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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這事朕早都知道啊”。

    李昭笑道:“朕一直是默許的,否則朕早都命人清除了你的那三個細作,你別說這些沒用的,直接說重點。”

    “這……”

    我緊張得心咚咚直跳,最終反握住他冰涼的手,深呼了口氣,悄聲道:“這兩日不是會試嘛,我就同四姐她們?nèi)ソo孩子們祈福上香,正準備用齋飯,誰知收到了探子遞來的消息,說是、說是……蘿茵昨夜在澄心觀里私會……”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咽了口唾沫:“私會男人,而且還有了孩子,瞧著他們應該在一起有年頭了,我懷疑澄心觀里有條通往外頭的密道�!�

    “不可能!”

    李昭臉色瞬間大變,直接打斷我的話,他大手一揮,往后退了幾步,卻笑得溫和:“蘿茵和駙馬這些年恩愛有加,怎么可能……”

    他也覺得那個“恩愛有加”不合適,立馬改了口:“蘿茵是個實心眼的孩子,雖蠢些,怎會做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事,定是你污蔑她�!�

    我剜了眼他:“早知你這般反應,我就不說了,你愛信不信。”

    “你!”

    李昭呼吸一窒,他什么話都不說,雙手背后,冷漠地盯著我的雙眼,仿佛要逼迫我承認方才的話是污蔑。

    我垂眸,用沉默來證明自己并未說謊。

    忽然,李昭恨恨地悶哼了聲,直接將長桌上的章奏、錦盒還有茶盞全都拂到地,被子咕嚕嚕地滾了幾圈,滾到我腳邊停下。

    他仍在盛怒中,來回擰了幾步,兩指指向我的門面,憑空點了幾下,復又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什么話都沒說。

    我后脊背一陣發(fā)寒,當年素卿在坤寧宮私養(yǎng)太監(jiān),李昭氣恨得寢食難安,他是很忌諱這種事的,那么如今……

    我牙輕咬住下唇,偷摸朝李昭瞧去。

    他這會兒眸中含著淚光,肩膀都在微微發(fā)顫,分明已經(jīng)要氣得吃人,可仍在極力隱忍。

    我嘆了口氣,大步走過去,按住他的胳膊,沒成想被他恨得一把揮開。

    我急速摩挲李昭的背,忙勸:“別生氣,估計是我那心腹密探聽錯了,壓根沒這碼子事兒�!�

    李昭仍未說話。

    他緊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忽然猛地搓自己的臉,沒一會兒就搓紅了,原本梳得齊整的頭發(fā)被他弄得凌亂,驀地,他軟軟地癱坐到地上,癡愣愣地盯著腿邊的《孟子集注》發(fā)呆,此時,打翻的茶盞將書的藍色書頁浸透,很快就將字跡染花。

    李昭原本白潤如玉的臉這會兒窘得通紅,眼睛也不由得瞪大,眼珠子血絲瞬間爆出,淚就要奪眶而出,他的唇緊緊抿住,已然泛白,下巴急劇微顫。

    “昭,你沒事吧?”

    我忙跪到他身邊,緊緊環(huán)抱住他。

    他越是一句話都不說,我越是擔心。

    “你別嚇我啊,你跟我說說話,想罵想發(fā)火都好,別這樣憋著�!�

    李昭什么話都沒說,他推開我。

    他的胳膊顫巍巍地抬起,仍死盯著那本《孟子集注》,兩指輕輕地揩去書上的茶水,誰知無力回天,茶水早都深深滲入書中。

    忽然,他憋著的那口氣忽然吐出來,人如同霜打了秋葉般,軟軟乎乎地跌倒在我我懷里。

    他抱住我,頭埋進我的頸窩,聲音早已嘶啞,苦笑:

    “朕以為她和她母親不一樣。”

    “朕難道待她不好么?百里紅妝、食邑仆僮無數(shù),當初朕的封地在江州,她公爹袁文清力守江州,朕給她的封號是江城公主,這里頭有多大的意義,她難道不清楚?

    “她做出如此不知廉恥的事,讓朕如何面對首輔,如何面對朝臣!她、她將朕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了��!”

    不知不覺,我也淚流滿面。

    我能懂李昭對袁文清亦君亦友的情誼,也能懂他作為男人和君父的那種被至親背叛的痛恨和無力感。

    我更能懂他今晚失態(tài)發(fā)泄的緣故。

    其實他嘴上不說,但他心里清楚,他對蘿茵的教養(yǎng)是失敗的,這二十年來他忽略了蘿茵,覺得給予身份和財帛,便是對女兒最大的關(guān)愛了,那個老實愚蠢的女兒,怎么會做出讓他厭恨的事,作為父親,他肯定不信。

    只是李昭啊,你看的,和本質(zhì)的真不一樣。

    我抱住他,就像抱住個孩子,由著他無聲地低吼、發(fā)泄。

    ……

    良久,他的情緒漸漸穩(wěn)定了下來。

    他的身子不再顫抖,臉色也恢復如常,松開我后,他盤腿坐好,低頭不知在想什么。

    又過了許久,他冷靜道:“說說這事的前因后果。”

    李昭轉(zhuǎn)動著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沉聲道:“那個男人是誰?這事駙馬知道么?”

    “駙馬還不知道�!�

    我嘆了口氣,原原本本地告訴他:“今兒密探來報,說是蘿茵昨夜宿在澄心觀,她屋里隱隱發(fā)出男女那個的聲音……”

    我咽了口唾沫,接著道:“后頭得知蘿茵和張韻微去麗人行,我就多留了個心眼,跟著去了。公主排場依舊很大,提前將麗人行清場了,并讓自家的侍衛(wèi)團團守在外頭。我偷摸去了暗室,聽到她倆的閨房私聊,應該是澄心觀里有一條密室暗道,供公主和那個叫小寶兒的男人私會。”

    “小寶兒?”

    李昭冷冷地疑惑了聲,指頭點了下我的膝頭:“接著說�!�

    “聽公主的言語,她和小寶兒私會有日子了,那男人是朝中官員的庶子,模樣俊美,已經(jīng)成親,而且……”

    我觀察著李昭的臉色,小心翼翼道:“而且公主身上似乎有了,她倆現(xiàn)而今商量著怎樣名正言順地把孩子生下,公主說是要與駙馬同房,以后給孩子求個爵位。”

    “不知廉恥!”

    李昭鼻孔發(fā)出聲冷哼,他眸子逐漸變冷,拳頭握住,斜眼看向我:“能讓你不安,想必不僅私會這么簡單罷�!�

    我點點頭:“你知道的,璋兒這些年常去澄心觀瞧韻微丫頭的,若是有密室的話,說不準……”

    “說不準他興許和張達齊早都接觸了�!�

    李昭替我說出這句話。

    我抓住他冰涼的手,半晌沒言語,嘆道:“今兒我在麗人行密室還聽見,韻微那丫頭言語刺激引導蘿茵,想要對睦兒不利……”

    “她敢!”

    李昭憤怒地打斷我的話,他蹭地一聲站起,雙手背后,在屋里來回踱步,似乎在思索什么。

    “胡馬,進來!”

    李昭高聲將外頭守著的胡馬喚進來。

    胡馬躬身進來后,掃了眼滿屋狼藉,忙反手關(guān)上門,踏著小碎步上前來,忙攙扶住了李昭的胳膊,心疼勸道:“陛下要保重龍體啊�!�

    李昭推開胡馬,皺眉細思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囑咐:“明兒給駙馬傳旨,說是朕寫了一副字,讓他代朕跑一趟江州,親手交到朱九齡手里,請大師指正一番,暗中讓人叮囑朱九齡,挽留留駙馬至少一個月�!�

    李昭急速轉(zhuǎn)動著扳指,繼續(xù)安排:“給撫鸞司黃梅宣朕口諭,讓她暗中派人查澄心觀方圓三里所有人戶,盯緊公主、齊王、張韻微的動向,看他們都和誰往來,有沒有派人去洛陽。公主這幾日必定會出入道觀,看嚴實了,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給朕將她那奸夫挖出來。那個叫什么小寶兒找出來后,直接杖殺,張韻微收入扶鸞司內(nèi)獄,不必留情,狠狠地給朕審問一番,問清楚她老子到底有沒有回京。對了,待會兒去齊王府宣旨,讓齊王來一趟這兒,朕要同他說幾句話�!�

    胡馬知道事兒大了,他是聰明人,登時倒吸了口冷氣,與我對視了一眼后,忙退出辦差去了。

    “你也別太擔心了�!�

    我走上前去,攙住李昭的胳膊,柔聲勸他:“只不過兩個丫頭片子過嘴癮罷了,諒她們也不敢對睦兒怎樣,且睦兒跟前全是最精銳勇悍的衛(wèi)軍,常將軍和路大人都跟著呢,沒人會傷到他。”

    “嗯�!�

    李昭眼神依舊冰冷。

    驀地,他苦笑了聲,低頭看我,疲累地問:“妍妍,你說朕是不是老了?”

    “為什么要這么說?”

    我抬手,輕撫著他鬢邊的絲絲白發(fā),心疼不已:“你不過是長了幾根白頭發(fā),才四十出頭而已,瞎說什么呢�!�

    我鼻頭發(fā)酸,拍了下他的屁.股,強笑著沖他撒嬌:“你昨兒還不是龍精虎猛的,把我折騰了個半死,這體格兒可不比當年差啊�!�

    李昭苦笑了聲,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倏忽間,兩行濁淚就下來了。

    “你不用安慰朕,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李昭長嘆了口氣,怔怔道:“這兩年朕已經(jīng)感覺到力有不逮……想年輕時,朝臣、衛(wèi)軍、后宮、天下盡在朕的掌控之中,看一夜的章奏都不累,大抵少年時心機消耗太多,算計太過,傷了天年,人到中年已經(jīng)力竭不已。這些小東西在朕眼皮子底下搞陰私事,朕居然察覺不了,看來,朕是真的老了�!�

    “胡說什么�!�

    我手按住他的唇,嗔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那掃六合的秦皇身邊不也有個趙高?漢武晚年不也聽信奸佞,逼死了衛(wèi)太子?況且你這些年一直致力于新政,選賢舉能、輕徭薄賦,朝野內(nèi)外誰不贊頌你文宣帝?你只是將更大的精力放在朝政之上,顧不上這些陰暗的死角罷了,哪里就老了,再這樣講,我就生氣了�!�

    李昭一把將我環(huán)抱住,嘆道:“妍妍啊,若是這些年沒有你陪在朕的身邊,想必,朕活不了這么久�!�

    “你還說!”

    我惱了。

    “好好好,不說了�!�

    李昭苦笑了聲,俯身吻了下我的頭頂。

    ……

    哪個皇帝不怕年華老去?

    又有哪個有為皇帝絲毫不懼臣民和史書對自己的評議呢?

    慧極必傷,少年的他心機用甚,近三十年來從未敢有一日懈怠。

    當年三王之亂逼他差點走上絕路,我難產(chǎn)而亡更逼得他一夜白頭……到如今,他身子真的不太好了。

    有時候我在想,倘若睦兒再爭氣些,趕緊登上那個位置,好讓我把他帶走,去過幾年清靜平凡的日子。

    從十六歲時我知道自己是他的女人,后來回到長安后,我確定,我想與這個男人一輩子走下去,至今未改。

    ……

    *

    夜?jié)u漸沉去,后頭竟下起了雨夾雪,米粒兒大的小雪珠撲簌簌往下落,很快就在地面結(jié)成了薄薄一層微白的冰。

    約莫半個時辰后,齊王奉詔匆匆入府,在花廳里面圣。

    我并未去睡,身上過了件厚披風,站在雕花木門背后,靜靜地往里看。

    此時花廳只有李昭和齊王父子兩個,胡馬奉旨辦差去了,留蔡居在跟前伺候。

    胡馬打小跟著李昭,如今為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掌印為內(nèi)官之首,提督東廠,主監(jiān)督撫鸞司和羽林衛(wèi);而胡馬一手提拔起來的蔡居忠勤老實,而今任司禮監(jiān)秉筆一職,李昭平素里政務實在是龐雜,大事要事他親自上手,而一些不重要的瑣事章奏,便交由秉筆太監(jiān)代批,這蔡居果然謹慎小心,惟李昭是從。

    地龍燒得暖和,獸首金爐里燃著小龍涎香,香內(nèi)龍腦似乎配多了,散發(fā)出股子近似薄荷的清透氣味。

    李昭這會兒已經(jīng)梳洗更衣過了,他坐在虎皮椅上,手里端著碗奶茶,輕抿了幾口后,斜眼示意蔡居,去給齊王斟茶賜座�!�

    我順著往下瞧。

    齊王這會兒站在下邊,十多年過去,這孩子也長成了昂藏男兒。我并不能因為恨他母親的緣故,就滿懷偏見看他,他的確生的玉樹臨風,眉眼和素卿有幾分相似,高鼻像極了他父親,氣度不凡,如果說我大兒子睦兒是把鋒芒畢露的繡春刀,那么這齊王就是塊雕琢得圓潤的美玉。

    興許是急匆匆趕來的,李璋頭發(fā)和錦袍有些潮濕,唇被凍得發(fā)紫,兩鬢往出滲小水珠,他壓根不敢抬頭看皇帝,恭敬地從蔡居手里接過茶,小聲言謝:“有勞公公了。”

    “喝幾口暖暖身子,坐罷。”

    李昭冷不丁說了句。

    “是。”

    齊王驚得肩膀一顫,入座后,他雙腿并攏,低頭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瞧,兩手緊緊捧住茶盞,抿了一小口。

    “這么冷的天把你叫來,辛勞了�!�

    李昭淡淡地說了句。

    “臣惶恐�!�

    齊王頭越發(fā)低沉,用余光偷偷打量李昭。

    “你也不必太拘謹了�!�

    李昭將身上披著的厚棉袍攏了下,下巴朝齊王旁邊矮幾努了努:“這幾道酥不錯,你嘗嘗�!�

    “是�!�

    齊王忙將茶盞放下,準備去拿點心,誰知太過驚慌,竟將茶打翻。

    他忙不迭去扶,哪料手忙腳亂之下,茶竟粘了他一袖子。

    最后還是蔡居笑著上前打圓場,用帕子將矮幾拾掇好,重新給齊王沏了新茶,滿眼堆笑:“方才那碗茶太燙手,奴婢給您換了溫水,您喝這個。”

    “好、好�!�

    齊王笑得尷尬且驚慌,偷偷用袖子擦了下額上的虛汗和冷雨。

    “朕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李昭嫌惡地剜了眼齊王,他換了個姿勢窩在椅子里,手摩挲著背后的虎皮,眼里的歡欣和喜愛遮掩不�。骸斑@是你弟弟打的虎,巴巴地讓人把皮子八百里加急給朕送回來,你覺得如何?”

    “五弟素來勇武,瞧這皮子毛色油亮,自然是極好的�!�

    齊王沒口子地奉承,來回搓著手,羨艷道:“可惜兒子身子素來孱弱,否則也去行獵,冬日里獻上珍稀獸皮,孝敬爹爹……”

    “那倒不用�!�

    李昭不等齊王說完,直接打斷他:“聽說你和你那表姐多年來往來甚密,你有沒有想過給她個名分?”

    聽到這兒,李璋噗通一聲跪下,雙手按在地上,頭如蒜搗,急道:“臣和張氏并無男女之情,只是想著她可憐,又念著打小長大的情分,于是偶爾帶些茶水果子探望,說幾句話,略、略坐坐就走,從未越矩半步。”

    第172章

    上恩

    長子與愛子

    “哦?是這樣?”

    李昭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齊王,

    皮笑肉不笑了下。

    齊王身子劇烈戰(zhàn)栗,不敢直視李昭,他咽了口唾沫:“是、是�!�

    緊接著,

    齊王猛地抬起頭,

    忙替自己辯解:“臣對天發(fā)誓,這些年真的與張氏規(guī)行矩步,

    其實所謂的親近,都是外人在以訛傳訛,

    故意壞臣的名聲。”

    “行了�!�

    李昭揮了揮手,

    打斷齊王:“朕不管你們之間是真是假,

    今兒朕高興,

    倒是可以賞你個恩典……朕記得你除了王妃,還有兩個側(cè)妃,

    金氏乃功臣之后,唐氏為長安令的庶女,后院瞧著是空了些。韻微與你是青梅竹馬,

    早年得了瘋病,料想在觀里靜心養(yǎng)了多年也該痊愈了,

    擇個吉日,

    把她接去你府里罷�!�

    聽到這兒,

    我心里一咯噔,

    轉(zhuǎn)而搖頭一笑,

    李昭這狗東西老毛病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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