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張家公子怒喝了聲,揮手,讓家仆們過來。
“你到底想怎樣,還敢私闖官邸?”
說到這兒,這張家公子抱拳,沖府門口立著的吊唁官員和親友們哽咽道:“各位大人們也瞧見了,此人仗著家中勢力攪和祖父安寧,欺辱我父子,小子定當(dāng)一紙訴狀遞到官家那兒,求官家評評這個理!”
“公子嚴(yán)重了!”
四姐夫的臉上顯然已經(jīng)有了怒,亦上前一步,像護孩子似的將癡呆的八弟護在身后,皺眉冷聲道:“內(nèi)弟來此只是吊唁已故長者,并未刻意尋釁,他一個字都沒說,公子倒迎頭潑來盆臟水,張家子孫好家教、好口才,本官今兒算是開眼了�!�
言及此,孫御史擠眉弄眼地給八弟暗示,沉聲道:“行了,咱也算把禮數(shù)盡到了,回去吧,別讓你四姐擔(dān)心�!�
聽見四姐二字,八弟身子猛地一震,木然地扭頭,癡愣愣地盯著孫御史的臉,茫然地說出兩個字:“四姐�!�
“牧言?你、你沒事吧。”
孫御史眉頭皺得越發(fā)深了,轉(zhuǎn)而倒吸了口冷氣,忙囑咐跟前的侍衛(wèi):“不好!快把八爺拉走。”
哪料侍衛(wèi)剛碰到八弟,他如同被針扎了似的,猛地打開那侍衛(wèi)的手。
“別碰我!”
這傻子額上冷汗頻生,眼睛瞪得都要凸出來,眼球上血絲遍布,顯然已經(jīng)快犯病了。
我急得不行,剛要囑咐秦嬤嬤再派兩個人過去,哪怕把人打暈也好,趕緊帶走,莫要讓他犯了那種病,傷了旁人,更傷了自己。
誰知就在此時,我瞧見從張府里走出個高大儒雅的男人,是張達齊!
不知是不是逃過死劫,還是為父親、妻子女兒、妹妹的遭遇感到傷心,才一個下午,這男人仿佛老了十歲般,面色泛黃,嘴唇發(fā)干,身上穿著孝服,腰上綁著麻繩,十分的頹靡。
他大步走出來后,先喝止了兒子的無端指責(zé),隨后踉蹌著走下臺階,躬身給孫御史見了一禮,苦笑著寒暄了幾句,轉(zhuǎn)身望向牧言,強咧出個笑。
“原來是小八爺�!�
張達齊聲音極虛弱,側(cè)身,胳膊伸向里頭,嘆道:“下官方才在守靈,不知貴客來訪,有失遠迎,還請御史大人和小八爺千萬見諒,而今飯菜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二位請隨下官進去用盞茶罷�!�
“張大人太客氣了�!�
孫御史擠出個笑:“知道你忙,待會兒本官將內(nèi)弟送回去后,再過來給老大人上柱香。”
話音剛落,那張家公子尖刻道:“爹,您何必這般小聲客氣,他們明擺著就是來耀武揚威,專門來看咱們家落敗的慘狀。”
“閉嘴!”
張達齊剜了眼兒子,捂著嘴猛咳嗽了通,手捂住胸口,歉然笑道:“犬子無狀,讓御史大人看笑話了。”
說到這兒,張達齊轉(zhuǎn)身直面八弟,閉眼重重地嘆了口氣,眸中盡是無奈又歉疚的濁淚,帶了幾分哀求:“八爺,往日恩怨在下定會給您一個說法,能否請您大人有大量,容在下為家父……”
“張大人�!�
八弟猛地打斷張達齊的話,他歪著頭,隱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攥住,臉上的肉在抽搐,癡愣愣地問:“我姐以前教過,人和人、人和事、事和事得分清,草民糊涂,斗膽問大人一句,您可曾分得清?張伯父尚且有孝子賢孫守靈上香,草民有個姐姐,她死的時候剛十六歲,是草民給她收的尸�!�
張達齊登時怔住,嘴半張著,一時竟無法應(yīng)對,他垂眸,眼珠左右轉(zhuǎn)了番,手抓住兒子的胳膊,嘆了口氣,一條腿已經(jīng)跪了下去。
誰知就在此時,八弟將他扶了起來,這傻子死死地禁錮住張達齊的兩條胳膊,什么話都不說,只是盯住張達齊的臉不放。
張達齊仿佛被八弟看毛了、心虛了,扭過臉,淚潸然而至。
半晌,八弟松開張達齊的胳膊,往后退了數(shù)步。
他從懷里掏出幾張銀票,放在臺階上,又掏出個鼓囊囊的荷包,壓在銀票上,隨后抱拳,沖張府里頭行了儒禮,顫聲道:“大人分不清,可草民分得清,逝者已去,草民什么話都不說,只愿張家伯父早登極樂。銀票是當(dāng)日老首輔送給草民,資助草民開書局的,荷包里是二十三兩四錢,乃這十六年貴府接濟草民的銀子,悉數(shù)還上,從此兩不相欠,告辭了�!�
說罷這話,八弟擰身就跑。
我呆住,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我哽咽著往外看,瞧見張達齊這會兒怔怔地看著八弟遠去的背影,疲累地一笑,他彎腰,想要拾起那封銀票,誰知沒站穩(wěn),竟給跌坐在臺階上。
這男人雙手捂在臉上,用力地揉搓,隨后仰頭看天空的那彎冷月,雙目含淚,凄然苦笑。
……
我沒再理會,忙讓侍衛(wèi)趕車去追八弟。
馬車行到一處逼仄小巷口時,進不去,我便同四姐下車,讓人打了燈籠,疾步去追。
巷子又臟又黑,路也不好走,若不是有四姐和嬤嬤的攙扶,我都不知要跌倒多少次。
終于路行到盡頭,我們一行人停住了腳步。
朝前看去,八弟這會兒正蜷縮在墻角,一個年近三十的大男人,此時哭得悲傷。
而四姐夫?qū)O御史則蹲在他跟前,柔聲安慰:“沒事了,你瞧你,都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怎么還這么沖動。也罷也罷,咱把銀子給了他們,不欠他們的情兒,快別哭了,起來跟姐夫回家。”
我心里疼得厲害,忙要上前去安撫八弟。
誰知四姐拉住我,她眼里含淚,連連沖我擺手,難受得話都說不完整:“你、你就別去了,仔細他傷著你�!�
說罷這話,四姐小跑到八弟跟前,她也沒管地上是不是有牲口溺下的屎尿,跪坐下,從后面環(huán)住八弟,將八弟攬到懷里,用掌根揉著八弟的心口,哭著勸:“沒事了啊,麗華今兒能閉眼了,咱過兩日去給她掃墓去。你這樣,姐姐心里不好受啊。”
“嗚~~”
八弟犯了那種病,俊臉扭曲得厲害,唇早都腫了起來,絕望地盯著四姐哭,想要說話,卻怎么都說不出來,忽然,他手指向我,身子掙扎得更厲害了:“她、她……”
“不怕啊�!�
四姐摩挲著牧言的胸,柔聲道:“那個是妍華,你忘了?她回來了。都過去了,你以后要聽話啊,別一根筋擰住了就跑出去,你要是出事了,讓姐姐怎么活啊�!�
說到這兒,四姐用袖子將淚抹去,問孫御史:“藥拿來了沒?”
“拿了�!�
孫御史忙從懷里掏出個褐色瓷瓶,旋開塞子,往手心倒了幾顆藥。
他熟稔地捏開牧言的口,把藥強.塞,進去,又管侍衛(wèi)要了個水囊,往八弟嘴里送水:“來,把藥咽進去。”
……
立在一丈之外的我瞧見此,心簡直如刀子割般疼。
我不知道在我離開的這十幾年,四姐和孫御史經(jīng)歷了多少回這樣的事,又這樣給八弟喂了多少回藥。
因著他們的照顧,八弟這些年鮮少犯病,我只看到兩回。
一次是上次我管李昭索要爵位,一次是今日張家落敗。
八弟經(jīng)歷了家族強盛和落敗,他心里有恐懼,有恨,也有自己的認(rèn)知和選擇。
我長出了口氣,仰頭望月。
也不知哪里落下滴雨,打在了我臉上。
麗華,牧言的病會好,對吧。
……
*
因八弟犯病,四姐和孫御史兩個送八弟家去了。而我則一個人回府,等到家后,已經(jīng)丑時了。聽乳娘說,睦兒一整日見不到我,哭鬧得厲害,嘴里一直喊著娘親,后面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累了一天,身上有出了汗,我便讓嬤嬤們燒了熱水,打算稍微擦洗下就睡。
誰知脫了衣裳,竟發(fā)現(xiàn)褻褲上有塊淡淡血跡。
我登時就慌了,忙讓人拿帕子來,在底下擦了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出血了,登時松了口氣,安慰自己,許是白日里勞累,加上憂思過度,這才動了胎氣。
原本我想宣太醫(yī)過來瞧瞧,可一尋思,若是鬧出了動靜,李昭少不得要趕出宮看我。
他已經(jīng)夠累了,我不想給他添麻煩。
于是,我讓云雀偷偷將褻褲燒了,再去熬碗安胎藥,喝完就睡下了,誰知一閉眼,腦中要么是勤政殿廢后爭議,要么是八弟犯病,亂糟糟的,止不住地瞎想,一瞎想肚子就疼。
我是真不敢再這么耗神了,左右睡不著,便讓云雀將府里養(yǎng)的小戲子宣來,讓這些丫頭們說會兒才子佳人的故事,再說會兒諧音笑話,試圖將不安的情緒轉(zhuǎn)移。
果然,情緒稍稍愉悅之后,肚子里的兩個小魔星也不再鬧我,漸漸地安靜下來,正當(dāng)我歪在床上,連連打瞌睡時,我瞧見屋里的丫頭、嬤嬤們面帶懼色,皆起身退下。
我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我揉了下發(fā)酸的雙眼,往前瞧去,發(fā)現(xiàn)李昭不知什么時候來了。
此時他仍穿著昨日那身玄色龍袍,雙手背后,端錚錚地立在西窗邊,渾身散發(fā)著股懾人的冷氣,不知透過紗窗在看什么。
“你怎么來了?”
我揉了下發(fā)疼的太陽穴,虛弱地問。
“來瞧瞧你�!�
李昭轉(zhuǎn)身,笑著朝我大步行來,他勾了只小圓凳,坐到床邊,盯著我瞧了半響,從懷里掏出條粘了血的雪緞褻褲,輕輕放在床上,嘆了口氣:“你出血了,云雀不敢瞞,同秦嬤嬤商量了后差人進宮稟報了朕,朕放心不下你,緊趕慢趕地出宮來看你�!�
“沒多大事�!�
我搖頭一笑:“已經(jīng)不流了,夏日里蚊子多,咬得人身上都是包。興許是我撓破了腿,這才粘上的。”
“朕想也是�!�
李昭松了口氣,坐到床邊,輕輕地將我按下去,他看上去很累,眼底發(fā)烏,仍強打著精神,從枕頭邊拿起團扇,幫我扇涼,柔聲道:“璋兒身子不適,朕這幾日得多陪陪他,你也體諒體諒朕,朕只要得空就出來看你�!�
我一怔。
他怎地忽然說這樣的話,難不成,他以為我刻意往褻褲上弄血,來引他出宮?
第139章
狐疑
氣不打一處來
聽見李昭這番所謂“璋兒不痛快,
得多陪陪兒子,有空了一定出宮看你,你要體諒朕”的話,
再看到他把我的褻褲掏出來,
神情如此平穩(wěn),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璋兒是兒子,
我肚子里的不是?
璋兒需要關(guān)懷,我和孩子就不需要了?
一想這些事,
我肚子就開始疼,
好不容易才平復(fù)下來的心緒,
又開始煩悶起來。
算了算了,
我三十來歲的人了,在這種時候是該懂事些。我也得站在李昭的立場來想事情,
朝堂后宮還有子女的事,已經(jīng)夠他心煩了,我不能再給他多添煩憂。
再者,
他看見我褻褲上有血,徹夜趕到這兒,
總算是心里有我,
且他的陰陽怪氣我不雙手接著,
又有誰接呢?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我刻意把不滿忽略,
抓住他的手,
輕輕地摩挲著,
吻了下他的手背,
柔聲道:“如今雖是盛夏,可夜里還是寒津津的,出來時有沒有穿披風(fēng)?”
“沒�!�
李昭的眉頭疏解了幾分,
兩指揉著眼睛,疲累道:“朕一聽見你不舒坦,馬不停蹄地就趕來了,瞧見你無恙,便也放心了�!�
說到這兒,他瞌睡得打了個哈切,手附上我的頭,大拇指刮著我額邊的碎發(fā),笑著問:“你出宮的時候,去瞧張氏了?”
我心里又一咯噔。
撫鸞司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什么不知道,何須問我。
“路過冷宮時聽見聲凄厲的慘叫,就過去瞧了眼�!�
我平靜地同他說話,掙扎著起身,穿上繡鞋,朝立柜那邊行去,背對著他,打開柜子,從里頭翻找他的寢衣,強笑道:“還有一個來時辰天亮,你這些日子累著了,踏踏實實睡一會兒罷�!�
“不用了�!�
李昭柔聲道:“朕看一眼你,待會兒就走�!�
說罷這話,李昭冷笑數(shù)聲:“張氏此番經(jīng)歷劇變,性情大變,滿嘴的污言穢語,她見罷你后悲從中來,竟趁人不注意,撞門自殺了�!�
“她死了?”
我登時怔住,手落在素白柔軟的寢衣上,沒動。
“那倒沒有�!�
李昭好聽穩(wěn)重的聲音徐徐在我背后響起:“撫鸞司的衛(wèi)軍來報,說張氏只是頭磕破了個血窟窿,受了重傷罷了,朕才不會讓她這么便宜地死了。”
忽然,李昭陰陽怪氣地笑了聲,問:“對了妍華,你究竟說什么話了,怎么就把她刺激成這樣,讓她作出這種舉動。”
“也沒說什么啊�!�
我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立柜,扶著后腰,轉(zhuǎn)身慢慢地朝方桌那邊走去。
我從茶籠里拿出瓶大食國進貢的薔薇香露,往白瓷杯里倒了些,用溫水沖開了,又往水里加了幾勺蜂蜜,笑著往李昭那邊端,想結(jié)束這個讓人不悅的對話。
誰知他沖我擺擺手,手指了下方桌跟前的小圓凳,示意我坐下。
我抿唇淡淡一笑,手抓住桌子慢慢地坐下,并且雙腿分開,讓大肚子在空中懸著,這樣會更舒服點。
我輕抿了口蜜水,香甜的味道登時在口舌間綻開,稍稍緩解了些許我那緊繃的心緒,笑著問他:“你真的不喝嗎?”
“不喝,你自己喝罷。”
李昭翹起二郎腿,斯條慢理地?fù)u著小團扇,笑著問:“你是不是用璋兒和蘿茵刺激她了?”
我只感覺后頸子涼風(fēng)陣陣,渾身不自在。
“嗯�!�
我決定明明白白地承認(rèn),好好說話,不和他隱瞞。
“你知道我這個人的,嘴向來欠。”
我只感覺口舌發(fā)干,也不知道怎么了,鼻頭一酸,眼淚忽然就掉下了。我低下頭,抿唇微笑,用手指將眼淚揩去,哽咽著對他坦誠:“我就是譏諷了她幾句重兒輕女,后頭臨走的時候又說了句語焉不詳?shù)脑�,可我真的對蘿茵沒惡意的,我可以用睦兒的平安對天發(fā)毒誓�!�
心里越來越煩,我將茶盞放在桌上,兩條胳膊無力地垂下,手掌撐在腿上,頭越發(fā)低垂:“蘿茵是她的孩子,可也是你的,我干嘛要做得罪你的事?是,當(dāng)日那丫頭是在坤寧宮頂撞過我,當(dāng)著眾人的面兒給我難堪,后面甚至還抓傷了睦兒,我是不喜歡她,可也不至于就生了毒害她的心思。”
“嗯�!�
李昭淡淡嗯了聲。
仿佛察覺到自己語氣態(tài)度不太好,李昭長嘆了口氣,柔聲對我解釋:“妍妍,朕也不是專門來質(zhì)問為難你,你是個通透人,應(yīng)該知道如今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旁人看在眼里,可能你自己沒那個意思,但落在有心人嘴里,就會污蔑你容不下張氏的子女�!�
“誰在你跟前搬弄是非了?”
我登時惱了,忙問。
“這倒沒有,朕就是打個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