“你瞧我,年紀大了,眼窩子就是淺,說好了見了你不哭的。”
“才三十四,哪里老了�!�
我也難受得緊。
同父同母的親姐妹,我怎會忘記她的喜好。
這么多年,四姐在孫家過得小心翼翼,整個人如同枯木般。
正在此時,我聽見外頭傳來陣窸窣腳步聲。
抬眼一瞧,大福子帶了個中年男人進來了,正是孫御史。
他穿著剪裁精致的寶藍色貢緞袍子,腳蹬牛皮暖靴,臂彎搭著大氅,多年來的養(yǎng)尊處優(yōu),讓他五十多的人看上去如同四十出頭,偏瘦,桃花眼里含著股子精明,中等身量,鼻下微須,高鼻薄唇,貌相雖不出眾,但也稱得上五官端正。
進來后,他用余光朝花廳各處掃了眼,亦迅速看了我一眼,沒抬頭,笑道:“多年未見六姑娘了�!�
“是啊�!�
我淡淡一笑,揮開四姐和八弟拉我胳膊的手,扶著后腰走上前,在孫御史面前站定,看著他笑,不說話,然后慢悠悠地繞著他打轉(zhuǎn),上下打量他,柔聲道:“侄女想來有十四五年未見孫叔叔了,您今年高壽幾何��?”
孫御史身子一震,眼珠轉(zhuǎn)動,看向我四姐。
四姐見狀,忙上前來打圓場:“什么高壽,說得多難聽,妍華啊,咱們今晚吃什么?”
我沒理會四姐,用帕子角擦了下嘴邊的浮粉,對著孫御史噗嗤一笑,艱難地單膝下跪:“四姐得以保全性命,妾身得感謝孫叔…哦不對,是四姐夫的大恩大德。”
大恩大德四字,我刻意說得比較重,莞爾:“姐夫這些年關(guān)愛姐姐,照拂八弟,是我們高家的恩人哪�!�
孫御史怔住,皺起眉,沒有把不悅擺在臉上,下巴微微努了努,示意四姐趕緊往起扶我。
我用力推開四姐,撫著自己圓滾滾的大肚子,淡淡一笑:“而今妾帶著腹中尚未出生的小皇子,給姐夫磕個頭,多謝您……”
我話未說完,孫御史噗通一聲跪下,雙手伏在地上,連聲道:“下官當不起六姑娘這一跪,您如今是最尊貴的人,怎能為下官折腰呢,這不是折了孫家闔府的壽么�!�
“哼�!�
我白了這男人一眼,果然有眼色,反應(yīng)也夠快。
看到他跪下,我這才心滿意足地起身。
我扭頭朝四姐看去,她隱在袖中的手在顫抖,唇角浮起抹報復(fù)的笑,眼皮猛地跳了兩下,但很快消失不見,她忙過去扶起孫御史,剜了我一眼,斥責道:“你如今不一樣了,都開始欺負起親戚了,看來我們?nèi)蘸笠膊槐卦賮硗耍@就告辭了�!�
“哎呦�!�
我疾走兩步,攔住這對老夫少妾,虛情假意地抹淚,屈膝給孫御史見了一禮,笑道:“今兒陛下賞了壺補身藥酒,我多喝了兩杯,竟喝暈了,求姐夫大人有大量,莫要怪小妹言語無狀啊�!�
八弟見場面尷尬,趕忙上前來打圓場,嗔我:“六姐打小就兇巴巴的,經(jīng)常欺負我哩,私底下對我又打又罵的,害得我見了她都兩股戰(zhàn)戰(zhàn),嚇得直往祖母懷里躲呢�!�
“胡說,我何時打過你?”
我用帕子抽了下這小子的胳膊。
“這不就打著么?”
八弟佯裝往四姐夫妻背后躲,沖我做了個鬼臉:“你可別得意,我如今有四姐、姐夫護著呢,你打不著�!�
我搖頭笑笑,順勢,請親人們?nèi)胱?br />
今兒除夕,原本我是想做一桌子好菜,大家和和樂樂地把酒言歡。
可我忽然改主意了,我讓云雀將和好的面團和餃子餡、案板、搟面杖等物端上來,我想和至親骨肉一起包餃子。
東西搬上來,放在方桌上。
八弟搟皮,我和四姐兩個包,餡兒有兩種,豬肉大蔥的,以及雞蛋韭菜的。
我們?nèi)齻相視一笑,十年彈指一揮間,再見時各自成家,滄桑白頭,不過如是。
我抬眼看去,鯤兒到底年紀小,有些犯困了,瞧見了書架上的善本古籍,登時來了興致,得了我的準許后,去挑他喜歡的讀。
而孫御史則默默地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手里端著盞清茶,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喝。
驀地,我又想起了往事。
當年我被侮辱,尚且恨得將那兩個男人碎尸萬段,而四姐呢?她嬌花一般的人,被能當她父親的男人強要,磋磨了幾年,還生下個兒子,這若許年夜夜面對這男人,該有多恨?日日在大太太和眾多仇恨她的孫家人跟前生活,心里的憋悶又有多深?
我怎么能忘,當初在三清觀看見,孫家那小子不分青紅皂白皂白,就扇了我外甥一巴掌,孩子都是學(xué)大人的,可見四姐在孫家過得多卑微。
我忍住憤怒,往餃子里包了個銅錢,一邊和姐姐說笑,一邊有意無意地看向?qū)O御史,淡淡說了句:“姐夫,我記得你家大太太原本出身也挺好,利州刺史的嫡次女?”
孫御史忙笑著點頭。
“只可惜娘家好像也不行了,父親去世后,兄弟子侄沒一個能升到長安�!�
我有意無意地貶低孫家大太太,我就是要讓他知道,四姐如今也有娘家人給她撐腰了。
“不過也沒關(guān)系嘛�!�
我拿起搟面杖,利索地搟皮,眉一挑,笑道:“大太太福氣好,兩個兒子都爭氣,眼瞅著榜上有名,女兒雖說遠嫁,夫家倒也是世代清流。”
“六姑娘對我家的事,好像蠻清楚的�!�
孫御史似乎有些驚慌,忙抿了口茶。
我抿唇一笑,緊著又說了句:“兒女都好,就是孫子太頑皮了,那日我去三清觀上香,瞧見您的小孫子了,真真機靈可愛,一耳光扇過去,將我外甥打得摔倒在地,又對我四姐拳打腳踢,嘖嘖,日后一定是個上戰(zhàn)場的武將,能給孫家光宗耀祖呢�!�
我話音剛落,孫御史手抖了下,杯中茶水到出些許。
他笑了笑,沒有表現(xiàn)出懼怕或者憤怒的情緒,定定地看著我,對我保證:“那小子被大太太溺愛過了頭,也確實頑劣,下官回去后定當嚴加管教�!�
“那就好�!�
我頷首笑笑,他應(yīng)該知道當初孫子莫名其妙被人狠揍,是誰的手筆了。
我用手指摳出點餡兒,嘗了口,半開玩笑,半嚴肅地問了句:“哎?姐夫,若是我姐姐不想在孫家呆了,想另尋個良人嫁了,你放不放人呢?”
“妍華!”
四姐抓住我的手,按住,給我使眼色:“這話過了。”
“嘮家常嘛�!�
我笑著看孫御史,問:“姐夫,小妹想知道您怎么想的?”
孫御史低下頭,手指在茶杯口磨,眼里滿是疼惜:“姝兒跟了我這么多年,的確是委屈她了,她若是想走,我、我……那隨她去罷�!�
我心里一喜,剛準備提出讓姐姐離去。
誰知,四姐偷偷用力踩了腳我,紅著眼地看了眼孫御史,嘆了口氣,笑道:“說什么走不走的話,咱們兒子今年都快十二了,你叫我去哪兒呢?我是家中姨娘里年紀最小的,大家都讓著我,待我客客氣氣的,老爺您也偏寵著,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福氣。妍華,你聽好了,姐姐這輩子就是孫家的人,你莫要再挑事了,不然,姐姐可就真惱了�!�
“可…”
我不甘心。
我知道四姐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她沒必要為了我繼續(xù)忍耐、獻媚。
氣氛忽然就冷了,大家誰都不說話。
八弟左顧右看,干咳了聲,岔開這尷尬,他看向他兒子:“鯤兒,你不是總敬服姑父學(xué)識淵博么,如今餃子還未下鍋,機會也難得,你拿著書,多向姑父請教請教�!�
說罷這話后,八弟同時抓住我和四姐的手,笑道:“大過年的,咱們高高興興的,今兒弟弟不和兩位姐姐搶,有銅錢的餃子全都是你們的。”
“你倒乖�!�
我笑著嗔了句,用余光掃去,看見孫御史眸中微微泛紅,不住地偷摸看四姐,他一手攬住鯤兒,另一手拿著本《毛詩》,十分耐心地給鯤兒講解。
我剜了眼這老男人,不再理會,等日后我再站穩(wěn)些,一定拉四姐出這個火坑。
“對了妍華�!�
四姐湊近了我,低聲問:“上回八弟同我說見著你了,說你當年從獄中出去后,被一個做官的爺救了,這兩年還把你從妾扶成了正妻,可、可你如今怎么和東宮在一起了?你丈夫他……知道么?”
“啊,這、這�!�
我尷尬不已,埋頭包餃子。
“姐,這個就別問了吧,以前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