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我笑著問。
朱九齡沒搭理我,手指夾著枝筆,牙咬住筆頭,冥思苦想,忽然眼前一亮,將筆尖含在嘴里,潤開,然后蘸了艷紅的朱砂,在我腳背開始勾勒、圖繪。
我被他這舉動給弄惡心了,腳不禁往后縮了下,誰知,他一把抓住,不讓我動。
我的腳能感覺到筆尖的陣陣涼意,垂眸瞧去,朱九齡極專注,眉頭緊皺,眼里含著對作畫的純粹熱愛之光。
他好像在畫花,花瓣細長而妖冶,一直延伸到我的腳踝。
“這是什么花?”
我輕聲問。
“這是種佛經(jīng)里的花�!�
朱九齡沉浸在作畫中,淡淡道:“紅色的叫曼珠沙華,而白色的叫曼陀羅華,開在黃泉……”
“好看�!�
我笑笑。
其實,我并不喜歡這種透著死氣詭異的妖艷之花。
“先生,我認識個小孩,樣貌俊秀,天資聰穎,于書畫一道極有天分,他素來傾佩您,那個……”
我輕咳了聲,厚著臉皮求他:“能不能請先生指點孩子一二,妾身必定奉上重金。”
“別吵!”
朱九齡打了下我的腳,阻止我往下說。
他把我的腳放在他的膝頭,右手畫,左手把著紗裙,不讓落下。
就在那一紅一白兩朵花快畫好的時候,他忽然扔了筆,兩手捧住我的左腳,眼里有種興奮的異樣神采,胸脯也開始一起一伏。
“先生,你怎么了?”
我俯身,手在他眼前晃悠,并且打響指,輕聲問。
“有了有了。”
朱九齡完全無視我,嘴里喃喃重復這兩個字,忽然哈哈大笑,丟掉我的腳,噌地一聲站起來,擰身跑到書桌那邊,找出張極大的宣紙,平鋪開,盯著空白的紙冥思苦想,臉頰越來越紅,整個人處于一種半癲狂狀態(tài)。
“先生?”
我輕聲喚他,同時,用小香扇扇左腳,以便讓顏料干的快些。
“��?”
朱九齡回過神兒來,朝我和門口守著的阿良看來,驚詫道:“你們怎么還沒走?”
“什么?”
我不禁笑出聲:“先生忘了,是您留妾身說話,又是您懇切請求,要在妾身腳上……”
“走走走�!�
朱九齡一臉的不耐煩,揮手趕人。
“沒看見我忙著么,趕緊走,否則我可要動手了�!�
“你這人……”
我氣結,這瘋子怎么提起褲子就不認人了,翻臉簡直比翻書還快。
我用盡全力,笑得溫和,用帕子將左腳包起來,走過去,問:“不知妾身有沒有這個福氣,看先生如何作畫,我絕不出聲,真的。對了,先生要飲酒么,我讓方才提到的那個孩子給您送來,”
“什么孩子什么酒,滾滾滾!”
朱九齡抓拍手邊的洗筆缸,不由分說朝我潑來。
我反應快,立馬往后撤了一大步,誰知裙子還是濺了墨水。
我還沒來得及發(fā)火,忽然看見朱九齡這廝沖過來了,連推帶搡,把我和阿良往出趕。
“朱先生,你這、這未免太過了吧。”
我氣的斥責他:“卸磨就殺驢,好歹我還讓你看腳了,你,你簡直沒有禮貌嘛。”
“你管我呢�!�
朱九齡越發(fā)厭煩:“昨晚上打我的帳還沒跟你算呢,甭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商人打什么主意,想讓我去酒樓給你造勢拉客?還想讓我收徒?呵,下輩子吧,趕緊走,別以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對你動手了,若是打斷我的思路,我肯定會殺了你!”
“走就走�!�
我被這人激著了,火氣也上來了,用力推了把他,哪料力氣太大,直接把這男人推倒在地,翻滾了一圈,壓碎了好幾個盤子和酒壺:
“什么東西,以為我多稀罕你似的�!�
我白了眼他,手拂了拂胳膊,想把他的臭氣全都拂去,朝前行去,打算拾起我的鞋就走。
誰知就在此時,朱九齡惡狠狠地瞪著我,隨手抓起一條吃剩的雞腿,朝我砸開。
我側身躲開,只聽啊地一聲,扭頭瞧去,那雞腿竟正好砸到李少臉上。
李少估計是跑著過來尋我,額上滿是汗,脖子隱隱還能看見被女人嘬出來的紅斑,他剛來就被迎頭痛擊,大怒,從腰間拔出折扇,指向朱九齡:“好小子,居然又對我妹子動手,皮可是又癢癢了?”
朱九齡踉蹌著起來,冷笑:“原來是你這丑鬼,還敢自投羅網(wǎng)�!�
說話間,朱九齡就撲了上去,巴掌直往李少臉上招呼。
而李少也狠,用折扇直打朱九齡的頭,兩個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一個騎在一個身上,掐脖子,掄拳頭,打得不亦樂乎。
樓下的龜奴和護衛(wèi)聽見響動,紛紛跑了上來,他們不敢拉偏架,直得求爺爺告奶奶地勸,也是,這兩位都是財神爺,一個都得罪不起。
“阿良,快把李爺拉走。”
我給阿良使了個眼色,又讓龜奴們一起來,這才將兩個人拉開。
即便拉開,這兩人仍舊張牙舞爪,頗有番要打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得,不能待了。
“你給我等著!”
我剜了眼朱九齡,放狠話。
“滾蛋!”
這男人怒吼了聲,他此時頭發(fā)蓬亂,被揍得鼻青臉腫,唇邊流著血,很是狼狽。
我朝他呸了口,和阿良一左一右拉著李少,離開了包間,急匆匆往出走。
真不明白了,一個寫字作畫的,脾氣這么暴躁,簡直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等著吧,我遲早找個機會搞死你。
等走出教坊司時,我忽然發(fā)覺左腳很燙,低頭一看,得,鞋又丟了。
“什么玩意兒嘛�!�
李少仍舊罵罵咧咧,用袖子擦鼻血,手拿著已經(jīng)稀爛的折扇,伸著脖子,朝教坊司破口大罵:“對女人動手動腳,還他媽的算男人么,有本事咱們接著打,瞧老子不把你打殘廢了。”
“消消氣,消消氣�!�
我拽住李少,連聲勸。
“你拉我做甚!”
李少揮舞著胳膊,甩開我,忽然,他目光落在我的左腳,大驚失色,癡愣著問我:“鞋……又丟了?”
“哦。”
我用手背蹭了下發(fā)燙的臉,故意抬起左腳,讓李少看上面的畫:“瞧,我這也是只價值千金的腳了,別說,那瘋子畫的還挺好看,待會兒尋個畫師,照著臨摹下來,繡在帕子上,火鍋店開業(yè)期間,每位貴客送一條,也算姓朱的幫咱們拉客宣揚了�!�
“你、你…”
李少連退了兩步,手摸著自己的脖子,笑的比哭還難看:“敢問妹子,我這人頭還在項上否?”
“在呀�!�
我忙點頭。
“求求您了。”
李少抱拳,給我深深彎下腰,哭喪著臉:“能不能對公子說,這次是您自己丟的鞋。”
“咱倆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我憋著笑,板著臉,故意逗李少:“誰讓你那么好色,非要去尋歡作樂,這下好了吧,沒看住我,我可什么都做了呢�!�
“你、你”
李少氣的五竅生煙。
“沒事啦。”
我噗嗤一笑,把帕子遞過去,讓李少擦臉上的血,寬慰他:“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那位即便生氣,怪的也是我,他不會隨意遷怒到旁人身上的�!�
“真的?”
李少眉一挑,喜笑顏開,哪料觸動了傷口,又疼得呲牙咧嘴。
“真的!”
我笑著搖頭,迎上去,與李少并排,朝我們的馬車、轎子行去。
“其實你方才那想法不錯�!�
李少用掌根揉著下巴,笑道:“朱九齡的確比尋常畫師技藝高超,在你腳上畫的這兩朵花,瞧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里頭。咱們真可以臨摹下來,對了,你麗人行不是做胭脂水粉生意嘛,我看,以后咱們裝東西的盒子、招牌、瓶瓶罐罐,上頭都可以用這兩朵花,也算獨具一格,那些個貴人知道這是朱九齡專門畫的,肯定紛紛來買,這個好,無形中還能把咱們東西身價往高抬了好幾階�!�
“果然是長安首富,腦子就是活絡�!�
我沖他抱拳,笑道:“小妹佩服佩服�!�
李少斜眼覷向我,豎起大拇指:“妹子也厲害啊,管他求了畫,還反過來倒掙了一百兩,厲害厲害。”
我倆相視一笑,輕松愉悅地朝后巷走。
誰知正在此時,瞧見前方立著幾個人。
仔細看去,在教坊司的后門臺階上,站著個年約十八.九歲的俏麗大姑娘,眉眼如畫,肌膚勝雪,正是趙燕嬌。
在趙燕嬌身后則站著宋媽媽和三個兇神惡煞、手持棍棒的護衛(wèi),而在她面前的臺階下,立著個衣著華貴的年輕公子。
那公子相貌英俊,眉目含情,深深地看著趙燕嬌,面上帶著無奈和悲痛,手緊緊攥住折扇,仿佛在極力按捺憤恨。
趙燕嬌淚眼盈盈,手懸在空中,想抓那公子的胳膊,又不敢,最后,從懷里掏出包首飾,塞給那公子,屈膝行了一禮,望著那公子一直哭,似乎在求什么。
哪知此時,宋媽媽忽然揮了揮手,立馬上來兩個護衛(wèi),生生將趙燕嬌拖了回去。
那個年輕公子大怒,可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著趙燕嬌被拉走,最后,他在空蕩蕩的教坊司后門站了會兒,垂頭喪氣地走了。
……
“那個男人是誰?”
我壓低了聲音,好奇地問李少。
李少嘆道:“長興侯家的五公子苗家瑜,原與趙小姐定了親,不出意外,去年底就該成親了�!�
驀地,我想起了四姐。
當年她也是定了親,因未婚夫守孝,所以推遲成婚,沒想到最后家敗,被孫御史給……
“難得啊,五公子還惦念著趙姑娘�!�
我鼻頭發(fā)酸,心里憋悶的難受,急切地問李少:“那苗家也是勛爵之家,應該能把趙姑娘贖出來吧,大概得多少銀子?”
“這個數(shù)�!�
李少伸出三根指頭,四下瞅了眼,湊過來,低聲道:“銀子其實倒真不是問題,關鍵是,現(xiàn)在這個情勢,誰敢贖罪臣之女?誰敢得罪刑部梅大人和羽林衛(wèi)路大人?”
李少冷笑了聲:“一開始,趙姑娘要賣身,苗家還有趙家親友著實暗中幫了一把,一夜一夜地往進砸銀子,保了她半個來月的清白,后面就……”
“就保不住了�!�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
“是啊�!�
李少無奈道:“人情冷暖,不過如此。昨晚我還聽宋媽媽說,趙燕嬌積攢了些金銀首飾,拿給五公子,求五公子把她贖出去,她這樣的遭遇,不敢為妻為妾,愿意當丫頭報答苗家。她若是落在了旁人手里,斷不能活了。五公子哭著答應了�?墒聦嵤�,五公子也無可奈何,苗家不會容許他娶一個煙花女子,更不會縱著他毀了家族前程,這不,前些日子,五公子定了親……”
“趙姑娘知道么?”
我忙問。
李少笑著搖了搖頭。
“唉,可憐哪�!�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
苗家此舉正常,世人都趨利避害,五公子到這時候還能探望趙姑娘,你不能說他薄情,可也算不上深情。
……
從教坊司離開后,我和李少回了酒樓。
先請了個技藝高超的畫師,將我腳上的兩朵花臨摹了下來。
其實靜下心想想,真是無巧不成書,這兩朵紅白妖媚之花,不就是我和麗華么。
一整個下午,我都和李少在商討麗人行經(jīng)營的事,從原料到定價,再從買作坊到雇伙計制作……我們討論了美體護膚膏子,其實按照原料和工序繁雜,也可以分三四等,當然,定價肯定也會有個高低。
事情太多太雜,一時間還真商討不出個什么結果,我覺得,我急需要個管事,來幫我經(jīng)營麗人行這攤子事。
云雀雖忠心且細心,可臉皮薄,性子軟,不適合拋頭露面的談生意,而我這邊火鍋店開業(yè)在即,真是忙得我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把自己剁開,一頭放一個。
雖然忙,可真的很充實。
我感覺,這才是有價值的日子,比起過去圍著梅濂轉、在家等著李昭臨幸,要快樂自在得多。
傍晚又試吃了一輪火鍋,和管事大廚溝通商討了番,我才回家。
回去后已經(jīng)累得半死,只想睡死在床上。
約莫躺了小半個時辰,我掙扎著起來,讓云雀燒了鍋熱水,美美地泡了個澡,還像過去那樣,從頭發(fā)到臉、脖子、胸、腰還有腿,我都認認真真地養(yǎng)護。
當美人,是有代價的。
可我非常享受這種代價。
等收拾好后,我換了輕軟的寢衣,坐在院里的桂花樹下,一邊喝著燕窩羹,一邊用鳳仙花汁子染著指甲,等長發(fā)干透。
夏夜清風徐來,讓人渾身舒爽。
我看著指甲上的紅,腦中亂紛紛的,想兒子時心酸,想趙姑娘時無奈,想李昭時怨恨,想朱九齡時生氣,想李少時會心一笑……
正在此時,二門傳來陣敲門聲,阿良清亮的聲音傳來:“夫人,路大人來看您了。”
我一怔。
大福子自打做官后,為了避嫌,從未私底下看望過我,這半夜來,多半和李昭有關。
我原本不想見,可又不想拂了大福子面子,于是讓云雀幫我找了件紗衣,穿上后,吩咐云雀,可以請路大人進來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從外頭走進來個穿著飛魚服的高大俊朗男人,正是大福子,他一手提著個食盒,另一手拿著把半人來高的繡春刀,刀把上系著我送他的平安結。
“你來了呀�!�
我并未起身,用下巴努了努對面的小藤椅,示意大福子坐,扭頭,讓云雀調一杯冰鎮(zhèn)酸梅湯來。
我張開十指,往干吹指甲,笑道:“最近忙什么呢,都不見你�!�
“瞎忙呢�!�
大福子將繡春刀立在樹邊,從食盒里取出魚羹和牛乳糕等點心,輕輕地拂開鳳仙花瓣和明礬等物,將吃食一一擺好,柔聲笑道:
“還熱乎著呢,夫人快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