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背后驀然響起女子柔柔的笑聲:“為什么不買了?我想吃�!�
容垣身子一僵,保持著把錢往袖子里揣的姿勢半天沒反應。我也半天沒反應。慕言收起扇子低頭看我,良久,斟酌道:“容垣他情之所至,沒發(fā)現鶯哥姑娘一直都站在二樓就算了,不要告訴我你也沒發(fā)現。她甚至……就站在你旁邊�!�
我著實沒有發(fā)現。
他輕笑一聲,嘩啦打開扇子:“果然。”
我被他嘲笑的模樣激怒:“我、我也情之所至啊�!�
慕言:“……”
我是說真的,可他不相信,以為我在強辯,看著容垣,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永遠不會明白,其實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安慰自己,阿蓁,不要難過,他不明白是好事,這世間有不可廢的方圓規(guī)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者有死者的,能夠多看他兩眼就很好了,貪求太多不是好事。
一身紫緞披風的鶯哥就站在容垣身后五步,一回頭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卻遲遲沒有回頭。像驀然從繁華街市劈出來這一方天地,來往行人皆是背景,時光都悄然停止。還是賣糖葫蘆的小哥率先打破難言靜寂,看看鶯哥又看看容垣:“公子是要啊還是不要啊?”鶯哥上前兩步挑了串最大的:“要,怎么不要�!毙「鐡蠐项^:“那是誰付錢啊?”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向一旁的容垣:“愣著做什么,付錢啊�!彼壑杏腥f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特別是那雙眼睛,一顰一笑都是風情。
小哥得了賞錢蹦蹦跳跳跑出我們的視線,北風漸起,容垣終于回過頭,沒什么表情的英俊的臉,抬手幫她攏起耳旁兩絲亂發(fā),動作一絲不茍,半點失態(tài)都無:“去哪兒了?”我想這家伙真是太能裝了。
鶯哥眼里噙著笑:“人太多,懶得擠進去,就在樓上看。為什么半途認輸,輸那么多錢,還不如賞給我�!�
容垣耳根處泛出一絲紅意,卻仍繃著臉:“不想賭就不賭了,倒是你,要那么多錢是要做什么,宮里的月錢不夠用么?”
她看他一眼,往右旁無人的巷子里走去,語聲里帶了難得的惱意:“原來陛下也知道今日所輸是個大數目,尋常人家里,丈夫輸了錢,妻子嘮叨兩句再平常不過,”回頭瞪他一眼:“何況你還輸了這么多。”
容垣耳根處紅意更盛,臉也繃得更加冷:“那你是想我贏了把那人的妻子領回宮中與你姐妹相稱?”我無聲地伸手撫額,這家伙還能更裝一點嗎,明明心情激動得耳根都紅了。而且可以看出這是個一激動就亂說話的人,這句話明顯說得不合時宜。
鶯哥神色果然冷下去,淡淡地:“陛下若有這個意思,便是她的福分……”話未畢卻被容垣逼到墻角。有日光灑下來,被風吹得破碎,他皺眉抬起她的頭:“那你呢,到我身邊來,你可覺得是福分?”
她看著他,似想在眼角牽出一個笑,像她時常做的那樣,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無懈可擊。他的唇卻及時吻上她欲笑的雙眼:“你可知道,君王之愛是什么?”
她沒半分猶豫:“雨露均撒,澤陂蒼生�!�
他放開她雙眼,看著她強作鎮(zhèn)定卻不能不嫣紅的雙頰,手撫上她鬢發(fā):“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鶯哥是否愛上容垣,只知道這樣大好的一個逃跑機會,容垣默許的一個逃跑機會,她自己放棄了。
冬日天高風急,四方城如一只巨大的獸,蟄伏于鄭國最肥沃的一方土地。
年末正好有幾天宜婚嫁的好日子,老丞相嫁女,虎賁將軍續(xù)弦,少府卿納第九房妾侍,諸多好事都撞到一起,連同廷尉大人娶妻。這件事簡直沒有懸念,容潯娶妻,要娶的自然是花大力氣保下的錦雀。當然,此時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十三月,本來身份夠不上做容潯的正室,但政府系統(tǒng)的皆知十三月有個妹妹,不久前入了鄭宮封了如夫人。四方城內喜氣洋洋,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只要身份對等其他所有問題好像都不是問題,至少除了我以外,還真是沒看出有誰在糾結容垣和容潯是親叔侄、鶯哥和錦雀是親姐妹、以后彼此見面大家將如何打招呼這個問題。妹妹出嫁,雖然只是從廷尉府的清池居嫁到廷尉府的清影居,姐姐也該前去觀禮。因是親上加親的一門親事,不僅鶯哥去,容垣也去。
廳堂高闊,處處結了大紅喜字,容潯一身喜服,修眉鳳目,芝蘭玉樹般侍立于高位之側,敬等容垣入座。朝臣跪于廳道兩旁,容垣一身寶藍朝服,目光在容潯臉上頓了頓,攜著鶯哥坐上空待已久的尊位,落座時淡淡地:“成婚后也讓十三月常入宮陪錦雀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宮里,難免發(fā)悶�!�
容潯抬頭,目光對上鶯哥端嚴的妝容,愣了愣。不知此刻他心中作何感想,也許根本沒有感想,就像重新面對從前拋棄的一只貓狗。這是鶯哥入宮后兩人初次重逢,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她十指芊芊接過侍女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里,再看不到一個刀繭,垂頭吹起浮于水上的茶末,聲音放得柔柔的:“曦和成天在跟前晃悠,哪里會悶�!�
容垣微微側目:“口是心非�!�
施了胭脂的臉頰浮上一層惱意,被杯子擋住一半,眸子眄過去,狠狠瞪他一眼。
兩步開外的容潯狹長眼眸閃過難辨神色,細看時,已微微垂了頭。不知那難辨的是什么,若不是我觀察入微也發(fā)現不了。在場各位沒誰覺得不妥,可能都沒有看到,總不能要求大家都像我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研究容潯面部表情,雖然大多數姑娘都想這么做,能做得出這種事的還真沒有幾個。容潯似乎是天生偏愛紫色,其實他更襯這種比血還艷上幾分的大紅。
錦雀尚未進容家的門,這個人卻已做得好似真正的一家人,再抬頭時神情一如最初,看起來專注,背后暗含多少冷漠疏離。他望住她,緩緩地:“前幾日月娘大病了一場,是以未去宮中探望夫人,離吉時還早,夫人若無事,可去清池居,同月娘她說些體己話�!�
她從容放下茶盞,目光掃過他大紅喜服,展顏一笑,已不是過去任他幾句話就能傷得體無完膚:“陛下今日有些傷寒,旁人拿捏不住準頭,還是我在一旁隨侍著才放心。過幾日除夕家宴,自有說體己話的時候�!�
他眼中亮起一絲寒芒,唇角卻牽出誠懇的笑:“也好。”一旁的容垣微微皺眉,將茶盞推給鶯哥:“讓他們換一杯,燙�!�
做國君的不易,不易在既不能讓手下沒有想法,也不能讓手下太有想法,前者是庸君,后者是昏君,最后都是被篡位的命。除此之外,稍微有點智商的國君,還要忍受底下人對自己全面剖析,連今晚睡哪個女人都夠手下和手下的手下們分析半天,搞不好你睡都睡完了他們還沒分析完,這一點也挺討厭。前面特地提到容潯娶妻這一日是個大吉日,虎賁將軍也娶,少府卿也娶,為了不讓底下人想太多,容垣既來捧了容潯的場子,就不能不再去捧捧虎賁將軍的,捧捧少府卿的。鶯哥倒是不用去,被留在廷尉府主持大局,即便想早點抽身也是不能,這行為已從普通的社會行為上升為政治行為,稍不留神就能捅出婁子,保守做法是忍了。就像十六歲那年唐國二公子前來求婚,想不到是個戀童癖,看他對著我五歲的畫像口水滴答的模樣,雖然很想踩他兩腳再使勁碾兩下,考慮到邦交問題,我默默地忍了。
照錦雀不管不顧的性子,本以為婚事中途會變得難搞,比如喜堂上她突然一把扯掉蓋頭撲上去抱住鶯哥的腿痛哭什么的,出乎意料的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托了吉日的福,一切都很順利,新郎風流俊朗,新娘柔婉恬靜,一對新人兩只手在鶯哥面前緊緊交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嗩吶聲聲。座上的鄭侯夫人將笑意斂在眼底,在朝臣們偶爾響起的恭賀聲中微微綻開,像一朵飲足陽光的冬日葵,你猜不出什么時候是真正的盛開,什么時候不是,就像她十一歲之后在刀鋒血雨里漸漸學會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容潯的目光牢牢定在這張妝容端嚴的面龐上,似乎想看出點什么,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和旁人所見也沒什么不同。
只要不出廷尉府,要找到獨處機會就沒有難度。遠方重云朵朵,化做細雪飄落大地,擦過枯木古藤,發(fā)出朔朔清響,林中白梅盛開,一團一團擠在枝頭,寒風里瑟瑟發(fā)抖。鶯哥一身紫衣,婷婷立在白梅下,潑墨青絲長可及地,額間碧玉沾了細雪,微抿住唇角回頭,連我這種見慣美人的都有點把持不住,急忙看向慕言,盯了他半盞茶,想看出有沒有什么迷戀神色,但有點不好判斷。腳步聲漸行漸近,空曠梅林里鶯哥的聲音緩緩響起:“大人邀錦雀來此,不知何故?”
腳步聲停下,大紅喜服的男子撐了把素色的油紙傘,定定立在朔朔飄落的細雪中:“鶯哥……”
紫衣女子濃麗眉目間醞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認錯人了?”唇間抿出一絲笑來,固執(zhí)道:“錦雀,錦繡良緣的錦,楊雀銜環(huán)的雀,鄭侯的第九位如夫人。大人口中的鶯哥,死在四月前,生在四月前,我不是鶯哥,大人今日娶的姑娘,才叫鶯哥�!�
遠方山嵐寂靜,細雪颯颯,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動了動,卻未說話,良久,從懷中取出一只奇形怪狀的瓷杯,杯上的白釉上得瑩潤剔透,沿著杯壁卻裂開好幾道紋路,看得出來是打碎后被重新修補。他看著她,眸色深沉,似一攤化不開的濃墨:“我在清池居看到這個,聽說,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
她伸手取過:“哦?讓我看看�!笔忠凰�,杯子啪一聲跌落在地,正扣在腳下一塊方石上,摔得一塌糊涂。
他看著她:“你恨我。”
她不顧君夫人的儀態(tài),蹲下身研究這一地碎片,半晌,突兀地笑了一聲:“這杯子,我從趙國百里加急帶回來,想送給你,就怕趕不上你的生辰,原本手上有道傷,大夫讓先好好治,治好再回去也不遲,怎么會不遲,那時可真傻,想著你一年只有這么一個生辰,沒想到我回去得那么早,還是遲了。我將你看得太高,高得一定要好好珍重仔細對待,其實,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珍重愛惜,在你眼中,我只是個工具啊�!彼謸嵘蠞駶欞W發(fā),笑意半真半假:“我信守承諾為你完成了這最后的一件事,讓你今日能如愿娶到錦雀,我不欠你了。執(zhí)念太深就易傷。你說,是不是?”
素色油紙傘微微顫抖,梅林靜寂空曠,只能聽到細雪敲打傘面,像誰光著腳踩在秋日的枯葉上。半晌,他伸出手想將她拉起來,她卻自己站起。
他的聲音在傘下低低響起:“是我負了你�!�
她點頭:“是你負了我。你和錦雀,你們負了我�!�
油紙傘滑落在地,他沒有彎腰拾起,眼底浮出柔軟情愫,我想我不會看錯,但愿我沒有看錯,那樣的神色,就像她十五歲那個黎明,在那片搖曳的竹林里他陪著她練刀,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懼怕打雷,會暈血,他常含笑看她,臉上是真心的溫柔。“我負了你,恨著我,也是好的�!�
有些女人向往嫁殺手為妻,因想法浪漫不著邊際,自以為殺手好酷,嫁給殺手也好酷,嫁過去才發(fā)現好殘酷。打死一個殺手容易,打動一個殺手太難。他們的人生是在懸崖上走鋼絲,危機感強烈安全感沒有,對外界的態(tài)度也基本朝抗拒發(fā)展,偶爾還會反社會。我知道怎樣讓一個殺手動容,就是把你的命給她。這結論絕對有強大的邏輯基礎,你想,這些人看慣生死沉浮,最能了解面對死亡時人性的自私怯懦,只要有命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是個摳門摳得不行的守財奴,你問他要錢還是要命他也是回答能不能又要錢又要命,不會說我要錢我只要錢你一刀殺了我吧。因為懂得,所以愛好。辦事情就要投其所好,倘若你能把命都給她,不要說一個殺手,一個刺客,就算是個刺身它都能頃刻感動成繞指柔。我不知容垣是否明白,但不管明不明白,當除夕那夜王宮里頭巨大的成年雪豹發(fā)狂沖向鶯哥時,他不是率先閃到一邊,而是迎著雪豹將正要作出反應的鶯哥一把拉過去護在了身后。
容垣的刀術大鄭第一,民間形容鄭侯刀法之快如風馳電掣,根本看不清招式,寒光一閃刀已回鞘,被砍的人至少要等他轉身離開才反應得出目已是被砍了……按理說這樣快的刀法,斬殺一兩頭雪豹不在話下,尷尬就尷尬在此時除夕家宴,容垣并未佩刀,身體的反應再敏捷,懷中抱了一個人,就大大降低閃躲速度。原本雪豹捕獵的動作就很迅猛,發(fā)狂之后更是將這種迅猛發(fā)揮到極致,揚起的利爪狠狠擦過容垣毫無防備的左肩,在席的七位夫人同聲尖叫,與此同時,趁著雪豹爪子往回收那微微一頓,沖上來的侍衛(wèi)終于將刀子順利刺中這畜生的后膛。雪豹痛得哀叫一聲,撲上去口咬掉那侍衛(wèi)的半只胳膊。所幸其他的侍衛(wèi)們反應不差,眨眼已嚴嚴實實排成一堵人墻,護在受傷的容垣身后�?赡臅缘醚┍械逗笥涌裥源蟀l(fā),迎上去的侍衛(wèi)或死或傷轉瞬就倒下好幾個。
鶯哥臉色發(fā)白,劈手搶過近旁侍衛(wèi)手中鋼刀,容垣皺緊眉頭,側身以巧力奪過她才到手不久的長刀,反手將她一把推到趕來幫忙的容潯懷中。
宮燈十里,繁花萬重,冬日里難得的佳景,卻在頃刻間將燈染了劍影花惹了血腥,年輕的鄭候在冷冷月色下從容持刀,身法快似隕星墜落,刀光所過處揚起噴薄血霧,奮力掙扎的雪豹轟然倒塌,頭顱以一顆斷離枝頭的繡球花,落地時還滾了幾滾。
庭中一時寂靜,鶯哥的唇顫了顫,一把推開容潯,拖著繁復長裙三步并做兩步踉蹌至提刀的容垣身側,手伸出來要撫上他受傷的肩背,卻像受了極大驚嚇。烏黑血跡漫過月白常服,他神色如常,微微皺眉看著她,不悅道:“刀搶得那么快做什么。”頓了頓:“這種時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彼齾s不能言語,臉色愈加蒼白,唇顫得厲害,緊緊抱住他的手臂,仿佛他一切堅強模樣都是逞強,下一就:倒下離她而去。
“毒,那雪豹的爪子,有毒�!�
事實證明容垣果然是逞強,且將這股意志徹頭徹尾貫徹下去,直到老醫(yī)正匆匆趕來才露出馬腳,昏倒那一刻被鶯哥緊緊扣住十指,長刀落地。她扶著他滑倒的身子跪在赤紅的雪地里,神色茫然望著他肩部越染越厚的血漬,望著他緊閉的雙眼和漸呈青灰的面色。半晌,紫白的嘴唇哆嗦著湊過去,貼住他—激動就泛紅的耳尖,輕輕地說:“你死了,我就來陪你�!苯匀轁∶偷靥ь^,目光和緊緊摟住容垣的鶯哥相對,順著那個視角看過去,紫衣女子杏子般的眼睛里一片漆黑,月光照進去,一絲亮色也無。
容垣的確中了毒,雖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希望他就此一死了之,但畢竟不是什么見血封喉的劇毒,盡管規(guī)格比耗子藥要高出很多,在搶救及時的情況下,也不能發(fā)揮出比毒死一只耗子更大的效果。鶯哥在清涼殿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容垣終于醒來,盡管臉色還是虛弱的蒼白,漆黑的眸子里卻透出異樣顏彩。他披衣靠在床沿定定看著端了藥湯的鶯哥:“那時候,你說的什么?”
她低頭端起藥碗小心抿一口,勺子送到他嘴邊,“先喝藥,不燙了�!�
他微微垂眼,“不喝。”
她面上浮起一層惱意,勺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默默看他半天,慢吞吞從袖子里取出一枚骰子:“喏,這個,給你�!�
他看她一眼,舉起骰子在燈下細細端詳:“玲瓏骰子安紅豆……”良久,收起骰子,一貫冷淡的眉眼睛含笑意:“你送我骰子做什么?”
她抬頭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他從容搖頭:“我不知道。”
她撲上去握住他的臉,鼻尖抵著鼻尖:“你不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抬頭看她:“還沒人敢對我這樣,這可是欺君,等我好起來……”
她偏頭笑著看他,頰邊泛起紅云,像千萬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頭:“等你好起來,要怎么?”
他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她滑下去伏在他膝頭,安心似的嘆息:“我等你好起來,快點好起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相思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而后一切,正如慕言所說,鶯哥與容垣相守三年,寵冠鄭宮,更在第二年春時被封為正夫人。我不知這世間是否有真情永恒,或許正如慕言所說,一段情,只有在它最美麗時摧毀才能水恒,如那時的沈岸和宋凝。鄭史未曾記載的那一頁,是大鄭宮里塵封的秘密。容垣昭告天下紫月夫人病逝,從知曉鶯哥身份那一刻我們就知道另有隱情,卻沒想到隱情只是一個國君的自尊。
景侯十年,鶯哥入宮時李代桃僵之事被揭穿,容垣震怒。鶯哥被罰在庭華山思過十年,十年不得下山。
庭華山挨著趙鄭接壤處,位于重山密林,是鄭國圣山,傳說因是王室崇奉的一位女神所化,男子不得攀爬,即便是女子,也必得經王室許可,違者族誅。這一年,鶯哥二十三歲,她騙他三年,他便將她僅剩的十年青春埋葬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深山。侍衛(wèi)們將她從溶月宮中綁出來,她想再見他面也是不能。被困在庭華山的前兩個月,她日日想的都是如何破掉山中的陣法下山,終于遍體鱗傷地闖出那片山林,日夜兼程趕赴王宮,聽到的卻是自己病逝的消息,以及他的第六位夫人,如夫人紅珠有孕了。
她身上帶傷,耽誤行程,才走到一半就被趕來的侍衛(wèi)攔住。街市荒涼,天上一鉤新月,幾個殘星,本該遠在千里的容垣抬手掀起轎簾,月光照下來,現出隱臺風雪的一張臉。
刀尖點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像風中飄零的落花,身后一串長長血印。她抬頭看他,眼中一層細密的水霧,嗓音啞啞的:“那時候你告訴我,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忘記了么?”
他將她的手拿開,她急切地握住他的袖子:“還有我送給你的骰子,你不是日日帶在身邊么,你……”
他打斷她的話,從袖子里取出一枚象牙制的骨骰,指腹微一用力,雪白粉末如沙一般滑落:“你說的,是這個?”
她不能置信地望向他,眼中水霧愈盛,卻在匯成珠子前硬逼回去,嘴唇動了動,良久,才發(fā)出聲音:“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錦雀了對不對?找到這樣的理由囚禁我,”突兀地笑了一聲:“是厭倦我了對不對?”她抬手蒙上自己雙眼,像是不在乎地懊惱,雙頰卻逸出淚痕:
“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里能懂得人心的可貴�!彼南聼o聲,她慢吞吞放下手,連鼻頭都泛紅,眼角還是濕潤,眼睛卻執(zhí)拗地睜得大大的:“聽說紅珠夫人有孕了,恭喜�!惫趋粴У舻募毞郾伙L吹得揚起來,在暗夜里織出一幅薄紗,容垣的手一頓,抬頭看著她,深如古潭的一雙眸子悠悠的,如暮春天際寒星。
兩人情誼還在的時候,容垣常指點鶯哥刀法,姐姐曾是容潯的護衛(wèi),妹妹會刀術也沒什么奇怪,但指點歸指點,從未真正和鶯哥打一場。唯一的這一場卻是決裂之后的這個夜晚。千萬朵櫻花散落在他凌然刀光下,隨風飄飛,他將她反剪了雙手推給侍衛(wèi)們,良久,淡淡地:“未將夫人順利送到,便提頭來見孤。”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
庭華山終年寂靜,哪怕人間處處烽煙,唯有此處被世人遺忘,春時鶯啼婉轉,夏日綠樹成蔭,秋時紅葉依依,冬日細雪不止。鶯哥再未主動提及容垣,也沒再嘗試破陣出山。三年聞鄭國可謂風云變幻,卻沒有一絲消息傳人山中。三年后,照看鶯哥的老嬤嬤病重將逝,病榻前握住鶯哥的手,渾濁雙眼流下兩行清淚:“陛下命老婢照看夫人十年,如今,老婢卻是要負陛下囑托了,夫人對陛下有怨,可兩年前陛下便病逝歸天,對已死之人,什么樣的恨,都該化為塵土了,陛下,陛下望夫人能好好活下去,這番話本應十年后再轉告夫人,老婢命薄,陪不了夫人那么久了。夫人思過三年,其實本無過錯,但這三年千日,世間萬般,夫人該是,都看開了罷。”
夜風過窗吹熄燈燭,半晌,鶯哥的聲音空蕩蕩響起,教在風里:“你剛才,說的什么?容垣他,怎么了?”
事實證明鶯哥并沒有看開,若是看開就該常伴青燈終老庭華山,而不是奮力破陣誓為當年事追個結局�?梢娺@個老嬤嬤并不了解她,她一生都活得清醒,習慣這樣的活法,不知道糊涂是福,人不該和自己較勁。可出山也沒有盤纏,從沒聽說過誰思過還帶著一大堆金銀財寶,即便是那些錦衣華服玉飾金釵,是容垣送的,就不能拿出去隨便當了,只好重操舊業(yè),一邊殺人賺盤纏一邊尋找容垣。這世間有多少人有殺人的心卻無殺人的本事,好在有的是錢。我同鶯哥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不相信容垣已經死了,看來是真的不想相信。這就是她的夢,夢到此處又重頭來過,將所有過往再次回放,沉在這樣的虛幻中不能自拔,反反復復沒有止境。我終于明白她想要什么,她想要容垣,即便他將她鎖在深山,她還是想要他。若他沒死,于她而言不過一個負心人,三年、五年、七年,總有一天能夠忘懷,可人人都說他死了,留下一團又一團迷霧,而在死亡之后,最后的決裂化作夢幻泡影,連那些刻意說來讓彼此難受的狠心話都失了怨毒帶了哀傷,就像回憶一棵被砍伐的樹,只記得它黃葉滿枝的璀璨勝景,拒絕想起冬日里枯萎的頹敗模樣。可越是害怕越不能害怕,因身后再沒有一個人能握住自己的手。她說她不相信他死了,說得削金斷玉斬釘截鐵,心中卻在恐懼掙扎,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人心欲望,人在脆弱時,最難敵的就是心中欲望,她遲遲不能醒過來,因敵人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慕言有搭沒一搭地敲著扇子:“如何帶她出去,可想出法子了?”
他問得正是時候,我剛要發(fā)表想法,半空突然傳來滾滾驚雷,像是九天之上天河泛濫,轉眼便落起傾盆大雨,雨水尋著雷聲間隙劈開濃密云層傾瀉直下,破天的水幕層層籠住夜幕里的四方城。遠方傳來不知名咆哮,緊閉的城門豁然大開,比城門還高的巨浪迎著城墻徑直撲進來,像一頭猛獸,貪心地張開血盆大口。還以為這次這個夢會比較平和,沒想到危險的一刻還是來臨。洪水對我無用,我又不用呼吸,只要胸中鮫珠不受損就沒問題,可慕言不一樣,他是個活人。我腦中一片空白,洪水來勢如此兇猛,容不得人做出反應齊頭的浪花就打過來。為什么要將他帶入鶯哥的夢境,若他果真死了……渾濁水浪瞬間淹沒頭頂,我想緊緊抱住他,可什么都看不到。身子被往后一拖,一口水趁機撲進喉嚨,鮫珠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就像一顆真正的心臟,活的心臟。我想,這一定是慕言,除了他再沒別的可能,伸手想攀住他,手伸出去時被緊緊握住,臉頰貼到什么溫軟物什,伸出還空著的那只手撫摸,摸到水中他高挺鼻梁柔軟嘴唇。這的確是他,他在我身邊。
慕言會水,即便帶著我這個拖油瓶,鳧水也鳧得很好,可巨浪一層一層打過來,最好的水手也吃不消,何況他只是個業(yè)余的。這無聲的世界里,漸漸適應也勉強能視物,久久不能換氣,想必給慕言造成巨大負擔,我伸手捧住他的臉,隔著水幕也能看到他瞬間詫異的神色,這是我一直想描繪的眉眼,一直想親上去的雙唇。嘴唇印上去時不知他如何表情,隔得那樣近又怎能看清表情。我是要在水中為他渡氣,卻不知該如何撬開他牙關,這些事情師父沒有教過我,君瑋那些里也從沒有寫過,能夠使用的只有舌頭,但要一邊貼住他嘴唇防止河水嗆進去一邊用舌頭頂開他牙齒就有點困難。我們保持嘴唇貼合的姿勢,漂泊的水浪晃得人一陣一陣恍惚,他一手攬住我的腰,身體貼得更近,微微松開齒關,這正是好機會,我緊緊抓住他肩膀,將嘴唇貼得更緊,胸中生氣順著緊貼的雙唇逸到他口中,他雙眼驀然睜大,這樣多的生氣其實已經足夠,可我舍不得離開,以后再沒有這樣的機會。水里其實也有好處,大家都屏住呼吸,隔得這樣近相互親吻,他也不會發(fā)現我是個死人。雖然其實這根本就不是個吻,但我可以假裝它是。我愛上的這個人著實強大,但在這樣的時刻也需要我來保護,我會將他保護得好好的,不受半點傷害,盡管他陷入此種險境也是我害的……
水勢漸漸小下去時我們抓到一塊浮木,慕言將我抱上去,放眼四望,真是一片夢里水鄉(xiāng)。
這樣也不是辦法,根本看不到鶯哥在哪里,即使想出帶她出夢的法子也無法實施。但轉念一想,這是她的夢,夢中一切都是她潛意識里創(chuàng)造,她是這夢里的一切,就如同我所創(chuàng)造的華胥之境,雖然看不見,但處處都該有她的意識……我想我終于明白,垂頭看向浮木下的洪水,說出早該說出的話:“容垣沒有死,他在等你,我知道他在哪里,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瓢潑落雨驀然停止,我指著前方的一團光,正是從這夢境中走出的結夢梁,緩緩道:“從那里出去,你能找到他。”
醫(yī)館中,鶯哥終于模糊醒來,卻神情恍惚,看了我們兩眼,一句話也未說。她不會記得夢中發(fā)生了什么。因我和慕言一身濕衣,得先回房換套衣服,只得將老大夫從床上挖起來先行照看。東方微熹,隔著庭院四圍的矮籬笆,可看到遠方千里稻花。慕言笑了一聲:“什么從那里出去你就能找到他,我還以為你從不說謊從不騙人�!�
我小聲爭辯:“這又不是騙人,若是在夢中,窮盡一生她也不能找到他,在現實里,不管容垣是死是活,總有一天她能弄個明白。她活得清醒,不善自欺,也不愿別的什么來欺騙自己,哪怕只是個夢境。”
他打斷我:“那你呢?”
我搖搖頭往前走:“我從不做夢。”死人是不會做夢的,我連睡覺都不用,還做什么夢。
他頓了頓,沒再繼續(xù)那個話題,卻換了個更要命的:“方才在水中,你是在做什么?”
我頓時頭皮發(fā)麻,轉頭強裝鎮(zhèn)定看著他:“幫你渡氣,你看,既然我會華胥引,總還是應該有這么一些別的異能……”
他含笑看我,卻沒再說別的什么,只是點點頭:“去換衣服吧�!�
第六章
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鶯哥不告而別。盡管醫(yī)館里的老大夫表現得很驚訝,但這事其實在意料之中,兩天前方能下地時她便急著離開,只是身體比較虛弱,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被風給吹倒了�?粗L哥踉蹌倒下時我就想,她只會休養(yǎng)到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醫(yī)館大門,再不會多待一天。她想找到那個答案,一刻也等不得。果然,不到兩天,她便留下藥錢獨自上路了。
我拿不準是否還要繼續(xù)跟著鶯哥,因真假月夫人之事已差不多解開,除了容垣到底死沒死以外著實沒有其他疑惑,可若是這樁事就這樣結束,大約也意味著我同慕言的分別之期就快到來。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挽回,我想同他待得更長久一些,或許他會不放心我一個小姑娘獨自行路,會至少陪著我一起找到小黃和君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要不要,給君瑋寫個信讓他有多遠躲多遠一輩子都不要被我們找到呢?
無論如何,還是打算先去探一下慕言的口風。
一路分花拂柳,可慕言不在島中,才想起半個時辰前看到有只通體雪白的傳信鴿落在他窗前,料想應是出門會客了。我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琢磨,十三月這事,倘若容垣的確死了,那如傳聞所說是病逝的幾率會有多高?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傳說,好像花花世上只能有一種死法,但王宮這地方集結了全國最好的醫(yī)師,能自然地因病而死著實難能可貴。若果真如慕言所說,平侯容潯即位是逼宮逼到手的而非景侯主動讓賢,那半年后景侯的病逝說不定也大有文章。我想起來,前朝宗室微弱,國祚不昌,諸侯并立,晉西國公子相宜木弒兄弒父而承爵位,為齊侯揭露,會盟天下諸侯共伐晉西,不出兩月,晉兩大敗,國土四分五裂,最大的一塊并入了齊國。若我是男子,會這樣能打探旁人私隱的華胥引,衛(wèi)國又還沒有滅亡,說不定也能在這片廣袤大陸上重現晉西之禍,說不定衛(wèi)國不會亡,還能福祚綿延個幾年。曾經我想力挽狂瀾,沒有碰到對的時間。這揮之不去的想法讓我有點隍惑,良久,終于明白為什么以生者之軀修習華胥引的前輩們沒一個得到好下場,這秘術本身就是—種貪欲,最能迷惑人心,初始便埋下貪婪之花的種子,若學不會克制,終有一日會被心中開出的巨大花盞淹沒。就算我是個死人,都控制不住幻想著,擁有它,我其實可以得到什么,可歸根結底,如今回頭看鄭國那場宮變,真相除了對還屹立在這塊風雨飄搖的大陸上的諸侯國有價值,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步出醫(yī)館,可見遠山層疊,其實不曉得該上哪兒去找慕言,茫然片刻,決定沿街溜達。
沒有小黃作陪,略感寂寞,但如果有小黃作陪,那找到慕言它豈不是要妨礙我們獨處,想想算了。遠方有暮云合璧,落日熔金,風里傳來漁舟唱晚,小城一派寧靜。走走停停,逛進一個古玩齋。我對所謂古玩其實不存在太大感情,應該說是對一切作古的東西都不存在感情,可此時眼睛瞟過一處,雙腿卻再不能動彈,那是一只通體瑩潤的、在微暗的暮色中仿佛發(fā)著光的、精致的透雕白玉簪。站在柜臺前果看半晌,覺得這樣不過癮,搖醒一旁打瞌睡的老掌柜把簪子取出來,放在手心里又呆看半晌。
老掌柜笑瞇瞇地:“這簪子有兩百年歷史了,上好的玉,上好的雕工,昨日才收進來,姑娘一眼相中它也是緣分了,若真喜歡,三百金銖,老朽為姑娘包起來�!�
我倒抽一口氣,半天都沒有緩過來,不要說三百金銖,就算他說只要一個銅錙我也買不起。可這簪子是這樣適合慕言,讓人愛不釋手。和慕言分離已經是注定的一件事,而再相逢卻遙遙無期,前二十年他已經遇到許多姑娘,可我沒有趕上,后二十年,再后來的二十年他還會遇到多少姑娘,光是想想都想不下去,我也不過是眾多他所遇到的姑娘之一罷了,總有一天他會將我忘記,還不會主動再想起。我將頭埋在手心里,良久,抬頭問一臉擔憂的老掌柜:“我可以用什么東西來換你的這支簪子嗎?”
他表情疑惑,半天,答非所問地:“這簪子同姑娘有淵源?”
我搖搖頭:“沒淵源,只是我想得到它,把它送給,送給一個朋友,但又沒錢,我想也許他也會喜歡這支管子,會一輩子……”說到這里呆了呆,覺得慕言應該不會一輩子用同一根簪子,很不情愿地改口:“反正他戴著它的時候,應該就會記得我吧�!�
老掌柜瞧了我許久:“那姑娘打算用什么來換這支簪子呢?”
我想了想:“你們這里收老虎不?四條腿,活的�!�
“……”
最后我用一幅畫買下了這支白玉簪,老掌柜還倒給了一百金銖,收畫時笑道:“若不是知道不可能,老朽幾乎要以為姑娘這畫是文昌公主的真跡了�!蔽毅读算叮骸澳阏娌⿲W啊,不過,若是真跡,你看能值多少?”老掌柜摸著胡子繼續(xù)笑瞇瞇:“不下萬金。”我克制住了自己沖去對面博古架再搬幾件古玩的沖動。但再想想,如今世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知道面前這幅隋遠城的山水價值萬金,而若我果真還活著,那畫又怎能值得萬金。葉蓁死了,葉蓁的畫筆便也死了,即使我還在畫,畫出來的也不過贗品罷了。
走出古玩齋時,街上已是萬家燈火,碰到出門買酒的醫(yī)館老大夫,從他處得知慕言進了謫仙樓。我以為是座酒樓,想正巧趕上晚飯,揣著簪子樂顛顛路打聽過去,走到門口,才發(fā)是座青樓。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畢竟從來沒想過慕言會逛青樓,但總算比較鎮(zhèn)定,通過賄賂來到高臺上一處涼亭,看到一張七弦琴后坐了個姿容清麗的姑娘,而慕言正頗有閑情逸致地擺弄一套木魚石的茶具。亭子正中放了只小巧的紅泥爐,爐子里炭火微藍,想來燃的應是橄欖炭,我想到了一個名字,覺得臉色一定立刻白了下去,秦紫煙。想到這里原本興師問罪的憤然頃刻煙消云散,若那女子果真是秦紫煙,我這時候過去能干什么呢?想象我一過去,慕言就非要跟我介紹她:“這是紫煙,來年我們便要成婚,屆時請你吃酒�!蔽夷芟氤龅淖羁酥频姆磻菦_過去掐死他和他同歸于盡。抬腳準備沿路返回,抬頭卻發(fā)現亭中兩人的目光齊齊聚在我身上,這是謫仙樓后院獨出的一座高臺,也就是說,四周沒有任何可隱蔽之處。
我抬頭瞪了慕言一眼,還是準備沿路返回,剛走出兩步,聽到他聲音在背后慢悠悠響起:
“連星姑娘烘焙的新茶,我正說煮一壺,既然來了,喝—杯再回去。”我不曉得該不該過去,半天,還是磨磨蹭蹭走了過去,找了個離他們最遠的位置坐下來,慕言看我一眼,低頭繼續(xù)專注于手中茶具,他擺弄什么都很有一套。此刻暮色蒼茫,涼事的四個翹角各掛一只燈籠,前方謫仙樓里蕩起輕浮歌聲,有實在的金銀,就能有實在的享樂,這真是世間最簡單的一個地萬。
但還有一個問題亟待解決,我偏頭問坐在瑤琴背后的姑娘:“你真叫連星?”姑娘沒開口,接話的是慕言:“連星姑娘前日方從趙都黔城來隋遠,要在這兒逗留兩個月,拜在花魁梨云娘門下習舞�!蔽翌┧谎郏骸澳銈円郧罢J識?”他正提壺以第一泡茶水涮冼茶具,挨個兒點過蓋碗、茶海、聞香杯、茶杯,手法漂亮,如行云流水:“不認識,怎么?”我繃緊臉:“撒謊!”他總算抬頭:“哦?我怎么撒謊了?”我盯著他的臉,覺得這張臉著實好看,可怎么能騙人呢:“你說她才來了兩天,你也是第一次來隋遠城,怎么就和她一起了?”坐在近旁的連星似笑非笑開口:“奴家從前確未見過慕公子,今日能同公子一敘,也不過緣分所致,和公子很有些,”說著笑眄了慕言一眼:“投緣罷了。”慕言贊同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樣�!闭f完仍在那兒洗他的茶具,洗完突然想起似的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有五個字可以形容此刻感覺,我要氣死了。他笑笑,轉頭吩咐那個連星:“拿些吃的過來,看來她是肚子餓了。”我磨磨牙齒,起身就走:“你才餓了,你們全家都餓了。”結果起得太猛,不小心踩到裙角,差點摔在泥爐子上,被他一把撐�。骸斑@又是要干什么?”我抿住嘴唇,把眼淚逼回去:“去散步!”他將我放好:“吃了晚飯再去。”我推開他:“不行,我習慣要吃晚飯前散步的�!�
他皺眉:“什么時候開始有這個習慣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咬咬牙:“今天開始有的�!�
“……”
走過老遠,背后傳來連星的輕笑:“小姑娘好像氣得不輕。”都怪我耳力太好,但同時又很想聽聽慕言的反應,豎起耳朵,卻只聽到輕飄飄一句:“隨她�!毖蹨I立刻就冒出來,我想,媽的,這個人他太討厭了。
夜空亮起繁星,像開在漆黑天幕的花盞,我蹲在醫(yī)館后一個茅草亭中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湖風拂過,覺得有點冷,將手往袖子里縮了縮。所謂知易行難,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好比我一直希望自己看開,而且不斷暗示自己其實已經看開,事到臨頭發(fā)現看開看不開只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實在變化多端,仰頭望無邊星空,仿佛能看到黑色流云,我嘆了口氣。嘆到一半,背后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慕言,我趕緊閉口,假裝沒有發(fā)現他,也絕不開口理他。他笑了一聲,自顧自在我身旁坐下來:“方才得了個有趣的消息,想不想聽?”我將頭偏向一邊:“不想聽�!彼岩粋食盒放下來:“我還以為你會有興趣,”頓了頓:“是關于景侯容垣的�!蔽覍㈩^偏回來:“哦,那就姑且聽聽吧。”
我以為會聽到容垣的下落,但只是有點吃驚地得知容垣抱恙禪位后,身邊竟一直秘密地跟著藥圣百里越,慕言握著扇子饒有興味,唇邊一絲淡笑:“百里越是最后留在景侯身邊的人,容垣是生是死,東山行宮里那場大火又是怎么回事,想必問問他就能曉得了�!�
一些東西驀然飄過腦際,我靈機一動道:“莫非鶯哥來隋遠城就是為了找百里越?百里越他,人在此處?”雖然知道君師父和百里越有交情,但也聽說這位藥圣向來行蹤不定,倒是會找好地方避世隱居。
慕言含笑點頭:“猜得不錯,不只如此,平侯容潯之所以出現在我們坐的那艘船上,應該也是為了來隋遠城尋找百里越。”
我有點驚訝:“他找百里越做什么?難道景侯果真沒死,連他也不知容垣下落?”
慕言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這倒沒有聽說,據我打探到的消息,說的是平侯宮中那位備受寵愛的月夫人莫名卒了,下葬之時平侯聽信巫祝之言,說月夫人壽數未盡,還有救,于是遍天下地尋找名醫(yī),十幾日前,打探到百里越隱在隋遠城�!�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有心,以王侯之尊親自來求醫(yī),對錦雀倒是滿滿當當的情意�!痹捖涞赝蝗环磻^來這個態(tài)度簡直就像在心平氣和同慕言談心,趕緊抿住嘴唇,我還在生氣,和他談什么心,不管他說什么,就都沒再答一句話。
他微微皺眉:“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么了?”但我還是沒有理他。
良久,他嘆一口氣:“肚子餓了就鬧別扭?晚飯吃了么?”結果他從始至終就覺得我是肚子餓了在鬧別扭,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狠狠瞪他一眼:“老子不餓!不吃!”
他開食盒的手頓了一下:“什么?”
我正想氣勢洶洶地再重復一遍,嘴里突然被塞進一只個頭頂大的餃子,他瞇著眼睛看我:“剛才說什么?再說一遍。”我被餃子嗆住,心有余力不足,手忙腳亂要把嘴里的東西吐出來。他涼涼地:“敢吐出來試試�!蔽冶緛硐朐囋嚲驮囋嚕Y果背后突然什么鳥呱地叫了一聲,驚得一下子把半口餃子全吞了下去,要張嘴說話,竹筷里又一只皮薄肉厚的餃子湊到嘴邊:“街上給你買的翡翠水晶蝦仁餃,喏,再吃一個�!彪m然剛才出了丑,但氣勢上絕不能被比下去,我恨恨將頭偏向一邊:“不吃,說了不吃就不吃,你煩人不煩人!”
竹筷在空中停了半晌,他收起筷子,聲音漠然:“好,我拿給旁人吃�!�
我還在想剛才那句話是不是說得太過了,聽到他的反應又覺得氣得不行,本想克制住,實在克制不住,覺得眼眶都紅了,想裝出冷漠表情,沒有那么好的演技,只能勉強壓抑住哭腔:“拿給旁人吃吧,拿給那個連星吃,她一定很感激你,吃完了餃子會給你彈好聽的曲子,反正我什么都不會,勉強彈個琴還都會要人的命。”我有點說不下去,袖子里就是給他買的簪子,花了那么大力氣買的簪子,他卻和別的姑娘花前月下眉來眼去。他還以為我生氣就是肚子餓了。他不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知道肚子餓是什么感覺。
慕言定定看著我,目光前所未有,若有所思得仿佛深潭落了月色,半晌,突然輕聲道:“阿拂你……”
我打斷他的話:“我長得不好看,又老是惹麻煩,反正十三月的事已經解決了,你明天就走,去找那個連星,別再跟著我。”話說出來自己都嚇一跳,不禁抖了抖。我怎么會想趕他走,而且我也沒有惹過什么麻煩,話趕話說出這樣的話,刺得自己心肝脾肺臟一陣一陣地疼,仿佛他也會跟著不好受,我本來應該什么疼都感受不到的。
他反而笑起來,不緊不慢地打開扇子:“既然趕我走,那就把欠我的工錢先結清�!�
我覺得糊涂:“什么時候欠你工錢了?”
他撐著頭,似笑非笑看著我:“璧山重逢后我做了你十來天的護衛(wèi),不會這么快就記不住了吧?”
我惱火得不行:“我又沒有說要雇你,是你自己跟上來的��!”
他沒說話,搖了搖扇子。
我覺得可氣,最主要的是沒想到他這樣可氣,記起今天用畫換簪子再賄賂老鴇還剩下九十多個金銖,一邊從袖子里摸錢袋一邊繼續(xù)生氣。還沒等我掏出錢袋,他扇子一合,涼涼地:“一天一百金銖,就算半個月吧,那就是一千五百金銖,把工錢結清了,我明天就上路,再不會煩著你�!�
我掏錢袋的手停在袖籠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怎么這么貴?”
他閑閑地看我一眼,閑閑地重新?lián)u扇子,閑閑開口:“我這個人,和一般的護衛(wèi)比起來也沒有什么別的特色,就是一個字,貴�!�
我覺得,我要被他氣哭了。
這一晚是以我把錢袋扔在慕言腦袋上告終。
但第二天早上就發(fā)現應該去找慕言道歉。回頭想想,他會覺得我不講道理也很自然,他從不知道我喜歡他,就好比官府里某某跟著頭兒出公差,該走路的時候非要騎馬,還非要騎同匹馬,又唧唧歪歪說不出所以然,這個頭兒除了覺得他有神經病以外可能也不會產生什么別的想法。我從前祈求不過是慕言一個回頭,抱著這樣微薄的希望盼得都忘了時光,終于他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絲毫不能讓人滿足,想要的反而更多了。一直不愿意去想,終于能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才發(fā)現這樣太可可怕。我對慕言的感情其實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純粹,這樣下去一定會完蛋,說不定真是應該考慮一下,我仰頭閉上眼睛,考慮一下主動離開他了。
但尚未完全理清頭緒,房門被人一把推開。我呆呆看著門口面無表情的慕言,條件反射道:“早……”沒把這個招呼打完,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怎么,牙齒咬了舌頭……印象中慕言一直風雅又悠閑,很少見到他一臉嚴肅,同時還做了不經人同意就推門這種失禮的事。一幅卷軸在書桌上攤開,我探頭一看,再次咬了自己的舌頭,正是昨天在占玩齋畫的那幅畫。
抬眼望出窗外,竹籬上纏繞的槭葉蔦蘿開出麗色的花,滅光微熹,生機勃勃。慕言坐在桌案旁,手臂漫不經心搭著桌沿,目光莫測,映在我身上就有點迷惑,良久,笑了一聲,低頭看著書案上那幅山水圖,輕聲道:“畫得不錯,不過往后,不要再畫了�!�
我覺得奇怪:“你怎么拿到這幅畫的?”
他不置可否:“你倒是賺了不少錢,這隋遠城能有多大,你怎么就突然這么有錢了,隨便打探打探,總是能打探得到。”
我沒再說話,想起還在和他賭氣,覺得要把表情調整一下,又想到剛剛決定和他道歉,就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了。
他卻是不放心似的,手指敲著桌沿,一臉嚴肅地又重復一次:“阿拂,記住,以后不能再畫了。”
我有點懵懂:“為什么?”
他沒回答我,轉移話題地繼續(xù)瞧著手上的山水圖:“聽老板說這個值四百金銖,那就先抵給我吧,這么算起來,你還欠我一千金銖。唔,要繼續(xù)努力�!�
我啞口無言,半晌:“你不能這么不講道理�!�
他唇角帶笑揶揄我:“跟小孩子講什么道理,你不是從來不講道理�!辈坏任曳磻呀浤霉P蘸了墨:“畫是好畫,可惜沒什么題詞,想要個什么樣的題詞?”
日光斜斜照進來,我看著光暈中的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繁星漫天,我被毒蛇咬了,不知如何自救,又懵懂,他將我抱起來,衣間有清冷梅香,子夜悠長。
他低低催促我:“阿拂?”
我靜靜看著他:“對花對酒,落梅成愁,十里長亭水悠悠�!�
本來以為這樣就算和好了,這樣和好其實也很不錯,結果剛等慕言題完字老大夫就找過來,身后還跟了個小姑娘,自稱是謫仙樓服侍連星姑娘的丫鬟,奉姑娘之命請他過府一敘。慕言收起畫隨著小丫鬟出門,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我去去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