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可你總得給我說說,你丈夫是誰?哪里人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他有沒有苛待過你?你有沒有生別的子女?”
四姐到底關心我,連著問了我很多問題。
“他就是個破落戶,不值一提。”
我耳朵發(fā)熱,不愿回答,斜眼覷向八弟,笑道:“牧言,姐給你說個好事。之前殿下叫我撮合謝子風和月瑟公主,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給這對冤家牽上紅線,殿下極高興,承諾給你封爵�!�
就在此時,我聽見“啪”地一聲。
扭頭看去,發(fā)現(xiàn)孫御史手里的書忽然掉地下了,這男人不慌不忙地彎腰拾起,也沒看我,淡淡說了句:“今晚宮里設宴,一則慶賀鄭妃娘娘和袁大人凱旋而歸,二則……”
孫御史眸中閃過抹精光,道:“二則就是給謝三爺和公主定親,好排場!太子爺極其疼愛這個妹妹,想來親自選的駙馬必定是人中龍鳳�!�
他將“親自”二字說得很重。
我聽出他的意思了,在謝李聯(lián)姻這件事里,不會有我只字片語,全都是李昭的功勞。
“我不計較那些虛名。”
我摩挲著八弟的手,笑道:“只要八弟、四姐和我的家人都好,我就好。殿下是君主,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承諾讓你做承恩侯,那肯定會兌現(xiàn)的。雖說侯不如公,可咱們高家好歹也有爵位了不是?”
我哽咽不已,摸著八弟粗糙的手,發(fā)紅的眼:“咱再也不給書坊抄書了,瞧,眼睛都快熬壞了。”
八弟顯然有些錯愕。
四姐極高興,連連問我是不是真的?
若是牧言真的有了封賞,咱們就去給祖母父親燒紙去,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
我一邊應承著,一邊看向?qū)O御史。
他沒再插話,也沒有任何悲喜情緒,瞧見鯤兒踮起腳尖,伸直了胳膊夠書架最上面一層的硯臺,這男人起身,笑著走過去,蹲下抱起鯤兒,說:“姑父幫你。”
可就在鯤兒拿到硯臺的時候,他忽然松手,鯤兒咚地一聲摔倒在地,硯臺亦應聲而落,跌破了一角。
孫御史揉著腰,眼里滿是歉意,忙往起攙鯤兒,他見孩子憋著淚,柔聲哄:“好孩子,姑父老了,沒抱穩(wěn)你�!�
緊接著,孫御史目光落在那方殘破的硯臺上,嘆了口氣,摩挲著鯤兒的頭,語重心長道:“算啦孩子,姑父來日送你個硯海,這東西本就不是你的,你就莫要強求了,站得越高,摔得會越重啊�!�
鯤兒委屈地揉著摔疼的胳膊,小聲地咕噥了句:“侄兒也沒想要姑媽的硯臺,就、就看一眼。”
……
我知道,孫御史這是在暗示我,莫要向李昭索要爵位。
可我不相信,李昭明明答應了封八弟為承恩侯,怎會出爾反爾。
正在此時,大福子進來報,說主子爺來了。
我心里一喜,立馬站了起來,不知該出去接駕、還是先把面手洗了,低頭一瞧,約莫包了有百十個餃子。
我吩咐云雀,趕緊煮了去,然后匆匆擦了手,挺著肚子走出去,在路過孫御史的時候,我停下腳步,什么都沒說,只是笑了笑。
……
我稍稍整理了下儀容,往唇上補了些胭脂,疾步走了出去。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了李昭。
還是和以前一樣,胡馬公公在前頭躬身打燈,他行在后頭,估摸著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他身上穿著銀狐大氅,并未將朝服朝冠換下,俊臉浮著酒色,手里提著個食盒,一派的喜氣洋洋。
“慢些,小心跌倒了�!�
李昭疾走幾步,朝我行來,見了我,他搖頭笑笑:“臉上怎么沾了面?”
他用手指幫我將臉上的面刮去,從后面攬住我,帶著我往花廳行去,柔聲道:“朕惦記著你們母子,宮里事完后,忙不迭過來了,還帶了兩道你喜歡吃的糕點�!�
“多謝陛下。”
我心里甜滋滋的,笑道:“我們今兒包餃子吃,就快出鍋了,您還真趕巧了�!�
我看見孫御史攜著四姐、八弟跪在門口,忙偷偷擰了下李昭的腰,低聲囑咐他:“今兒是我們小老百姓的家宴,你待會兒可別嚇著他們了�!�
李昭笑著答應,讓胡馬去布菜。
沒一會兒,胡馬就支使兩個嬤嬤,抬了張紅木桌子進去,隨后,又將各色葷素菜點和熱騰騰的餃子端了上去。
我隨著李昭進了花廳,一瞧,席開兩桌,上面是他和我的,而底下那桌,則是我的親人、侄兒的。
到底尊卑有別啊。
我沒將不滿表現(xiàn)出來,隨著他一道入座,看著親人恭順地跪拜,心里蠻不是滋味。
“殿下嘗嘗,這是妾和四姐、八弟一起包的�!�
我給李昭夾了只餃子,把陳醋給他遞上去,讓他蘸著吃,他笑著吃了只,喜上眉梢,從嘴里掏出枚銅錢,沖我驚喜道:“你瞧朕吃出什么了?”
“恭喜陛下。”
我忙笑道:“從今兒起,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哈哈哈�!�
李昭大笑,手一揮:“賞!胡馬,明兒把朕最喜歡的那對夜光杯拿給妍兒�!�
說到這兒,李昭給我喂了只餃子,掃了眼底下席面上局促不安的孫御史等人,笑著問我:“今兒是不是又哭了?朕看你眼睛紅紅的,可有按時用飯?”
“心里惦念著陛下,進的不太香。”
我偷偷地抓住他的腿,輕咬了下唇,含淚感激他:“今日能和家人團聚,妾真的多謝陛下成全�!�
李昭笑笑,沖我眨眨眼,示意我在臣子跟前規(guī)矩些。
他讓大家莫要拘謹,趕緊趁熱吃餃子,隨后,又笑著問了幾句孫御史家中可好?問了八弟最近忙著做什么營生;甚至還讓鯤兒上前來,耐心聽孩子背了篇《漢書藝文志序》,問了幾個問題,鯤兒雖緊張,但還算從容應對。
李昭龍顏大悅,連聲夸這孩子以后了不得,比他的兩個兒子都強,當即將他的玉佩解下,賞了鯤兒。
言笑晏晏間,我給李昭倒了杯酒,斜眼覷向八弟,笑道:“今兒陛下在宮里賞了功臣,那妾的弟弟,您打算賞他什么呢?”
我話剛說完,就看見底下席面上的親人們同時�?�,都不敢用飯了。
“賞個宅子?”
李昭手指點著桌面,對我笑道。
我心里有氣,沒發(fā)出來。
李昭見我如此神色,笑了笑,沒言語,雖笑著,可眸子里溫柔卻慢慢褪去。
他垂眸看著面前的酒杯,良久,才笑道:“是朕喝多了,忘記要給你八弟封爵了�!�
他話音剛落,孫御史就上前來,跪下,沉聲道:“敢問陛下,何故封爵?”
李昭親昵地攬住我,手摸著我的大肚子,笑道:“他六姐有功,給朕懷了皇子,自當封爵。”
這話說的我渾身發(fā)毛,我的功勞明明是撮合謝李兩家的聯(lián)姻,怎么就成了懷孕了?還有,怎么感覺他話里帶著刀子?
“這……似乎不妥吧。”
孫御史猶豫了片刻,毫不客氣地當面指出:“這般封爵,怕是會惹朝臣非議�!�
“這有什么好非議的�!�
李昭喝了口酒,眉一挑,將胡馬公公喚進來:“胡馬,這就擬旨吧,嗯……封高牧言為承恩侯,他妻子莫氏也封個誥命,對,還得賜個宅子。”
我心里越來越慌,李昭雖說言語偏袒我和高家,可、可這不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就連大福子當羽林右衛(wèi)指揮使,他都能內(nèi)外安排打點,給大福子頭上安了個莫大的軍功,來堵住朝臣的嘴,而對八弟,就這么輕易封爵了?
驀地,我忽然記起方才孫御史暗示的哪句話:原本就不是你的東西,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可,可我就是不甘心,他明明答應了的。
“牧言,你、你……”
我呼吸越發(fā)急促,進與退,如何抉擇?最終,我狠狠心:“你還不來謝陛下恩典?”
八弟一怔,顯然不知所措,他緊張得臉發(fā)白,額上冒出豆大的汗水,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四腳伏地,聲音發(fā)顫:“陛下和姐姐疼草民,草民實在愧不敢當啊�!�
八弟用袖子抹去汗,雙拳緊緊攥�。骸安菝癫贿^是市井無用之輩,文不能安民保民、武不能開疆鎮(zhèn)土,實在不敢受陛下的天恩�!�
李昭聽了這話,手指劃過酒杯口,笑道:“你也太謙卑了,功勞……以后再掙嘛,不過是個區(qū)區(qū)侯爵,有什么不能當?shù)��!?br />
“求陛下收回旨意�!�
八弟以頭砸地:“草民當年眼見家族敗落,實在無法再承受烈火烹油的天恩,如今惟愿將兩個黃口小兒撫養(yǎng)長大,教他們讀書做人的道理,日后他們?nèi)羰菭帤�,自去走科舉之路,能不能高中,全看他們的造化�!�
“你也太迂了�!�
李昭飲了口酒,手指向跪在八弟跟前的鯤兒,笑道:“這孩子不錯,朕看以后能承襲你承恩侯的爵位……”
“陛下何必強人所難�!�
八弟猛地喊出這話,他忽然渾身抽搐,額上青筋直冒,雙眼圓瞪,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往事,大口地呼吸著,牙關緊咬,竟生生將口舌咬出了血,鯤兒嚇得之哭,搖著他父親:“爹,您怎么了?四姑,爹又犯病了!”
而四姐也著急了,跪著爬過去,環(huán)抱住八弟,打著八弟的臉,連聲喚牧言,并且狠狠掐八弟的人中,哭著瞪向李昭,言語中埋怨頗深:“這孩子當年經(jīng)歷過那么一遭,落下了病根,十分畏懼這些事,陛下何必嚇……”
那個嚇唬二字四姐剛要脫口而出,孫御史眼疾手快,立馬捂住了四姐的嘴。
“算了算了,我們不要了。”
我心里也是急,剛準備起身去看看八弟,就被李昭拉住了手。
而此時,我看見八弟慌亂地四處看,目光落在方才包餃子的案桌上,他瘋了似的躥出去,一把抓起菜刀,瞬間,幾個羽林衛(wèi)就沖了進來,拔刀對準八弟,正要下手,他們聽見李昭咳嗽了聲,忙收刀,護在皇帝面前。
“牧言!”
我急得不行,這孩子到底怎么了,要做什么!
我看見八弟雙眼通紅,嘴里喃喃不知在說些什么,忽然,他看見了鯤兒,一個健步上前,跪倒在地,一把將鯤兒的手拉出來,啊地叫了聲,齊刷刷剁去兒子右手三根指頭。
鯤兒年幼,一開始不知父親怎么了,嚇得不知所措,而被斬斷指頭后,痛的慘叫,血流了一地,竟給生生疼暈了過去。
“不要爵位,不要爵位�!�
八弟緊緊地抱住他兒子,拿著菜刀,茫然地四處看:“不科考了,不考了,能不能放過高家,放過我姐姐,麗華死了,我也要死了……”
我心如刀絞,掙脫開李昭的手,咬牙瞪著他。
李昭搖頭嘆了口氣,痛惜道:“牧言這孩子也太癡了,不愿做侯爵,說便是,何苦傷了自己的兒子�!�
第50章
家在何方?
我后悔了,想回家了
我回長安的第一個年,
就這樣過了。
以滿懷欣喜開始,至血肉分離結束。
可悲又可笑是不是?
八弟隱疾復發(fā),傷了親生兒子鯤兒。好在李昭早前有安排,
明著下旨讓太醫(yī)院院判去“戰(zhàn)場隨軍”,
實則把那醫(yī)術精湛的老先生放在我這兒,照顧我的身子,
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場。
原本我以為鯤兒的傷重,求院判大人好生醫(yī)治。
豈料太醫(yī)在給鯤兒止血、治傷、喂止疼藥時淡淡說了句:孩子的傷是明病,
有好的一天,
關鍵是大人的心病難醫(yī),
如同爆竹,
平日里堆在家里沒什么的,可一遇著火,
肯定得炸,于人于己都不利。心病還須心藥醫(yī),他這病的癥結在哪兒,
只有本人知道,要自己慢慢想開,
同自己和解……
是我的不對,
全是我的錯。
八弟這些年一直過得清貧,
可如他自己所說,
一簞食、一瓢飲,
在陋巷,
吾無憂有樂。他素日里寡言少欲、安貧樂道,
情緒失控只有兩次,一次是四月那次在書坊見到我,另一次就是今夜。
如今弟媳婦同我一樣,
再有兩三個月就要生產(chǎn),聽八弟說過,那是個老實巴交的姑娘,我怕她看見丈夫和兒子都受了重創(chuàng),會焦心悲痛,傷了身子,再說她一個人也照顧不來。
于是,我把鯤兒留在我這里,交給經(jīng)驗老道的院判大人來醫(yī)治,再加上我和云雀等人,總能將孩子照顧好。
若外人問起,就說八弟把兒子送到外地書院念書去了。
等太醫(yī)給八弟扎了針,他情緒緩和些許后,四姐和孫御史就帶著八弟回去了。
我堅持出去送。
過了子時,就是正月初一了。
黑夜漫漫,月并不圓,而且還被抹愁云遮擋住,長街凄清無比,只有馬車碾地和雜亂無比的腳步聲。
寒風吹來,弄亂了我的頭發(fā)。
我將吹落的長發(fā)別在耳后,扭頭朝身側緩慢行駛的車駕看去,四姐此時坐在車里,抱著八弟,就像母親一樣,摩挲著八弟的胸口,小聲安撫他,而八弟并未完全清醒,如同喝醉般,喋喋不休地說話,一會兒要去殺人,一會兒又哭,一會兒又要銀子。
我簡直心如刀絞,雙腿如綁了千斤巨石般沉。
孫御史一直默默地行在我身側,見我如此,溫言勸我:“你如今身子重,莫要如此自責悲痛,太傷身了,今晚事發(fā)突然,誰也沒能料到牧言這孩子忽然會犯病�!�
“他怎么會得這種病�!�
我說這話的時候,手都在抖。
“哎。”
孫御史重重地嘆了口氣:“當年你和麗華一死一失蹤,就把他激成這樣了�!�
許是想起了往事,孫御史沉默了良久,他雙手捅進袖中,眼睛癡癡地盯著黑暗的遠方,已經(jīng)稍顯松弛的喉嚨滾動了下,道:“當年你和麗華即將被賣,牧言這孩子拖著斷腿到處求人籌銀子,可你曾和太子爺定親,又是罪妃侄女,誰敢與你們高家搭上關系?六姑娘,我知道你恨我,今晚恨不得想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不是個人�!�
孫御史手抹了把眼睛,聲音略微有些顫:“當年牧言求到我這兒,我還記恨著高孫兩家的仇,讓人把他轟了出去,姝兒被我糟蹋了,她恨我,可不得不求我施舍點銀子、屈尊降貴去獄中打聲招呼。我百般譏諷、羞辱她,拍著她的臉,對她說,這就是你們家的報應�!�
“后來呢�!�
我拳頭緊緊攥住,指甲陷入肉中都渾然不覺。
“后面我還是不忍,籌了些銀子,加上太子爺暗中授意我把你們姐妹倆贖出來,我找到牧言,讓他別急,咱第二天就能救人了,牧言高興極了,跪下一直給我磕頭,感謝我。誰知,第二天獄中就傳來個消息,你們姐妹一死一被賣,讓牧言去收尸�!�
孫御史手摩挲著車壁,忽然老淚縱橫,哽咽不已:“這傻孩子那時候看見七姑娘的尸體,又嚇又恨,我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出麗華兩個字,可我實在拗不過他,就讓家小把他打暈,強托了回去。這一回去,他就得了這個病,一直念叨著死了、不見了,他一直恨自己沒本事,沒能把你們兩個及時救出去�!�
我哭得幾度眩暈。
“我對不住姝兒。”
孫御史長出了口氣,道:“那年姝兒也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又當娘又當?shù)�,你和麗華沒了,她得撐起高家,牧言病了,她得給唯一的弟弟看病,縱使再厭恨我,也只得委屈地過下去,給我生孩子,求我施以援手�!�
真的,我是真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