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朝前走的時候,我的左腳清晰地感覺到青石地的冰涼,轉(zhuǎn)過巷口,眼前豁然開朗,是另一番天地,在一處小院落的正門口,停著輛華貴馬車,周遭站著幾個戴著銀麒麟面具的羽林暗衛(wèi),而李昭,背對著我,立在燈籠下。
他穿著極普通的燕居常服,頭上戴著方巾,雙手背后,看著平淡,但給人種極大的壓迫感。
我低著頭,淡漠地往前走,在走到他一尺距離的時候,他忽然轉(zhuǎn)身,笑著朝我伸出手,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的左腳上,怔住,沒有惱,但眼中已然浮起抹怒色。
“走吧,跟朕回家�!�
李昭上前來,抓住我的胳膊。
我甩開他,往后退了兩步。
“妍兒,就算跟朕賭氣,也該有個頭吧�!�
李昭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冷眼盯著我,命令:“朕給你最后一個機(jī)會,別使小性兒了,跟朕回家�!�
我冷笑了聲,按捺住恨意,屈膝給他行了一禮,淡漠道:“家?家是什么,有丈夫、妻子、孩子、婚書,有親人、友人、鄰人,敢問陛下,妾有什么?”
李昭眼皮生生跳了兩下,揮揮手,讓跟前護(hù)著的暗衛(wèi)通通退下。
“睦兒的事,朕已經(jīng)退讓了很多步,容許你養(yǎng)了五個月之久,你還想怎樣?”
李昭閉眼,手指揉著太陽穴,好似憋著火氣:“朕幾次三番想親口同你解釋,你給朕機(jī)會了么?當(dāng)著護(hù)衛(wèi)和那些下九流的面,給朕難堪�!�
“之前妾想同陛下說句話,您給妾機(jī)會了么?”
我眼里涌上淚,滑落,一滴滴掉在地上,我沒有擦,只是笑,對著他笑:“您躲著不見,派出一批批說客,直到逼我把孩子交出來�!�
“朕反復(fù)給你說了,那是鄭落云……”
“不重要了�!�
我用手背抹去淚,打斷他:“睦兒還好么?”
“好�!�
他低下頭,答。
“有沒有拉肚子?”
我又問。
“沒有,屎的顏色、稀稠都正常。”
他再答。
一時間,我們竟誰都不說話,周遭實在安靜,悶雷聲在頭頂陣陣炸開。
“快下雨了,陛下回吧�!�
我無話可說,打算進(jìn)宅院,誰知,再次被他抓住胳膊。
“請陛下放開�!�
我掙扎,卻掙脫不了,最后仰頭直面他,問:“妾真的累了,能回去睡會兒么?”
“累?”
李昭鄙夷地瞥了眼我的左腳,尖刻地譏諷:“逛窯子時候蠻精神,同旁的男人打架,連鞋都跑丟了。”
他冷笑數(shù)聲,雙眼危險一瞇,低聲嘟囔:“幸好朕把兒子抱走了,否則,你這樣能教好孩子?”
我什么話都沒說,也沒惱,笑眼盈盈地看著他,沖他笑。
“你笑什么�!�
李昭似乎被我看毛了,眼睛連眨了好幾次,身子稍稍往后撤了些:“難道朕說錯了?”
“不,您沒說錯�!�
我從他手里抽出胳膊,拍了拍他的肩,眉一挑,捂著唇打了個哈切,斜眼看他,困道:“那您就好好教養(yǎng)孩子,妾要去睡了�!�
我不理會他,直接往里走,在上臺階的時候,站定,淡漠道:“有時候妾真不太懂,當(dāng)年我還是梅家婦,為了那個小家,在外頭奔波,梅濂就嫌棄我;而今陛下也開始嫌棄我了,我靠自己雙手掙口干凈飯吃,到底哪兒錯了�!�
“不是妍兒,朕不是嫌棄你,是……”
李昭忙解釋。
“那妾就是沒做錯嘍�!�
我順著他的話頭,莞爾一笑:“那妾身就接著做嘍�!�
李昭啞然,不知怎么開口。
忽然,他唇角浮起抹壞笑:“朕過些日子,就要選妃了�!�
我一怔。
真是越發(fā)出息了,竟覺著我會吃醋?
“那恭喜您了�!�
我將發(fā)髻上有些枯萎的海棠取下,扔地上,淡淡一笑:“大千世界、三教九流,世上好男兒那么多,妾若是覓得如意郎君,嫁人的時候定不忘給您寄張婚帖�!�
我回頭,沖他飛了個媚眼:“一定要來哦�!�
說罷這話,我將右腳的鞋脫下,赤腳往里走,愉悅輕松地走。
……
第78章
燕嬌
怎么光腳?
在進(jìn)了大門后,
我揮揮手,瀟灑地讓阿良把門給關(guān)上。
在兩邊門閉上的瞬間,我立馬轉(zhuǎn)身,
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趴在門縫往外看。
李昭并未立馬離去,他此時仍站在臺階下,
兩手背后,死盯著門看,
胸脯略微起伏,
薄唇緊緊抿住,
似乎在平復(fù)憤怒。
他給跟前的暗衛(wèi)使了個眼色,
沒一會兒,暗衛(wèi)就將滿臉是傷的李少帶來了。
李少根本不敢抬頭,
當(dāng)即就要跪下磕頭。
李昭虛扶起,讓他湊近些。
離得稍有些遠(yuǎn),我聽不到兩人在說些什么。只能看見李昭目帶兇光,
冷冷地問了幾個問題。
而李少一開始還瑟瑟縮縮地答,后面不知道說起什么了,
眉飛色舞地描述,
還掰著指頭,
數(shù)一二三……再到后面,
他將錦盒打開,
從里頭拿出那幅字,
面露憤恨之色,
仿佛在說朱九齡什么壞話。
果然,李昭越聽,臉色越差。
讓暗衛(wèi)將宮燈舉高些,
反反復(fù)復(fù)地看他寫的字,最后一怒之下,竟準(zhǔn)備撕了卷軸,誰知硬生生把火氣按捺了下去,閉眼,深呼吸了幾下,把卷軸扔給李少,勾勾手,讓李少附耳過來,不曉得在交代什么。
交代完后,他扭頭,冷眼朝門這邊瞪過來,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乘轎子走了……
我心里直打鼓,李昭這廝到底有什么打算,他應(yīng)該不是個心胸狹隘的人,不會刻意為難我,也不會因為朱九齡嘲笑他字寫的不好,就刻意報復(fù)吧。
正在此時,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嚇得哎呦叫了聲,回頭一看,身后站著個明艷絕色的美人,是盈袖。
“你怎么來了?”
我捂著胸口,大喘氣。
“當(dāng)然來看你呀�!�
盈袖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的雙腳上,詫異地問:“怎么光腳,鞋呢?”
“那個……”
我心虛,笑著撒謊:“回來時碰見個泥水坑,踩臟了,就、就給扔掉了�!�
“真的?”
盈袖有些不信。
“對呀�!�
我眼睛四處亂瞟,手緊緊地攥住面紗,試探著問:“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你怎么找來的?顏顏呢?你有沒有抱過來。”
盈袖聽見我這話,眼淚就下來了,彎下腰,把自己腳上穿的繡鞋脫下,強迫我穿上,然后挽住我的胳膊,帶著我往里走。
我從未來過李少的這個外宅,趁著夜色打量,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院子里擺放著奇珍異卉,上房門口掛著兩個鳥籠子,欄桿上搭著洗過的衣裳……
“你還說呢�!�
盈袖頭枕在我肩頭,哽咽道:“前兩日我剛從兗州回來,就聽見什么五皇子李睦回宮了,我尋思著不對呀,睦兒不是養(yǎng)在你跟前么,怎地冷不丁被抱走了?”
盈袖啐了口,接著道:“我連夜去你住的那個小院尋你,沒想到剛走到巷子口,就被兩個兇巴巴的羽林暗衛(wèi)攔住了,拿刀嚇我,讓我滾遠(yuǎn)些。”
“然后呢?”
我從后面攬住袖兒,摩挲著她的背,安撫她。
盈袖道:“我心里越發(fā)害怕,就開始瞎想,是不是留子去母,陛下偷偷把你給殺了,我什么也不顧,就要往里沖,和那些沒王法的暗衛(wèi)撕打起來,最后胡馬公公跑出來,請我回去�!�
我噗嗤一笑:“你肯定沒有吧�!�
“當(dāng)然了!”
盈袖氣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們什么話都不給我交代,就想把我打發(fā)走?我也不管了,索性往地上盤腿一坐,靜等著,反正我丈夫和表哥表弟都是朝廷重臣,我看誰敢惹我。”
“后來呢?”
我心里一暖,鼻頭發(fā)酸,不論什么時候,我的袖兒都是向著我,關(guān)心我的。
“后來我越想越怕,想著你是不是被分尸,或者被灌了毒酒,睦兒那么小就沒了娘,我也沒了嫂子,于是,我就開始哭。”
說到這兒,盈袖真的哭了,委屈得像孩子似的。
我環(huán)著她,并未進(jìn)屋,而是坐到臺階上,用滿是酒味的面紗給這傻丫頭擦臉,故意逗她:“萬一……萬一陛下真把嫂子弄死了,你怎么辦?”
“我……”
盈袖怔住,淚珠子掛在濃密的睫毛上,在雷雨前的夏夜里,美得動人。
“我就豁出去,把他做下的壞事嚷到全天下都知道,讓大家都看看,他怎么欺負(fù)女人的�!�
我忍住悲痛,輕擰了下袖兒的嘴,為寬孩子的心,故意道:“放心吧,他舍不得讓我死,是我不要他,從那兒離開的。后來呢,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
盈袖撇撇嘴,翻了個白眼:“后面陛下派人把我表哥叫來了,表哥發(fā)了好大的火,罵我潑婦行徑,要拉我走,我偏不,就跟他吵了起來,后面天快亮了,陛下乘著馬車從小巷深處出來,我喊他,他壓根不搭理我。好呀,既然說我是潑婦,那我就撒潑,我沖過去,攔住車駕,讓皇帝給我個說法�!�
“他給你說了?”
我垂眸,看著腳上穿的繡鞋,冷笑著問。
“嗯。”
盈袖趴在我腿上,哭道:“他指點我來這兒,讓我和云雀幫你拾掇屋子,好好勸一下你,說你自打生了孩子后,脾氣越發(fā)擰巴,就跟炮仗似的,一點就燃,一點都不似以前那樣通情達(dá)理了�!�
我輕輕地?fù)嶂鋬旱陌l(fā)髻,笑著問:“那你打算怎么勸我?”
“勸什么�!�
盈袖重重地冷哼了聲:“誰要是把我的女兒抱走,我就和他拼命。哦,孩子給他生了,他連個名分都不給,還嫌你不懂事,他也真好意思�!�
我捏住丫頭的下巴搖:“哎呦,到底是誥命夫人,好厲害呀,連陛下都敢指摘了�!�
“是他太欺負(fù)人了嘛�!�
盈袖氣得小臉發(fā)紅,忽然擔(dān)憂地看我,問:“嫂子,你以后打算怎么辦?不會一直跟陛下賭氣吧,氣歸氣,他到底是天子……”
“再說吧�!�
我笑笑,沒再言語,仰頭看黑云密布的天,忽然,悶雷陣陣,一滴雨落在了我臉上,像淚。
我們倆到底會不會和好?
其實這個選擇權(quán),這次在我手上。
……
盈袖來了,不放心我,堅持要陪我住一段時間。好么,這小祖宗盯著我沐浴、吃了兩碗燕窩,又逼著我喝了碗安神湯,這才放我去睡。
雷雨下了整整一夜,吵得人無法安眠,我心里掛念著兒子,這么響的雷,肯定會把他嚇到的。
萬幸袖兒就睡在我跟前,聞著她身上淡淡白槐香氣,我也能稍稍安心,也許是真累了,后半夜,竟沉沉睡去。
天沒亮,我就起來了。
這里和家中不同,隨時有嬤嬤早起燒熱水,我也顧不上生火,直接用冷水洗漱了番,穿了件黑緞底繡梅花的抹胸,和一條大紅繡黑蓮的紗衣,仔仔細(xì)細(xì)地化了妝、梳了頭,并未戴什么昂貴首飾,只在發(fā)髻上簪了朵宮紗堆成的杜鵑花,叫醒了護(hù)衛(wèi)阿良,匆匆套車出了門。
既然開始談胭脂生意,那我就得趁熱打鐵。
我和阿良兩個在街邊隨意吃了個包子餛飩,就急忙往鋪子去了。
按照昨晚和李少商量的,我找了只極大的食盒,上層放了些普通的口脂和鵝蛋粉;
第二層,我放了鋪子里最好的妝粉和調(diào)粉的杏膏,還有顏色不一的胭脂、口脂等。
而第三層,我則放了潤膚護(hù)膚的膏子。
等把這些東西籌備好后,我又讓阿良去買了極品燕窩盞和清明節(jié)后的六安瓜片,待嚴(yán)嚴(yán)實實包準(zhǔn)備好后,差不多就到日中了。
正巧,李少也過來了。
我們也沒用飯,套了車,一前一后往教坊司行去。
其實教坊司和酒樓一樣,白日里不開,多盤點和準(zhǔn)備歌舞、菜品……到了申時前后,才會營業(yè)。
因李少的面子,我們只讓人去給宋媽媽傳了個話,就大搖大擺進(jìn)去了。
果然,前堂的圓形舞臺上,有十來個年輕貌美舞姬在排舞,一旁站著幾個龜奴,手里拿著鞭子,盯著姑娘們練習(xí)……
后院安靜無比,各個繡門小院緊閉,頭牌紅姑娘們正在歇息,湖上孤零零地停著畫舫和幾葉小舟,依稀間,仿佛有幾只鴛鴦游過……
日頭正烈,蟬死命地嚎叫,離得老遠(yuǎn),我就看見宋媽媽立在涼亭里,正沖我們招手。
在往過走的時候,我問李少,昨晚長安公子同他說什么了。
李少曖昧一笑,說:公子吩咐了,讓小人好好給您教做生意,還說,若是您的繡花鞋再丟了,小人的這顆項上人頭也能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