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停下腳步，但并未轉(zhuǎn)身：“陛下還有什么吩咐？”
李昭沒言語。
“那妾走了�！�
我戴上面紗，準(zhǔn)備走，誰知手剛碰到竹簾子，再次被他叫住。
“妍華，朕……能去那個宅子看你么？”
“整個長安城都是陛下的，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淡淡說了句。
忽然，我想起了趙燕嬌。
我垂眸，盯著自己鞋尖上的珍珠，問他：“殿下還記得當(dāng)初咱們酒樓初見，妾同您說了什么？”
“你喚朕殿下…”
李昭笑了笑，似乎長出了口氣：“朕當(dāng)時問你要想什么，你沒說，朕讓你想清楚后再派人找朕，可正當(dāng)朕準(zhǔn)備走的時候，你拉住朕的手，說……”
“王爺，妾想讓您拉妍華一把�！�
我打斷他的話，再次將這句幾乎改變了我人生的話說出。
此時，我沉默，他無言，各懷心事。
良久，我重重地嘆了口氣，哽咽道：“當(dāng)時妾被梅濂厭棄，走投無路，是殿下拉了妾一把，如今妾在教坊司看到趙姑娘，身世遭遇無不和十六歲的妍華一樣。并不是每個姑娘都那么幸運(yùn)，生命里會出現(xiàn)梅郎和殿下，大多數(shù)姑娘，命好的成了我四姐，命不好的就成了我五姐、七妹……所以，我也想拉她一把。”
李昭笑了聲：“你這是命令朕，還是求朕？”
與他相處這么久，我自問，還是了解他的。若沒猜錯，他這么說，要么在謀算，要么是想同我講條件。
此時天蒙蒙亮，我略微回頭，看見他盤腿坐在兒子身側(cè)，寢衣半敞開，胸膛上幾道被我昨夜抓破的指甲印兒，清晰可見。
“算是知會吧�！�
我瞅了眼兒子，莞爾：“也當(dāng)給小木頭積點(diǎn)陰德�！�
李昭聽見我這么說，也沒惱，兩指揉了下眼，沖我揮了下手，玩味一笑：“行，朕知道了，朕待會兒會讓大福子暗中給教坊司施壓，你先回去休息，下午去領(lǐng)人吧。”
“多謝了�！�
我沖他點(diǎn)頭微笑，掀起竹簾離開了。
夏日天亮的早，這會兒黎明初起，庭院中牡丹花上帶著露珠，顆顆晶瑩剔透。
我伸了個懶腰，大步朝前走去。
……
*
從家離開后，我分別去酒樓和麗人行看了眼。
酒樓那邊我不擔(dān)心，莫管事經(jīng)驗(yàn)老道，再說還有李少在旁支應(yīng)著，不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只管收銀子就行。
麗人行這邊人手不夠，再說，如今也算小有名氣了，我想重新選個址，招牌再做大些，一開始打算和云雀去街上看一下店面，可是連軸轉(zhuǎn)了一日一夜，實(shí)在撐不住了，整個人懵懵的，心也感覺疲累得很。
我不敢再強(qiáng)撐著忙，趕緊回家去休息，洗漱后躺床上，誰知滿腦子都是睦兒。
今早離開的時候，我特意囑咐胡馬，一定要照顧好小木頭，深宮險惡，陛下畢竟是男人，沒女人心細(xì)，再說要忙國家大事，不可能事無巨細(xì)地把心放在孩子身上，公公是小木頭的大伴，要多費(fèi)心哪。
胡馬連聲勸我，讓我莫要擔(dān)心，別自己嚇唬自己，太醫(yī)每日都會來給陛下請平安脈，順帶也會給小皇子瞧，沒事的，就是換了新地方，孩子還不適應(yīng)。
胡馬說的好像也沒錯，遙記得當(dāng)初我剛來長安，換了水土，也是百般不適，晚上睡不著，還拉了好幾日肚子……大人尚且如此，更別提幾個月大的嬰兒。
道理是這么個回事，可我就是不放心。
想到此，我更睡不著了，起來穿了件紗衣，坐到書桌前，從抽屜里拿出幾張麻黃紙，磨墨潤筆，給遠(yuǎn)在洛陽的陳硯松寫信。
現(xiàn)在，我還真不怕讓李昭知道，就明明白白地聯(lián)系老陳。
但老陳畢竟是三王之亂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不排除李昭會拆信先閱，所以，信的內(nèi)容一定得把握好了。
不能干政，語氣也不能太過親近，更不能讓李昭看出來，我以前暗中聯(lián)系過老陳。
細(xì)思了片刻，提筆就寫：
“陳叔
快兩年未見，您近來可好？南淮兄弟婚姻如何？如今可有子女？路途遙遠(yuǎn)，恕妾身不能當(dāng)面給您問安。
請放心，盈袖一切都好，前不久還搬來和妾身小住了些日子。
說來難堪得很，妾身已經(jīng)與梅濂和離，而今另找了個相好，他對我還不錯，衣食住行上很照顧我，還出銀子支持我做生意。
妾如今在長安經(jīng)營酒樓和胭脂生意，運(yùn)氣不錯，小賺了一筆，所以妾有打算，年底在洛陽開個分鋪，怕是到時候還要勞煩陳叔幫忙了�！�
不管是面子還是里子，我都得在信上說李昭的好話，而且，我的確想把鋪?zhàn)娱_在洛陽，一則擴(kuò)大經(jīng)營，二則，我得把長安掙到的銀子轉(zhuǎn)移出去，思來想去，只有在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經(jīng)營，才顯得合理合算。
我給毛筆蘸了點(diǎn)墨，接著寫：
“生意的事，過后再說。
妾身今日給陳叔寫信，是另有要事相求。
實(shí)不相瞞，妾身于今年初生了個兒子，孩子出生后，一直養(yǎng)在妾身邊，半歲的時候，他父親決定把他抱回去認(rèn)祖歸宗，給他名正言順的身份。
孩子出生后，妾費(fèi)盡心思養(yǎng)護(hù)，他非常健壯機(jī)靈。昨日妾與孩子相聚，察覺到孩子忽然變得易躁、難哄，他父親也說，孩子曾死命啼哭，最后竟然哭到失禁�！�
我拼命回憶昨夜見到睦兒的一絲一毫癥狀，寫給老陳：
“對了，妾還發(fā)現(xiàn)，孩子出虛汗，沒什么精神，玩一會兒就困了。
不知是妾多心，還是孩子真病了，聽聞前太醫(yī)院院判——杜老先生如今在洛陽頤養(yǎng)天年，老先生精通千金小兒科，當(dāng)年盈袖中毒病危，全靠老先生妙水回春，這才保住性命。
陳叔您面子廣，煩請您走一趟杜家，幫妾問一下杜老先生，若是能請他來長安，那再好不過了。
千言萬語，感激不盡�！�
等將信寫好后，我讓阿良去找個妥當(dāng)人，把信快馬加鞭送去洛陽。
希望是我多心，小木頭只是水土不服，他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天太熱，我也沒什么胃口吃午飯，只用了盅魚膠湯和一碗安神茶，就昏昏沉沉去睡。
等再次醒來，晚霞已經(jīng)爬上了紗窗，竟傍晚了。
“云雀。”
我頭發(fā)暈，手錘著發(fā)酸發(fā)痛的肩頸，高聲喚云雀。
沒一會兒，云雀端著銅盆推門進(jìn)來了，她給在溫水里擰了個手巾，給我遞過來，又給我倒了杯涼茶，笑道：“夫人可真能睡，下午時還下了場雨呢，好家伙，恁大的雷，愣是沒吵醒您�！�
“打雷了？”
我一愣，不禁又開始擔(dān)心，不知道有沒有把小木頭嚇到。
我喝了口涼茶，頓時清醒不少，問云雀：“我睡著的時候有什么事沒？”
“您不說奴倒忘了�！�
云雀半條腿跪在床上，從枕頭下翻起只紅木梳子，幫我梳頭發(fā)，笑道：“下午的時候，路大人來了，給您帶了好些點(diǎn)心。奴說去叫醒您，他沒讓，等了半個來時辰，好像有急事，就走了，走之前讓奴給您說，他已經(jīng)暗中給教坊司施壓，宋媽媽害怕的要命，把趙姑娘的身契扣下，回絕了鄒大人。”
我點(diǎn)點(diǎn)頭，問：“還有呢？”
云雀笑道：“李大爺這會兒正在外院的花廳里等著，問您打算什么時候去領(lǐng)趙姑娘回來�！�
“就現(xiàn)在。”
我揉了下發(fā)悶的胸口，下床，朝梳妝臺走去。
我讓云雀把那套水綠繡荷花抹胸和粉色繡蓮蓬紗衣拿出來，換上后，梳了發(fā)髻，化了桃花妝，額心貼了花子。
等打扮妥當(dāng)后，帶上銀票，同李少去了教坊司。
……
天上紅霞燦爛，青石地面已經(jīng)被夏風(fēng)吹干，空氣里彌漫著潮濕和泥土腥味，教坊司的這條街面還似之前一樣，充滿了花香胭脂氣和絲竹舞樂之聲。
我和李少沒去熱鬧的前堂，依舊和之前幾次一樣，去了后園的那個涼亭。
因到了教坊司營業(yè)之時，即便天還未黑透，回廊已經(jīng)掛上了燈籠，穿金戴銀的婢女穿梭在花蔭間，前來尋樂的富商公子們會拽住一個丫頭，掏一吊錢，打聽素日里相好的姑娘今兒在不在，有沒有出局子。
離得老遠(yuǎn)，我就看見宋媽媽等在涼亭外，她跟前立著個穿著月白色紗衣的美人，身段高挑，骨肉勻稱，正是趙燕嬌。
我和李少互望一眼，忙笑著走上前去。
誰知我們還未說客套話，那宋媽媽就跟花蝴蝶似的飛過來，親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媚眼橫向李少，嗔道：“我說李大東家，您要是有羽林衛(wèi)這層關(guān)系，早跟妾身說呀，害的妾今兒被上官狠狠罵了頓�！�
李少用折扇打了下宋媽媽的肩，笑罵：“你不是怕刑部鄒大人都怕得尿褲子了么，哥也不好意思難為你，這不，花了點(diǎn)手段，托人找到了羽林衛(wèi)，您覺得路大人的面子能過得去么？”
“哎呦，快別提了�！�
宋媽媽苦著張臉，笑道：“得罪了鄒大人，頂多少掙千百兩銀子，事關(guān)罪臣之女，他明面上也不好說什么，可得罪了羽林衛(wèi)……”
宋媽媽手成刀狀，劃拉了下脖子，前后看了圈，低聲道：“誰人不知，從去年到現(xiàn)在，那路大人弄進(jìn)去了多少高門顯貴，又有多少條性命折在他手里……嗐，只要被他們抓去，不死也要被打殘廢，誰不怕呀�！�
聽見大福子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一直知道他行事果斷隱秘，故而深得李昭信任，只是沒想到，如今他在長安，竟也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人物。
正說話間，我們幾個進(jìn)了涼亭。
我朝前掃了眼，桌上擺滿了珍饈美食，其中有道烤牛柳，鍋?zhàn)拥紫率腔鸺t的炭，鐵板上發(fā)出煎油脂的滋滋聲，看起來非常好吃。
我偷摸咽了口唾沫，抬眼，正巧與趙燕嬌四目相對。
我沖她微笑點(diǎn)頭，誰知發(fā)現(xiàn)這姑娘眼圈忽然紅了，隱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攥住，似乎極力在忍，忽然，她撲通一聲跪下，以頭砸地，咚咚咚給我和李少各磕了三個響頭，淚如雨下：
“賤妾多謝李大爺和夫人仗義出手，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也難報(bào)萬一�！�
我趕忙扶起趙燕嬌，從袖中掏出帕子，幫她擦了眼淚，輕輕地拍了下她的手，微笑著搖搖頭，什么話都沒說，帶著她入座。
誰知這丫頭說自己卑賤之身，不配和貴人們同座，堅(jiān)持站在我身后。
我一怔，這姑娘還挺聰明的，很識時務(wù)。
我也沒強(qiáng)求，由著她去。
入座后，我給宋媽媽倒了杯酒，將裝了銀票的錦盒推過去，歉然一笑：“我呀，最看不得美人哭，那日趙丫頭跪下求我，我就動了贖她的念頭，可也不敢讓媽媽虧本，這不，給您奉上三千兩銀票，您拿著買燕窩吃罷。”
“呦，妾身哪敢收妹子的銀錢�！�
雖這般說，宋媽媽揮了揮衣袖，把錦盒給收下了，她滿臉堆笑，給我夾了塊筍，抬頭看向趙姑娘，道：“燕嬌哪，待會兒你就同麗夫人去，以后要聽話�！�
“是”
趙燕嬌屈膝向宋媽媽行了一禮，抬手，將頭上的釵環(huán)和腕子上戴的金鐲子除下，又將腳上穿的蜀錦鞋脫下，悉數(shù)放到?jīng)鐾さ拈L凳上，光著腳，站在我身后。
我一驚，好個傲骨錚錚的姑娘，不愧是名門之后。
宋媽媽淡淡瞥了眼那些昂貴首飾衣物，眉一挑，打趣道：“燕嬌，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你難道不問問李大爺和麗夫人把你贖出去做什么嗎？萬一……還是做如今這種勾當(dāng)，那你還不如留在娘跟前，起碼客人都干凈富貴，過幾年若是遇到良人，說不準(zhǔn)還能出去做個姨奶奶呢�！�
我打開小香扇，輕輕搖，暗罵宋媽媽這嘴刁的老貨，竟當(dāng)著我的面兒挑撥。
“多謝娘的關(guān)心�！�
趙燕嬌頭低下，笑道：“頭先女兒也聽過幾句閑話，李大爺家仿佛不做煙花生意，麗夫人如今正在經(jīng)營胭脂鋪?zhàn)雍途茦�，都是正正�?jīng)經(jīng)的買賣，女兒是個糊涂的，不值幾個錢，原是大爺和夫人好心，這才贖女兒出去�！�
我心里喝了聲彩！
沒想到這丫頭不僅要強(qiáng)，還是個有心計(jì)的，想必早都提前打聽好了我和李少的底細(xì)，所以那日才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跪地求救。
“那你以后可要聽話呀�！�
宋媽媽被當(dāng)面頂了回去，臉有些發(fā)紅。
而此時，趙燕嬌上前一步，端起酒壺，給宋媽媽倒了杯酒，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哽咽道：“女兒薄命，家道中落，這半年全靠媽媽教養(yǎng)，這份恩情，銘記于心。”
“這是怎么說話的，快起來�！�
宋媽媽忙起身扶起趙燕嬌，摩挲著女孩的背，含淚安慰：“媽媽也不是薄情之人，日后出去了，若是遇到什么困難了，隨時回來找媽媽。”
這對“母女”相互傾訴的時候，我和李少互相一眼，不約而同會心一笑。
都是人精啊。
宋媽媽說的沒錯，長安這種地方，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的事太常見，彼此都留一線臉面，日后好相見。
……
我夾了塊炙牛肉，剛準(zhǔn)備吃，忽然聽見外頭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抬頭前去，從湖邊奔來個高大俊朗的男人，頭發(fā)散在身后，衣襟敞開，赤著腳，氣質(zhì)瀟灑疏狂，正是朱九齡。
我忙站起來，面帶笑容迎接，誰知這男人滿面怒氣地沖進(jìn)來，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又是你這滿身銅臭的商婦，怎么，這次想怎么算計(jì)我？騙我在你腳上作畫？還是用我的名義做生意？早都說了，別再讓我見到你那可憎的面目，你怎么還來！”
“朱先生，您誤會了�！�
我忙解釋：“今日妾身來教坊司，其實(shí)是……”
哪料我的話還未說完，就看見這朱九齡雙眼怒睜，氣得將桌上的美食全都拂掉。
我下意識往后躲了下，誰知還是沒來得及，腳背傳來股灼熱的劇痛，幾粒通紅的炭火落在了我腳上。
“疼死了！”
我瞬間尖叫，眼淚都給痛出來了。
第88章
打上門來
不敢碰我的腳
見我受傷，
李少反應(yīng)極快，立馬用大袖將我腳背還有腳跟前的炭拂開，他也顧不上同朱九齡打架，
忙讓宋媽媽將我扶住，
坐到石凳上，緊接著喝令阿良快去找大夫。
“沒事吧�！�
李少蹲在我腳邊，
他臉色很難看，急得抓耳撓腮，
不敢碰我的腳。
“沒事�！�
我忍住疼，
垂眸瞧去，
繡花鞋面被炭燎開指頭般大小的洞，
腳背肉眼可見燙紅了，火辣辣得疼。
而罪魁禍?zhǔn)啄兀?br />
朱九齡袖子上沾滿了酒肉污漬，
雙臂環(huán)抱住，厭煩地看著我和李少。
真的，依照我以前的脾氣，
一個大耳刮子就打上去了。
可如今我也算長安城里小有名氣的麗夫人，加上日后我還打算求他，
指點(diǎn)下我家鯤兒書畫……
我硬生生將心里這口氣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