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等拾掇好后，我就帶著云雀和嬤嬤們出門了。
正門外，早都等了十幾個披堅執(zhí)銳的羽林衛(wèi)軍。
我抬眼瞧去，大福子此時正立在馬車前，手里拿著半人來高的繡春刀，警惕地看向四周，大抵，他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忙回頭，看見我，他登時愣住。
我沖他點頭微笑，他唇角牽動了下，似笑非笑，瞬間陰沉下臉，恭敬給我行禮：“微臣羽林右衛(wèi)指揮使路福通，給元妃娘娘……”
“快起來。”
我挺著肚子疾走幾步，忙虛扶起大福子，笑道：“不必多禮�！�
“是�！�
大福子一直低著頭，沒看我。
他冷冷地支使手下人將腳凳支在馬車跟前，看著我上了馬車，他大手一揮，立即啟程。
我坐在香車?yán)铮叫性谲囃�，護(hù)著我。
我將漆盒打開，拿了些燕窩糕吃，隔著紗簾，看外頭的大福子，輕聲問：“宮里都準(zhǔn)備好了？”
“嗯�！�
大福子面色嚴(yán)肅，但眼里的溫柔難遮掩，低聲對我道：“陛下三日前就開始清掃搜查坤寧宮，唯恐有讓人防不勝防的毒物，未曾查出什么。此時皇后、鄭貴妃還有張達(dá)齊夫人林氏、蘿茵公主都在坤寧宮，只等著娘娘您。陛下為確保您和孩子的安全，特讓微臣隨娘娘一同進(jìn)坤寧宮，若、若您這回出事，小人把命抵給您�！�
“能出什么事�！�
我笑笑。
忽然，我發(fā)現(xiàn)大福子方才自稱小人……
我看著他的側(cè)影，嘆了口氣，打開小香扇，輕輕搖，莞爾：“瞧著吧，她比任何人都怕我出事，我先瞇會兒，等到了時再叫我�！�
第120章
再見素卿
如題
說瞇一會兒，
可閉上眼，怎么都睡不著。
過去我是如意的時候，深恨素卿，
可這能怎樣呢？我沒有能力報復(fù)，
沒有膽子回長安，在漫長的十三年，
我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詛咒她，咒她短命而亡、咒她子女俱損、咒她被其他嬪妃暗算……
有時候想著想著會笑出聲，
仿佛她真被我咒死了，
可立馬就會黯然，
沒本事的人才會一遍遍在腦子里報復(fù)，
事實呢？素卿依舊是儀態(tài)萬千的東宮太子妃，兒女雙全。
如今，
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了，有了身份，亦有了孩子。
忽然，
胎動了一下。
我手附上大肚子，抿唇笑，
此時胎兒又連著動了兩下。
哎，
睦兒這小子如今特別黏我，
我今兒是趁著他午睡后偷偷溜走的，
也不知這小祖宗醒后該怎么哭鬧，
罷了罷了，
宮里這宗事了結(jié)后，
趕緊回家吧。
想著想著，我不禁打了個哈切，讓隨行嬤嬤給我從箱籠里拿了條薄被，
蓋在肚子上，窩在軟靠里昏昏欲睡……
我做了個夢，夢見回到了十六歲。
那年的我還是矜持高貴的六姑娘，昂首闊步行在內(nèi)宮的長街，素卿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后頭，拽了下我的袖子，她斜眼往側(cè)邊瞧，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磕磕巴巴地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我順著她的目光去看，看到了少年李昭，他立在拱門前，正在沖我們招手。
緊接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紗窗后，踮起腳尖往殿里瞧，我看見李昭正坐在桌前看書，而素卿則端了一碟子“鴛鴦酥”，含羞帶臊地喂他吃酥。
李昭這狗東西眉眼含情，居然一口輕咬住了素卿的手指。
“干什么你們！”
我恨得重重地拍了下窗。
身子猛地一動，忽然就給驚醒了。
我下意識手覆上肚子，驀地發(fā)現(xiàn)，馬車早已停了，云雀和嬤嬤此時跪坐在我身側(cè)，一個將我扶起來，另一個給我遞來脂粉和鏡子。
“到了么？”
我用帕子擦了額上的虛汗，輕聲問。
“回娘娘，咱們已經(jīng)到神武門外了。”
云雀跪行上前，給我揉雙肩，柔聲笑道：“路大人和黃大人早都等在外頭了。”
“黃大人？”
我愕然。
哪兒又冒出個黃大人？
我也沒多想，對著鏡子盡快補了下妝，由云雀和嬤嬤攙扶著下了馬車。
極目望去，我們一行車駕正停在神武門外，城門守著披堅執(zhí)銳的將士，大福子則雙腿稍分開，靜靜地立在馬車跟前。
在他跟前還站著個英姿颯爽的女人，穿著妝花羅飛魚服，頭戴玄色曲型幞頭，雙臂環(huán)抱住，默立在原地，這女子并未著粉黛，約莫三十上下的年歲，個頭甚高，眉眼間透著厲害，她身后還站著十幾個相同裝扮的女衛(wèi)軍，每人手中都拿著繡春刀，仿佛都有武藝在身，很不好惹的樣子。
大福子和這個女人見我下車了，立馬上前行禮。
“微臣路福通參見元妃娘娘�！�
“微臣黃梅參見元妃娘娘�！�
黃梅？微臣？
這女人也是個武官？
“快起來吧�！�
我虛扶了把，沖大福子微微點頭，目光落在那位英氣勃勃的黃梅身上，笑著問：“這位是……”
大福子斜眼覷向那黃梅，眼里閃過抹譏誚：“這個小娘們是……”
他剛說到這兒，黃梅身后的女衛(wèi)軍們齊刷刷半拔出繡春刀，怒瞪向大福子。
大福子撇撇嘴，立馬改了口，對我笑道：“這位是撫鸞司的黃梅黃大人，位同正四品的指揮僉事。咱們羽林衛(wèi)不光有堂堂男人，還有極少數(shù)嬌柔女人，有些男人不方便做的事，譬如搜查內(nèi)宮、審訊獲罪嬪妃、命婦，就交給這些女衛(wèi)軍。”
“堂堂男人，嬌柔女人，哼�！�
黃梅冷笑了聲，手肘猛地捅向大福子的小腹。
大福子竟沒來得及躲開，硬生生挨了這一下，“痛”得腰立馬彎下，再次改了口：“說錯了，小弟說錯了�！�
大福子沖那黃梅抱拳，嘿然笑道：“您黃大人不嬌柔，是彪悍�！�
黃梅白了眼大福子，面色嚴(yán)肅，再次給我躬身見禮，朗聲道：“微臣原是隸屬北鎮(zhèn)撫司的，后來陛下將微臣手下的衛(wèi)軍分成兩隊，一隊前年隨鄭貴妃娘娘去了云州，另一隊暗中保護(hù)元妃娘娘您，今年初，陛下精心挑選了五十個女衛(wèi)軍，單獨成立了撫鸞司，撫鸞司名義上雖說還在羽林衛(wèi)，但實際上歸陛下直接調(diào)遣。今日您覲見皇后娘娘，陛下命微臣貼身保護(hù)，此時五皇子和杜老正在順貞門內(nèi)等您�！�
說話干脆利索，簡明扼要，且在男人當(dāng)權(quán)的羽林衛(wèi)中，這黃梅一點都不甘居于人后，眼里含著股狠勁兒，我喜歡。
“睦兒？”
我皺眉，忙問：“他怎會來？”
黃梅側(cè)身，請我往里走，沉聲道：“您剛走，五爺就醒了，他見不到您，哭鬧得沒法子，怎么都哄不住，正好陛下也傳來口諭，讓您帶著五爺一起見皇后娘娘，微臣腿腳快，就抱著五爺早您一步來了�！�
我搖頭笑了笑，李昭這狗東西心可真黑，把活潑好動的睦兒抱給張素卿看，豈不是明擺著打那女人一耳光么。
我沒言語，隨著黃梅往宮里走，而今身子太重，腳浮腫得厲害，沒走幾步路就累得不行。
快到貞順門時，我就聽見一陣熟悉的孩子鬧喊聲：“不要、不要碰，木頭要娘親。”
我不由得加快腳步，剛邁進(jìn)巍峨的銅花門，就瞧見不遠(yuǎn)處站了十幾個人。
有睦兒的乳娘、丫頭、嬤嬤、府里的宮人、太監(jiān)，還有杜老。
杜老換上了素日在太醫(yī)院任職的官服，他跟站著個三十多歲的隨行太醫(yī)，身上背著個大藥箱。
乳娘這會兒抱著睦兒，給他扇扇子，而杜老不知從哪兒捉了只螞蚱，兩指夾著，故意在睦兒面前晃，嚇唬孩子。
誰知睦兒的小胖手一把抓住那只蚱蜢，用力摜在地上，臉蛋氣得通紅，煩躁地在乳娘懷里扭動：“不要不要，要找娘親。”
掙扎間，睦兒看見了我，小臉立馬委屈地板起臉，哇地一聲哭了，兩只胳膊伸向我，急得四腳直蹬：“娘親、娘親！”
“來了來了�！�
我忙扶著后腰小跑過去，從乳娘手里接過睦兒。
剛抱住，這孩子立馬緊緊摟住我的脖子，不再像方才那般煩躁，委屈地嚶嚶哭：“要木頭，乖乖。”
我輕撫著兒子的后背和小屁股，搖頭一笑。
睦兒這個年紀(jì)正是戀娘的時候，還當(dāng)我不要他了，這不，嚇得給我保證，說自己以后會乖乖的。
“不哭啊，娘這不是在嘛。”
我柔聲哄著孩子。
正在此時，我瞧見大福子揮揮手，讓人將步輦抬到我跟前。
我會意，抱著睦兒上了步輦。
我肚子大，坐下抱兒子難受，便給他騰了點地方，讓他坐在我跟前。
他見了我，也不發(fā)脾氣了，乖乖地坐在我身側(cè)，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
這會兒，我高高坐在步輦之上，前后身側(cè)緊跟著太監(jiān)、宮婢和衛(wèi)軍，偶爾有端著花的太監(jiān)經(jīng)過，瞧見了我的步輦，低頭跪下恭敬行禮。
我閉眼，深呼吸了口氣，聞見股濃郁的花香，隱隱還有股雨后潮濕的霉氣。
上次光明正大地行在這座孤寂富麗的“城”，是十六歲，那天我入宮探望姑母，和素卿兩個并排走在寂靜長街，與李昭紅塵最后一面，送了他一個錦繡茶包……
倏忽風(fēng)雪十六年，我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這系什么？”
睦兒小胖手指著紅墻黃瓦，奶聲奶氣地問。
“這里是皇宮，你父親長大的地方�！�
我俯身，輕撫著兒子的小腦袋，低聲給他講：“你看，那個好多竹子的是浮翠亭�！�
往日的記憶，忽然涌入腦中，原來我還記得曾經(jīng)走過的路。
“往前走是絳雪軒，再往前是鐘萃宮，拐個彎，就到了承乾宮，你姑奶奶……”
我忽然止住，換了個話頭，柔聲問：“小木頭喜不喜歡這里？”
“喜歡�！�
睦兒高興得兩只小手抓住步輦，回頭看我：“下地，木頭玩�！�
“一會兒再玩好不好？”
我與他打商量：“娘親現(xiàn)在要去見皇后�！�
“不要~”
睦兒顯然不樂意，可怕我又偷偷走了，轉(zhuǎn)身抱住我，小臉貼在我的腰上：“木頭，不去不去了，要娘親�！�
“小木頭真乖�！�
我俯身，吻了下睦兒的小腦袋。
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行在步輦一側(cè)的大福子正用余光看我，唇角噙著抹難以察覺的溫柔笑意。
察覺到我看他，他立馬直視前方，手將繡春刀握得更緊了，刀柄上懸著的平安結(jié)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不多時，步輦停在了坤寧宮。
朝前瞧去，宮門口早都等了好些宮人、太監(jiān)和內(nèi)衛(wèi)，饒是如此炎熱夏日，我竟感覺迎面襲來一絲絲寒意，讓人渾身不舒服。
大福子闊步上前來，躬身對我道：“微臣不得入內(nèi)宮，待會兒由黃大人陪娘娘進(jìn)去。”
我微笑著點頭。
這時，我瞧見黃梅將佩刀解下，交給大福子，點了五個女衛(wèi)軍，護(hù)在我和兒子的前后左右。
我深吸了口氣，抱著睦兒下了步輦。
我府里的幾個太監(jiān)小跑著進(jìn)去稟告皇后，并且迅速靜立在坤寧宮內(nèi)，我則帶著云雀、嬤嬤和杜太醫(yī)等，一步步往里走。
坤寧宮乃一國之母所居之宮室，氣勢十分的恢弘，屋檐上的五條垂脊上是狻猊等六種上古神獸，欞花窗上糊著富麗繁雜的描金銀漆紗，院中的擺了數(shù)十盆珍品牡丹，一時間，滿宮都是花的清芬，鳳尾蝴蝶上下翻飛，煞是好看。
正殿門口肅立著個中等身量的太監(jiān)，瓜子臉，三角眼，他瞧見我來了，將拂塵一甩，揚聲唱：“元妃娘娘駕到�！�
隨后，他示意宮人將垂地竹簾從兩側(cè)掀開，深深地弓下腰，在等著我進(jìn)去的時候，不住地斜眼偷偷打量我。
“這是皇后娘娘宮里的掌事太監(jiān)，惠飛�！�
黃梅湊到我身側(cè)，低聲道。
“嗯�！�
我應(yīng)了聲，扭頭看向身后跟著的杜太醫(yī)。
杜老微微搖頭，輕聲道：“娘娘放心，老臣暫未聞出來有損及胎兒的毒物�！�
“好。”
我輕輕點頭，抱著睦兒大步往里走。
踏入門檻后，我四下瞧去，殿內(nèi)自是富麗堂皇，最上首坐著的是素卿，她左手邊坐著鄭貴妃，貴妃近來仿佛又豐滿了些，她本就白，此時熱得臉通紅，妝都褪了一半。
皇后右手邊則坐著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應(yīng)該就是那蘿茵公主，長得倒是蠻白凈清秀的，穿著厚重的華服，梳了雙環(huán)髻，髻上各簪了只鑲了紅寶石的金簪，熱汗將這小姑娘的碎發(fā)打濕，緊緊地貼在額上，饒是如此，她都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動都不動，見我進(jìn)來了，厭恨地朝我瞪來。
我沒理她，再往前瞧。
皇后身后立著個兩個婦人，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宮人，板著臉，瞧著應(yīng)該是宮里掌事嬤嬤，另一個穿著誥命夫人的冠服，看起來四十上下，容長臉，相貌還算秀麗，眼角已然生起了皺紋，雖面帶微笑，可眉眼間透著算計，正是張達(dá)齊的夫人，皇后的大嫂子--林氏。
這婦人我小時候是見過的，倒是沒怎么變化。
而皇后呢？我的素卿姐呢？
我們倆忽然就對視了。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