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李昭本就滿腹的愁燥,聽見這番話,不禁龍顏大怒,茶潑首輔,當眾揭兵部尚書的私短,說你這老匹夫養(yǎng)了個清倌人,那女子陪你酗酒暴斃,你尚且抱著她的尸首號啕大哭、如喪考妣,怎么朕的愛妃重病,就不許朕難受會兒了?一群偽君子,滅人欲的假道學。
罵了一會兒,他就讓胡馬將他的重臣們?nèi)贾鹱摺?br />
秋雨纏綿,天黑的很早。
看罷旸旸和朏朏后,我站在上房門口的臺階邊發(fā)呆,聽凄迷雨聲,看重陽節(jié)的菊花瓣飄在水洼上。
屋檐下的琉璃宮燈在地上投映出一圈淺淺的昏黃,寒風一吹,左右擺動。冷雨涼透整個秋,也涼透了我的心。
杜老今兒斷斷續(xù)續(xù)地醒了三次,晌午后徹底昏迷過去,腹上的傷口出了血,情況不太好。而我的肉身脈搏時有時無,底下淅淅瀝瀝地出血,又朝鬼門關邁了一大步。
想到這兒,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穿墻而過,進到內(nèi)間。
內(nèi)間藥味和血腥味甚濃,獸首金爐里的沉水香根本壓不住,此時,我的肉身依舊死氣沉沉地平躺到炕上,李昭盤腿坐在我跟前,他腿邊放了個檀木匣子,匣子邊散落了許多信箋。
他換上了那件西裝,手里捧著一封信,從頭到尾地給我念。
念完后,他從大錦盒里拿出白婚紗,平鋪在我身上,莞爾一笑,忽眉頭又皺起,一把將婚紗扯走,低聲道:“雖說是嫁衣,可朕總覺得白不吉利,你還是別穿了,明兒朕讓人給你做件紅的�!�
我站在炕邊,搖頭一笑。
這時,睦兒只當我睡著了,高興得滿炕撒歡,跌跌撞撞地跑到李昭跟前,抱住李昭的脖子,奶聲奶氣的癡纏:“爹爹陪小木頭去外面,踩水水玩兒�!�
李昭一把將睦兒強摟在懷里,皺眉叱道:“你能不能聽話一點,你娘都這樣了,你這沒良心的小子居然還想著玩兒�!�
睦兒被嚇到了,小胖手摸著李昭鬢邊的白發(fā),委屈道:“爹爹別生氣,小木頭不玩了,不吵娘睡覺覺了�!�
李昭眼圈一紅,嘆了口氣,俯身親了口睦兒:“是爹爹氣急了,你還不到兩歲,懂什么�!�
話音剛落,胡馬忽然撩簾子進來了,他給李昭行了個禮,低聲道:“啟稟陛下,刑部尚書梅大人來了,老奴讓他在外院的花廳里等著�!�
說到這兒,胡馬疾走幾步上前來,彎腰捧起李昭的鞋,柔聲道:“老奴伺候您穿衣罷�!�
“用不著。”
李昭搖搖頭,低頭看了眼我,咳嗽了幾聲:“朕身上不痛快,你把仁美叫到這兒來�!�
“可是娘娘在此處,會不會不太方便……”
胡馬有些遲疑。
“去!”
李昭呵斥了聲。
聽見這話,我不禁愣住。
他這是瘋了么,居然讓我的前夫過來看我,于情于理都不合啊。
這時,李昭這狗東西俯身,湊到我肉身面前,吻了下我灰白的唇,獰笑了聲:“朕也要熬一熬那個沒心肝的東西,我真是替你覺得不值,十四年青春年華都喂了狗,不,他連狗都不如,你喂狗吃東西,狗都要沖你搖兩下尾巴。你瞧瞧他,昨晚上居然還笑得出來,無恥!簡直是豺狼行徑!”
“你何苦這樣呢。”
我依偎在李昭身側,搖頭嗔他:“之前他來長安為官,我心里也是氣不過,大著肚子賴在他府上熬他,可如今我對他一點情緒起伏都沒有,我在意的是你�!�
沒一會兒,我就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來。
簾子被人從外面挑開,進來個穿著官服,高挺俊美的男人,正是我那前夫梅濂。他身上滿是深秋的寒氣,不知是不是許久未眠,眼底稍稍發(fā)烏,雨水從黑發(fā)縫兒里流出來,沿著側臉劃落到下巴。
“臣梅濂,叩請圣躬安�!�
梅濂壓根不敢抬頭,抱拳深深行了一禮。
“朕安�!�
李昭白了眼梅濂,給我的肉身將被子往上掖了下,嘆了口氣:“聽胡馬說,愛卿一日一夜未合一眼,奔走于宮廷和北鎮(zhèn)撫司,為朕查案,辛苦愛卿了�!�
“臣不敢�!�
梅濂的身子又彎了幾分。
“仁美,給朕倒杯熱水來�!�
李昭捂住口,猛咳了通。
“是。”
梅濂低著頭轉身,接過胡馬手里的銅壺,往玉碗里倒了杯滾水,雙手捧著往炕邊行去。
我盤腿坐在李昭身側,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皮看梅濂。
他的雙手顯然有些微顫,并不敢亂看,可還是沒忍住,眼珠往左滑了些,當看到我的肉身時,他身子猛地一震,滾水登時從玉碗中濺出些許,我明顯看到他眼角濕潤了,薄唇緊緊抿住,仿佛在將悲痛遏制住。
他沒再看我,將玉碗給李昭捧上去,可李昭沒接,只是靜靜地看著梅濂。
這時,我兒子的小身子忽然前傾,想要拿過那只碗,哪料碗太燙,這小子居然將那玉碗給打翻,撅著嘴使勁兒吹手手,仰頭委屈地看他父親。
李昭勾唇一笑,大手將睦兒的小手給包住。
梅濂噗通一聲跪下,連聲說:“臣有罪,臣有罪。”
“仁美何罪之有?”
李昭冷笑著問了聲。
“臣舊日里苛待了娘娘。”
梅濂以頭砸地,連著砸了好幾下,顫聲道:“臣萬死難以贖罪!”
“都過去了。”
李昭給胡馬使了個眼色,讓胡馬扶起梅濂,并賜了座。
“你查的怎樣了?”
李昭抿了口熱茶,冷聲問。
梅濂仍不敢抬頭,也未敢喝賜下的茶,皺眉道:“臣乃外臣,不敢進宮拷問冷宮張氏和鄭貴妃娘娘,只是遞上拜帖,想要問齊王殿下幾句話,哪知被袁首輔給攔住了,首輔大人說齊王殿下病重,以此拒絕臣的盤問。臣后將撫鸞司的女衛(wèi)軍拿到北鎮(zhèn)撫司,用、用刑訊問�!�
說到這兒,梅濂從懷里掏出一摞厚厚的證詞,交給胡馬,讓胡馬呈上去,接著道:“陛下您知道的,撫鸞司有一半的女衛(wèi)軍是隨鄭貴妃娘娘去過北疆的,其中有兩個女衛(wèi)軍,一個叫嚴東珠,另一個叫毛紅艷的,平素與齊王殿下走得近,當日元妃娘娘同冷宮張氏發(fā)生爭執(zhí)后,就是這兩個女衛(wèi)軍將此事暗中告知齊王殿下的,但她們概不承認受誰的指使謀害元妃娘娘。至于杜老當日街上被瘋馬襲擊,北鎮(zhèn)撫司的人查了數(shù)日也未有尺寸進展,只查出那瘋馬身上有鞭笞痕跡,似乎是被人有意馴服過的,原想將它放回街上,看它能不能回到主人那里,哪知那馬兒被人提前灌了毒,也早都暴斃了,線索又斷在這兒了�!�
李昭皺眉,一張張地翻看供詞,他尋思了片刻,問:“仁美,依你看妍華這次早產(chǎn)而逝。”
李昭立馬改了口:“早產(chǎn)垂危,是偶然之事,還是背后有人暗害?”
“臣覺得必定有人在背后謀劃!”
梅濂猛地抬頭,咬牙道:“雖然廢后和齊王口出不遜,但張家已然式微,沒心思謀算得這樣精準,先制造意外殺杜老,再步步緊逼元妃娘娘,包括昨日娘娘生產(chǎn)之時,那個接生婆喊了聲七郎沒氣兒了,臣以為皆是別有用心,孕婦哪能禁得住這樣嚇,必定會落紅垂危的!臣去查那個接生婆,哪知那婦人死不承認,最后居然以撞墻自盡來證清白,臣已經(jīng)派人去查她的家族了,想來不久就有結果�!�
李昭轉動著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臉色越來越陰沉,問:“那你覺得,誰的嫌疑最大?”
“臣不敢說。”
梅濂頭越發(fā)低垂。
“撫鸞司那兩個賤婢與璋兒走得近,朕是知道的�!�
李昭揉著心口,臉越發(fā)陰沉:“暫解除黃梅撫鸞司的官職,交由北鎮(zhèn)撫司看管,其余女衛(wèi)軍扣押審問,若審不出,過后或逐出京師,或賜婚,或隨意在哪個衙門安插.進去,朕來日會重組一批女衛(wèi)軍。”
說到這兒,李昭抬頭看向胡馬:“你回宮里傳旨,說朕快不行了,讓鄭氏出宮一趟�!�
梅濂聽見這話,急得起身,上前一步,望向李昭鬢邊的白發(fā),哽咽不已:“陛下要保重龍體哪,娘娘必不愿看到您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
“行了行了。”
李昭疲累地揮揮手,嘆了口氣:“你也辛苦了,家去歇著罷,不必擔心朕�!�
“是、是�!�
梅濂彎下腰,連連后退:“臣告退�!�
十四年風雪,我想,我若是聽聞梅濂重病垂危,定會感傷幾分。我雖恨他,可我還是個人,對少年夫妻的還有一點感情。
我真的很惡心梅濂這般冷靜自若,條理清晰地給李昭分析所謂的真兇。
越想越氣,我隨著梅濂飄出去。
依照他這個陰損狠辣的性子,當初看到我大腹便便,毫不客氣地對我拳打腳踢,是啊,我讓他做了王八,給他戴了綠帽子,他瞧見我死了,保不準多高興,心里憋的這口惡氣終于出了。
往前看去,梅濂打著傘,疾步匆匆地行在前頭。
我跟在后面,不住地咒罵。
出府后,他從荷包里掏出錠金子,笑著感謝送他出門的蔡居公公,由心腹侍從攙扶著上了馬車。
我亦隨著他,飄進馬車。
車內(nèi)很黑,看不到一絲光亮,馬車默默地行駛在長安深秋的雨夜里。
而梅濂,此時盤腿坐在最里面,閉眼小憩。
忽然,他唇一咧,笑了,笑得特別得意。
我心里的氣恨越發(fā)濃,李昭說的沒錯,我的青春少艾果然都給了狗,不,他是豺狼。
正當我準備下馬車離開時,忽然,我聽見一陣細碎的嗚咽聲。
我忙扭頭看去,發(fā)現(xiàn)梅濂此時雖雙目緊閉,但眼淚卻潸然落下,他沒敢哭出聲,從背后將軟墊抽出來,捂在臉上,痛哭出聲,緊接著,他又從懷里掏出根銀針,將袖子擼起,用銀針猛往自己臂上扎。
我看到,他胳膊上有好多新新舊舊的血點子,仿佛這樣扎了自己很久、很多次。
良久,他頭杵下,喃喃低語:“你的命比草賤,也似草般頑強,活下來吧�!�
說到這兒,他坐直了身子,冷聲沖趕車的侍從喝道:“掉頭,去北鎮(zhèn)撫司�!�
那侍從擔憂的聲音響起:“大人,您已經(jīng)一日一夜未合眼了,小人先帶您去酒樓用點飯罷�!�
梅濂冷聲道:“不用了,查案要緊。”
我也不知此時有何感想,轉身飄出了馬車。
……
我站在燈火闌珊的長安街頭,扭頭,看馬車朝著相背的方向,越走越遠。
我沖馬車的方向揮了揮手,提著裙子,朝我府里飄去。
飄到后門時發(fā)現(xiàn),門口停著輛華貴馬車,似乎是宮里之物,鄭貴妃來了?
這次我和杜老出事,真的看起來都是意外,可一連串的偶然又讓人覺得不是意外,梅濂方才已經(jīng)暗示李昭,此事和鄭貴妃脫不了干系。
會是她么?
我忙往內(nèi)院飄,果然,內(nèi)院已經(jīng)站了好些披堅執(zhí)銳的羽林衛(wèi)軍。
而上房的燈火錯錯,隱隱傳來男人一兩聲疲憊的咳嗽聲。
我疾步上前,穿墻進入內(nèi)間。
此時,李昭已經(jīng)將西裝換下,穿上了平素的燕居常服,炕上的信箋全都收了起來,他虛弱地坐在炕椅,胳膊耷拉在椅子欄上,擔憂地望向我的肉身。
而鄭貴妃則立在屋正中,她仿佛清減了很多,面上并未施粉黛,頭上只簪著枝銀釵,臉兒黃黃的,的確像身子不適。
屋子真的很安靜,連落根針都能聽見。
良久,李昭嘆了口氣,率先開口:“深夜將你喚來,是朕的不是,可朕……”
說到這兒,李昭忽然落了淚,手捂住臉,哽咽不已:“朕已然亂了心神,實在撐不下去了,便想找你說會兒話�!�
“陛下要保重身子哪�!�
鄭落云眼圈紅了,心疼地看著李昭鬢邊的白發(fā),又望向我,嘆道:“元妃妹妹必定吉人天相,您莫要太過悲傷。”
“嗯�!�
李昭微微點頭,讓胡馬給鄭貴妃端盞茶來,正在貴妃剛坐下,準備抿茶之時,他忽然用帕子捂住口,猛咳了通,咳后一看帕子,上面落了好些血。
胡馬和鄭貴妃急得忙上前。
胡馬都落淚了,冒死跪下嗔道:“陛下,算老奴求您了,您別這樣了好不好,昨夜白了頭,今兒又咳血,您這是在折元妃娘娘的壽啊�!�
“混賬!”
李昭將帕子擲向胡馬,喘著罵:“不許咒她!”
“臣妾給您將太醫(yī)請來瞧瞧罷�!�
鄭貴妃身子湊上前去,不住地摩挲李昭的背。
“無礙。”
李昭搖搖頭,又開始絮叨:“朕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兒�!�
忽然,他凄然一笑,扭頭癡癡地看向我,含淚道:“那些臣子把朕比作玄宗,說朕太過寵愛妃妾,可朕這輩子孤苦冷寂,遇到她才得片刻歡愉輕松�!�
說到這兒,李昭捂著口又咳嗽了通,暈的泫然欲倒,望著鄭貴妃,無奈道:“她一走,朕怕是時日也不多了,只是留下這一大攤子爛事,實在是放不下心。你是個心里有主意的人,素有決斷,以后少不得要靠你撐著了�!�
“陛下,陛下您何出此言呢�!�
鄭貴妃瞬間淚如雨下,正要跪下,哪知被李昭拉了起來。
李昭長出了口氣,摩挲著鄭貴妃的胳膊,細細想了片刻,嘆道:“袁首輔是個中正不阿的,有他在,朕的新政必能接著推行下去。戶部尚書姚瑞老成,但太直,有時遇到軍政大事會擰巴住,難免與人爭吵結怨,你要會調(diào)解,也要會利用;兵部尚書海明路老奸巨猾,朕擔心你會對付不了他……”
我愣住。
我才飄出去多久,李昭身子就急轉直下,不行了?他怎么就開始交代后事了!
“陛下,臣妾不敢啊。”
鄭貴妃急得涕泗橫流,極力勸:“您正當盛年,為何要說這樣的話�!�
“你讓朕說完。”
李昭疲軟地歪在炕椅上,強撐著精神,接著道:“梅濂是個十足十的小人,朕走后,此人不可留,必迅速誅殺。”
說到這兒,李昭揉了下太陽穴,虛弱地問:“如今就剩立誰為太子了,六郎七郎剛出生,不必考慮。朕如今猶豫了,不知該立璋兒、鈺兒和睦兒哪個,落云哪,你說說你的想法�!�
我心里一咯噔,頭皮陣陣發(fā)麻。
李昭這狗東西哪里垂危了,他分明在試探鄭落云哪,而且還是用立儲這種干系著社稷大事來試探。
第147章
狗急跳墻
狗急了,跳墻了
此時,
我緊張得口干舌燥。
猶記得剛來李昭身邊時,他就百般試探過我是否有當皇后野心、是否一心謀害素卿復仇,那時我雖小心謹慎,
但還因為自己的貪婪掉入了他的陷阱里,
以至于害得八弟父子受傷。
后我得到老陳指點,再加上日積月累對他的揣摩,
逐漸才走出一條“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路,讓他慢慢地對我敞開心扉。
他后宮的女人,
這么多年他必定都是吃透的了,
瞧瞧素卿和曹氏的下場,
再瞧瞧他對張春旭的算計,
對我的利用,那么貴妃呢?她的機敏才干我一直是非常欣賞的,
她這次會掉入李昭挖的坑么?
果然,聽見李昭問立誰為太子之事,鄭落云臉色一變,
但她并未表現(xiàn)得驚慌,她看上去很悲痛,
貓兒一般靈圓的雙眼滿含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