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本來是想忍一忍就算了,使勁兒地忍,再一次沒有忍�。骸澳闳トゾ筒灰貋恚 毙⊙诀咴谝慌晕嬷焱禈�。他卻像遇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又在鬧什么脾氣,我是去辦正事,從前不是很——”他想了想,用了乖巧這個詞:“這兩日怎么動不動就發(fā)火?”
我想原來他已經(jīng)開始嫌棄我了,果然剛才想的早點(diǎn)離開他是對的,心里卻止不住委屈,悶悶將頭轉(zhuǎn)向一邊。而他在門口停留了會兒,再沒說什么,果斷地就跟著那小丫鬟走了。我喜歡上的這個人,他其實一點(diǎn)都不在乎我,我以前覺得可以一直在他身邊待下去,只要能看著他就覺得很歡喜,因為他不喜歡我,也不在我面前喜歡其他人,可現(xiàn)在這樣,現(xiàn)在這樣,我看著自己的手,這樣真是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
在桌上趴了一會兒,覺得真是個傷感時刻,努力回想一些高興的事情讓自己不要那么難受,半個時辰之后總算好過一點(diǎn)。
慕言有慕言的生活,我有我的,他的生活在別處,而我的應(yīng)該是和君瑋一處,想著就覺得是不是該去找君瑋他們了,一抬眼卻嚇了一大跳,捂著胸口很久,半天才能和來人正常打招呼:“鶯哥姑娘,別來無恙�!睆乃吆笪揖蜎]想過會再相遇這個司題,不知道她主動找上門來是為了什么,只是看著同初見的那個紫衣女子很不同,那時她眼中有光,此刻卻什么都沒有。
她恍若未聞地看著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緩緩道:“我聽說圣人不妄言,找見到了一個圣人,他告訴我一些事,我卻不能相信那些是真的。他說,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用你的幻術(shù)可以看到世人不能看到的東西,我想知道的你都能幫我看到,他讓我來找你�!�
窗外有陽光刺進(jìn)來,我想到什么,但不知她此刻所求是不是我心中所想,頓了一會兒,撐頭問她:“你想要知道什么呢?”
她唇動了動:“我想知道我夫君,”話未完聲已哽咽,只是很快壓住了:“想知道他為什么放開我,如今,他又在哪里�!�
除了編織幻境,華胥引是有這樣的功能,在第三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看到他的某些過去。但必須要有這個人特別心愛的一個東西為媒,以我的血為引,這樣做出一張專門的瑤琴,彈奏一么曲子倒是無所謂。不過即使這么大費(fèi)周折,看到的過去也不過是那個人的神思和媒介有聯(lián)系時的過去罷了。就好比我想看到慕言的過去,選了他的琴來做媒,放在我的血里浸兩個時辰在一個閉合的空間里用這張琴隨便彈點(diǎn)兒什么,這空間中就能出現(xiàn)當(dāng)時他和這張琴相遇、相知、相伴、相隨……的情景,但除了這些也不能知道得更多。而且這樣做極費(fèi)精神,又不像華胥幻境能夠幫助鮫珠修煉,這行為只是單純消耗鮫珠法力而已,做一次消耗的法力……換算成我的壽命差不多就是一年多兩年。
偶爾八卦可以長精神,為了八卦連折壽都不管了是長精神病。終歸我不是圣人,不能體諒她心中所苦,只覺得世人皆苦我也苦,這件事著實不好幫忙,打算用恐嚇的辦法勸退,組織了會兒語言,對她道:“你想要我用幻術(shù)幫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幫你,我的幻術(shù)能做到的,就是你把你的身體獻(xiàn)祭給我,我用你的骨頭打出—把古琴,以這把古琴奏出重現(xiàn)你夫君過去的幕景。如你所知,幕景中我能看到一切,但你卻不能看到了,假如你的夫君還活在這世上,我可以把用你骨頭做成的這把琴送給他,假如他不在這世上了,我就將你送去同他合葬,如果這樣你也愿意,那我?guī)湍恪!?br />
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濃黑的眸子里全無神色,有誰愿意用性命去換一個不能知道結(jié)果的結(jié)果。我起身道:“就不送姑娘了,我……”
話來說完,被她輕輕打斷:“我愿意�!�
我抬起頭:“你說什么?”
她手撫著額頭,嗓音冷冷的強(qiáng)作平靜,還是聽得出來有壓抑的顫抖:“最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啊,就像是一棵樹,拼命把自己從土里拔出來,想去找另一棵樹,可怎么也找不到,又不曉得怎么再將自己種回去,能夠感覺樹根已經(jīng)開始枯萎,慢慢枯竭直到葉子,說不定就要死了。你不知道這種一點(diǎn)一點(diǎn)枯死的感受。我從前也不知道。”她頓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假如真能做成一張琴,那就太好了,總比就這樣干枯而死的好,還能和他在一起,也不用再這樣,再這樣什么都不知道地到處找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鶯哥說這么長一段話,比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要輕松,都要沉重。
我沉默地看著她,半晌,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的頭發(fā)很長,很漂亮,我不要你的骨頭,把頭發(fā)給我就行了,用它來做弦,也能制一張我想要的琴�!�
我不是同情她,只是想到假如有一天我同慕言走散,而臨死之前我要再見他一面,今日我積下一點(diǎn)善德,希望來日也有人能幫幫我。想到這里時候,完全沒有記起前一刻還在為他不在乎而傷心難過。
所需是一間密室,一張無弦琴,一只盆,一把刀。兩個時辰后,我將鶯哥的頭發(fā)從盛了半碗血的小盆子里撈出來,像撈一把掛面,攤開在手中又似一匹用來裁剪嫁衣的紅緞子。血珠細(xì)密地附在發(fā)絲上,任憑又捏又撓也未落下半分,很容易就搓成七股琴弦,安在楓木做的琴架子上。紅色的弦絲在燈影下泛出冰冷光澤,我聞不到任何味道,但想象這四面都圍上黑布的斗室中應(yīng)是每一寸空氣都充滿血腥。不過什么叫密室,不是把門和窗戶關(guān)死再圍一塊黑布就可以,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小黑屋。我和鶯哥商量不能這么下,因要密室的主要原因在于我不能被打擾,一旦起弦,中途被打斷就前功盡棄,重來談何容易,除非把所有器具重新準(zhǔn)備一次,而問題在于,即使我可以馬上再放半碗血,也要給鶯哥一點(diǎn)時間讓她長頭發(fā)。況且這畢竟不同于華胥幻境,不能織出游離于塵世的虛空,只要進(jìn)到屋子,任何人都能看到我所奏出的幕景。你想在這樣一個黃昏,城中醫(yī)館某處荒涼屋子傳出詭異琴聲,推門一看屋里居然在下雪,半空還或坐或站一大堆人討論今天天氣如何年底朝廷是不是會發(fā)雙薪……這也就罷了,隔壁居然還是個賣棺材的,真是好難不把人嚇?biāo)馈?br />
我們正在發(fā)愁,房門卻被輕輕叩了兩聲,從敲門風(fēng)格就能判斷是誰,我磨磨蹭蹭地去開門,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問題其實可以解決了,加快腳步一把拉開門閂,慕言就站在門口,目光放在我身后,打量了一圈收回來看著我:“這是在做什么?”我瞟了他眼,咬著唇角別開臉:“給你個機(jī)會戴罪立功要不要?”他坦然搖頭:“不要�!蔽乙艘�,急得瞪他:“主動和你冰釋前嫌了你還不要,必須要!”他嘆口氣:“好吧,我要�!�
有慕言守著,小黑屋就不是尋常小黑屋,升華成密室了,我很放心。
起弦之時,看到鶯哥震了一下,發(fā)絲做成的琴弦寄托了容垣關(guān)于她的大部分神識,那些過往她不僅可以看到,還會知道容垣心中是如何想,當(dāng)然,奏出這暮景的我也能知道。
半空中,漸漸出現(xiàn)的是鄭宮里昭寧西殿那一夜新婚,殿外梨花飄雪,瘦櫻依約,從前我們看到故事的一面,卻不知另一面,直到這一刻,它終于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露出要逐漸明朗的模樣,而所能看到的容垣的故事,一切始于他第一眼見到鶯哥。
第一眼見到鶯哥,容垣并不知道喜床旁彎腰逗弄雪豹的紫衣女子不是他要娶的姑娘。這沒什么可說,他對錦雀的印象其實寡淡,獵場上也沒怎么細(xì)看,只記得她將受傷的小雪豹遞給自己時手在發(fā)抖。修長細(xì)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遑論?dān)L哥和錦雀長了一副面孔,就算樣貌完全不同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之所以要娶錦雀,不過是隱世王太后聽信巫祝的進(jìn)言,認(rèn)為圍獵那日他會遇到個命中注定要有所牽扯的姑娘。而直到新婚這一夜,隔著半個昭寧西殿,他才第一次認(rèn)真打量這個將要成為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雙細(xì)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燭光下眼波蕩漾得溫軟,卻隱隱帶著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凌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zhèn)定模樣,身體僵硬著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扎,強(qiáng)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zhèn)定接受,是將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xiàn)給眼前的人曉得。身為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由表及里產(chǎn)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時,也是大大地睜著雙眼。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時尤其地黑。然后,他看見這雙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層水霧。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fù)嵘纤难�,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她哭了。這很好。他有一剎那覺得自己喜歡看到她這個模樣,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戲子的臉,那些悲歡離合真切地表露出來。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緊繃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他打算放過她。但赦免侍寢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在這種事情上,他從沒居過下風(fēng),本能想起身拿回主動權(quán),顧及到壓在身上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力氣小了很多,可也足夠顛倒位置將她壓在身下。但事實是,他沒有起得來,卻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顫抖,他想,她一定很緊張,緊張得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弱質(zhì)女流竟爆發(fā)出這么大的力氣。她的頭發(fā)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么繭,連他后宮里那出身正統(tǒng)貴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沙切律挠變海l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何況,聽說她在容潯府上時,很喜歡做家務(wù)。她的頭發(fā)拂得他耳畔微癢,聽到她在他耳邊說:“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他想,這姑娘真是脆弱又堅強(qiáng),隱忍又莽撞。
密探不是白養(yǎng)著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結(jié)果如人所料,原來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殺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兒,做事最細(xì)致穩(wěn)重,怎么會不曉得紙包不住火。
拼著欺君之罪也不愿將真正的錦雀送進(jìn)來,必然是心中至愛。自古以來,圣明的君王們最忌諱和臣下?lián)寖蓸訓(xùn)|西,一樣是財富,一樣是女人。如果臣下不幸是斷袖,還不能搶男人。他漫不經(jīng)心從書卷中抬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wèi):“今日,孤什么也沒有聽到�!蹦贻p的侍衛(wèi)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么也沒有稟報�!彼c(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下去,卻在小侍衛(wèi)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才說,容潯是怎么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小侍衛(wèi)頓了頓,面露不忍:“換皮�!笔种械牟杷恍⌒臑⑸蠒恚皖^看到紅色的批注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這一夜,批完案前累積的文書,已近三更。他沒什么睡意,沿著裕景園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寧殿。偌大一個東殿杳無人跡,顯得冷清,西殿殿門前種了兩株櫻樹,一個小內(nèi)監(jiān)窩在樹下打盹。殿中微有燈影,他緩緩走過去,在五步外停住,驚醒的小內(nèi)監(jiān)慌忙要唱喊,被他抬手止住。那個角度,已能透過未關(guān)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衣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盞燃得小小的竹木燈下,手中半舉了只孔雀毛花毽子,對著燈一邊旋轉(zhuǎn)—邊好奇打量。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只,即便不是用孔雀毛扎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么可稀奇。
可她握著那毽子,仿佛它是多么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將它拋高,衣袖將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將腿輕輕一抬,五顏六色的孔雀毛蕩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wěn)穩(wěn)地直要飛上房梁,她沒什么表情的側(cè)臉忽然揚(yáng)出一抹笑,乍看竟有些天真。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zhuǎn)身欲背對著以腳后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竟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著地上,表情嚴(yán)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唇喚了侍女。他耳力極好,隱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冷聲吩咐:“這個東西,扔了吧。”侍女愣怔道:“扔了?夫人是說,不要了?”她轉(zhuǎn)身邁進(jìn)內(nèi)室:“扔了,不喜歡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它�!�
殿中竹木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xiàn)出白日里聽到的鶯哥的過去,她怎樣被養(yǎng)大,怎樣學(xué)會殺人,怎樣踩著刀鋒活到二十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容潯放棄,又是怎樣被當(dāng)做妹妹的替身送進(jìn)他的王宮里。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卻覺得方才微燈下游走翩飛得似只紫蝶的鶯哥,容貌麗得驚人。淡淡囑咐小內(nèi)監(jiān)幾句,他轉(zhuǎn)身沿著原路返回,—路秋風(fēng)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棄掉她的容潯真傻,可他放棄掉她,將她送進(jìn)王宮來,卻成全了自己,這真是緣分,他對她不是一見鐘情,從冷憫到喜歡,用了三天時間愛上她,大約會有人覺得三天太短,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對注定要愛上的那個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長,何況三天,何況這么多眼。他很心疼她。
此后種種,便如早先所見鶯哥的那些夢境。容垣問她可知曉什么是君王之愛,她回答他君王大愛,愛在天下,雨露均撒,澤被蒼生。他卻不能認(rèn)同,想那怎能算是愛,只不過是君王天生該對百姓盡的職責(zé)罷了。那些只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他同他們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yīng)該要有人同他做伴,那個位置三個人太擁擠,一個人太孤單,他只想要唯一的那個人,那個人脆弱又堅強(qiáng),隱忍又莽撞,曾經(jīng)是個殺手,誤打誤撞嫁給了他。他知道她想離開,千方百計將她留下來,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么他都能給。他也知道,她心上結(jié)了層厚厚的冰殼,即便給她自由,她也不能快樂,那些嚴(yán)酷糾結(jié)的過往,讓她連該怎樣真心地哭出來笑出來都不曉得。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yīng)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里,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dú)漏掉命運(yùn)。在計劃中她應(yīng)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hù)她,就像在亂世里保護(hù)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后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槨里,即使在漆黑的陵寢,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yùn)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長,說什么百年之后,全是癡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dāng)世名醫(y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xì)心調(diào)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只有向上天請壽。老鄭侯沒了辦法,想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干脆送他去學(xué)刀,妄圖以此強(qiáng)身健體。也是機(jī)緣巧合,在修習(xí)刀術(shù)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藥圣百里越,不知用什么辦法,竟冶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將百里越奉為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里越八年未見,再見時是鶯哥被封為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面色凝重的百里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么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只發(fā)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么大毒,可唯獨(dú)對他是致命的。百里越當(dāng)年為冶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藥,萬物相生相克,服了那些藥,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xùn)|西——子葵云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已絕跡,天下人不知其形為何、性為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藥里,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御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羞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面前的百里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后……”
“一年后?”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fā)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百里越是藥圣,不是神。冬惑草溶進(jìn)他體內(nèi)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未出過錯的百里這次能出錯,他并未中什么夏惑冬惑,只是一場虛驚。可直到三月后,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征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yùn)。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于二色,這一夜卻發(fā)了天大的脾氣,將書房砸得干干凈凈。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后,借欺君之名,他將鶯哥鎖進(jìn)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擬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里越與他對弈,執(zhí)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后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后,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刀自刎在自己床前,她看上去那么復(fù)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隨,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后,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將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藥圣百里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wèi)私通所得。由百里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著藥圣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嚇得發(fā)抖,那侍衛(wèi)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yún)s是漫天胡扯,縱然百里越醫(yī)術(shù)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個未成形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yī)金口玉言,大家只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只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將要有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后,即鄭侯位的將不再是容潯。特別是要讓容潯曉得。
百里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干,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將王位傳給容潯了,怎么又安排這么一出逼著他來篡位奪宮?”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為,容潯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潯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yǎng)著他,如同養(yǎng)一頭猛虎,孤以為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徽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將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將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將紫月也送回給他,”他耍了心機(jī),他知道容潯對鶯哥有情,十年后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只要容潯今日反他逼宮,和鶯哥便再無可能。百里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彼粗爝叄骸罢l都可以,容潯不行�!�
最后一次見到鶯哥,是星夜里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dān)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lǐng)著護(hù)衛(wèi)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于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提著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yīng)該不顧一切將她揉進(jìn)懷中,可,怎么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zhì)問他:“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里能懂得人心的可貴。”他看到她微亂的發(fā)鬢,淚水從蒙著雙眼的手底溢出,順著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么,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伤是將她送了同去�?粗谋秤霸谠鹿庀聺u行漸遠(yuǎn),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zhuǎn),只是一次也沒能當(dāng)著她的面喚出�!苞L哥�!彼偷偷��?伤炎叱隼线h(yuǎn)。
不多久,容潯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fā)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潯壓抑著怒色將隨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么將她打碎了?”而他微微抬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比轁〉膭︻澚祟�,貼著他頸項劃出一道細(xì)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將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宮�!崩淝咫p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這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將紫月送進(jìn)了孤的王宮。”容潯看著他,良久,整個人都像是頹敗下來,半晌,苦澀道:“她走時,是什么樣,可受過什么苦?”他淡淡同他:“即便痛苦,她這一生,又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此后,容垣禪位,容潯即位。禪位后容垣避往東山行宮修養(yǎng),正是五月,櫻花凋零。一切都被寫入史書,屬于鄭景侯的時代就這樣過去,徒留給世人兩頁薄紙。
次年,櫻花開遍整個東山時,百里越口中的最后一日終于來臨,我能知道,是因隨著手指起伏,琴弦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說明奏出的這場幕景已行將結(jié)束。
眼前是冒著騰騰熱氣的碧色溫泉,溫泉后種了大片櫻林。冬惑草似乎沒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只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這種想法,這是最后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尋常的神采,想來是回光返照。落日余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溫泉后的櫻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后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兩本書,我想泡會兒溫泉�!�
小童子噠噠朝書房跑。他和衣邁進(jìn)池水,靠著池壁時,從浸濕的衣袖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
鶯哥送給他的那枚骨骰,原以為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涼街幣的夜風(fēng)里,在這個傍晚,卻靜靜躺在他手中。他認(rèn)真地看著它,漆黑眼眸似湯湯春水,繾綣溫柔,良久,將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么鳥兀地哀叫一聲,溫泉后的櫻林里猛地撩起山火,火勢如猛虎急速蔓延,頃刻漫天,林木噼啪作響,紅色的櫻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只只涅盤的紅蝶�;鸸庥车萌菰哪槃e樣俊美,可滔滔熱浪里,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鶯哥撲過去時,容垣的身體正沿著池壁一點(diǎn)一點(diǎn)滑入水中,她渾身都在發(fā)抖,要抱住他不讓他掉下去,卻忘了這山、這火、這櫻花、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弦琴奏出的虛幻幕景。身后火勢洶涌猛烈,仿佛要將半山紅櫻燃成劫灰。她雙手遍遍穿過他的身體,再如何輕柔的動作,卻連一個擁抱都已是不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勞無功地眼見著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滑人池水。如墨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梁、薄涼的唇,漸漸都隱在水下,池水歸于靜謐,只剩漫天山火,而她靜靜看著眼前平靜的池水,半晌,顫抖著肩膀,像一頭孤寂的小獸,痛苦地哭出聲來。
幕景憑空消逝,容垣他確實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鶯哥多多少少猜到,卻一直不愿相信。回頭看這一段風(fēng)月,似場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執(zhí)著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hù)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愛。在這樣的亂世里,看夠了庸臣昏主,東陸大地上有多少王宮,王宮里埋葬多少紅顏女子的青春枯骨,卻讓我看到這樣一段情,從黑暗的宮室里長出來,像茫茫夜色里開出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運(yùn)的鐵蹄狠狠踐踏,也頑強(qiáng)地長出自己的根芽。
鶯哥在幕景消逝時便昏了過去,慕言將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轉(zhuǎn)身居高臨下看著我。弦上的血珠將楓木琴染得通紅,我翻過手來看自己的手指,才發(fā)現(xiàn)指尖沾了斑斑血跡。就像那一日從城墻跳下,感覺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rèn)識到,沒有鮫珠給予的壽命,這只是一具殘敗的尸體。
慕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不出什么情緒:“這一大攤血,怎么弄的?”
這么仰著頭看他有點(diǎn)吃力,我動動唇,示意他蹲下來。
他跪坐下來與我平視,手指沾了點(diǎn)兒琴上的血漬,放在鼻端聞了聞,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diǎn):“是你的,還是鶯哥的?”
我搖搖頭,認(rèn)真道:“是雞血。”看他沒有反應(yīng),補(bǔ)充道:“啟動這個儀式需要祭天,所以,我們殺了一只雞�!�
他眉心皺起來:“別胡鬧,說實話。還是你希望我把你們兩個一起送去大夫那里?”
我掙扎道:“真的是雞啊……”
他瞪著我:“你們家養(yǎng)的雞,血會是跟人血一個味道?”
我嚴(yán)肅道:“因為,這是一只不同尋常的雞……”話沒說完,被他一把奪過手腕,袖子撈起來,手臂上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紗布暴露在天光之下,我抬頭鎮(zhèn)定看他:“其實,這就是所謂的部位減肥法了,把這個紗布緊緊纏在想瘦的地方,通過刺激穴位……”他打斷我的話:“你再胡扯試試看�!�
我低頭囁嚅:“因為看你好像有點(diǎn)擔(dān)心,想說你其實不用擔(dān)心,這沒什么,我血很多,而且傷口也不疼,我不想去大夫哪里,我自己就包扎得很好。”
他撫著額頭看我半晌,嘆了口氣:“你真是,氣得我頭疼。”
身體已經(jīng)能移動,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小聲反駁:“哪里有那么容易就頭疼,說得好像從來沒生過氣一樣。”
他皮笑肉不笑:“我確實從來沒生過氣,只是偶爾動怒,讓我動怒的人基本都沒得到好下場,你是不是也想惹我動怒看看?”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伸出兩只手放到他額頭兩側(cè),他愣道:“干什么?”
“不要?dú)饬�,生氣多容易老啊,來,我給你按一下,還疼不?”
“……”
不知鶯哥此后何去何從,但無論她做什么樣的選擇,已不是我們所能左右。想到她來找我時眼中毫無光彩的頹然和那些決絕的話,心中就有些發(fā)沉。恰在此時,一只小小的灰鴿子撲進(jìn)剛推開的木窗欞,直撞進(jìn)我手心。
這是君師父的傳信鴿。我愣了愣。想不到這么快又有生意。
展開素箋一看,忍不住對慕言揚(yáng)了揚(yáng)信紙:“你說容潯正遍天下尋找能救活錦雀的名醫(yī)果然不錯,這次居然找到了我?guī)煾��!?br />
他正在收拾血跡斑斑的楓木琴,聞言抬頭:“哦?華胥引竟還有這等功用,能生死人肉白骨?”
我躊躇道:“生死人肉白骨倒說不上,只是換換命罷了。”想想又補(bǔ)充道:“其他的人可救不活,只能救活因選擇華胥幻境而在現(xiàn)實中失掉性命的人。前提是,還得有一個同她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愿意以命換命�!�
他若有所思:“所以,你師父來信讓你用鶯哥姑娘的命去換錦雀姑娘的命?”
我將信箋收好,搖搖頭:“師父他壓根兒不知道錦雀還有個姐姐活在世上,只是讓我去走個過場,說是鄭王都找到他跟前來了,實在不好意思推脫�!�
說完到處找筆墨:“得給他回個信,明天就要出發(fā)去找小黃和君瑋了,哪里有時間。錦雀本就一心求死,救活了又怎樣,既然強(qiáng)求無益,何必苦苦強(qiáng)求,救活的那個人也未必會感激他什么。”
說到這里正找到矮榻附近,擦過鶯哥身體時驀地被一把握住手。我驚訝垂頭“你醒了?”
她閉著眼睛,沒有放開我,半晌,道:“君姑娘若是能救舍妹,還請勉力一救�!�
我看著她:“你發(fā)什么傻?除非用你的命去換她的命,否則根本沒可能把她救活。倘若你果真想這樣痛快就放棄性命,那不如把這條命給我,我來為你織一個幻境,讓你和容垣在幻境中長相廝守。”
她終于睜開眼睛,眸子濃黑,卻無半點(diǎn)神采,大約這就是所謂的哀莫大于心死,恍眼看上去倒比我更像個死人。
良久,她像是終于反應(yīng)過來我的話,側(cè)頭疑惑地看著我,眼睛里一片空茫:“那又有什么用?都不是真的。”我才想起來,她這個人一向較真,寧愿明明白白痛苦,也不愿糊里糊涂幸福,這段故事里,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而我無言以對。
她轉(zhuǎn)回頭看著房梁,聲音毫無起伏:“今年我二十六歲,覺得這一生很好、很長,沒什么可留戀了�!鳖D了頓,又道:“只還有一個愿望,我死后,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
七月,蓼花紅,木槿朝榮。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鄭國。
施術(shù)之所定在四方城城東為舉行祭禮而建的土臺上。我想鶯哥大約不愿見到容潯,以秘術(shù)一旦施行不能有任何生人打擾為名,將方圓五里清了場,只留慕言在土臺下喝茶。
錦雀的棺槨在酉時初刻被抬上祭臺。已近一月,尋常應(yīng)是白骨的軀體卻未有半點(diǎn)腐壞,只是臉色有點(diǎn)蒼白,可看出容潯確實花了心思。酉時末,鶯哥最后一個到場,紗帽揭開,看到及腰的發(fā),毫無表情的一張臉。我將含了血珠的茶水遞給她:“現(xiàn)在還可以反悔的。”她卻一口就喝下去。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茶杯,還是想要說服她:“這件事我真是沒有把握。”將幾案上豎列的兩張瑤琴指給她看:“我得同時彈奏你們兩人的華胥調(diào),一個音也不能錯,還得摧動鮫珠牽引你的精神游絲……”她打斷我的話:“若失敗了,會否對君姑娘造成什么反噬?”我搖搖頭:“那倒不會,就是你多半活不了,你妹妹也救不活�!彼沉搜酃字械腻\雀,目光淡淡的:“這也沒什么,君姑娘,開始罷�!�
站在土臺上,四方城東西南北十二條街道盡收眼底,夕陽掩映下,房屋鱗次櫛比,似鍍了層金光,偶有幾戶升起裊裊炊煙,平凡世上也有平凡幸福。
琴音泠泠,土臺上驟起狂風(fēng),躺在石祭臺上的鶯哥緩緩閉了雙眼,綴在長裙上的紫紗隨風(fēng)飄飛,像一棵瑰麗的樹,越長越大,漸漸將她籠起來。再見了,十三月。我閉上眼,正欲凝神催動鮫珠,破空聲來,睜眼時枚古劍堪堪定上身前七弦琴。弦絲盡斷,狂風(fēng)立止。我怔了怔,抬眼塑向前方的石祭臺,看到紫衣男子挺得筆直的背影,柳絮紛揚(yáng),慢悠悠落下來,似裁剪了鵝毛碎。我抱著斷掉的琴幾步急走過去。男子正俯身揭開籠在鶯哥臉上的輕紗,修長手指顫抖地?fù)嵘纤拿迹曇魠s低沉平靜:“她是睡著了嗎?”
我施了個禮,將紫紗重新蓋好,邊角都扎嚴(yán)實,又將袖子拉下來點(diǎn),好蓋住她冰涼的手:“兩位夫人只能活一位,陛下想救月夫人,我便為陛下找來尚在人間的紫月夫人以命換命,紫月夫人不死,月夫人不能活。兩位夫人到底保哪一位,陛下不妨再想想�!�
我等著他回答,卻未等到任何回答,因話畢時輕紗微動,鶯哥已漸漸醒轉(zhuǎn),本以為她會再昏迷一些時候,那雙杏子般的眼眸卻緩緩睜開了。半晌,濃黑的眸子里突然升起千般華彩,她看著面前這個端整的紫衣男子,驀然撲進(jìn)他懷中,聲音里帶著小女孩的天真:“我們終于能在一起了�!彼读艘幌�,抬手將她緊緊摟住,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jìn)他懷中:“我們終于能在一起了,容垣�!彼樕查g煞白。
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她拉離自己的環(huán)抱,他靜靜看著她:“我是誰?”
她眼角漸漸有些紅,眼睛里也漫出一層水霧,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他的臉,半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頭埋進(jìn)他肩膀,哽咽道:“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相信,如果你死了,我該怎么辦呢?”
容潯的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cè),良久,沙啞道:“月娘……”
我淡淡道:“別在意,她這樣多半是瘋了。換命之術(shù)最忌中途打擾,怕正是因此……若陛下仍想救月夫人,紫月夫人她這樣,也是無礙的,只是要勞煩陛下再送我一張七弦琴了。”
他卻并未搭理我的話,半晌,蒼白容色浮出一絲苦笑:“即便是瘋了,終歸,最后是我得到了她。”
我看著他:“若是她清醒,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
柳絮漫天,似在祭臺上下一場輕軟無終的雪,他將她抱在懷中,向石階走去:“那就讓她永遠(yuǎn)不要清醒�!彼募喢甭湓诘厣�,風(fēng)卷過來,似一只斷翼的蝶。
在土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我有點(diǎn)混亂,不知怎樣做才算是好,現(xiàn)在好像也不錯,大家都求仁得仁。容垣想要的是鶯哥活下去,她活下去了。容潯想要和鶯哥在起,他們在一起了。鶯哥想要容垣,在她的意識里,也確實得到了。就像是一場華胥幻境,美好虛妄,各有所得。
走下土臺,看到慕言正一派悠閑地煮他的功夫茶,我生氣遭:“剛才你為什么不攔住容潯��?”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是我叫他來的,我為什么要攔住他?”
我瞪大眼睛。
他將煮好的茶遞給我:“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選擇的機(jī)會,你說對么,阿拂�!�
我不知道對不對,只知道有多少入迷失在這虛妄的華胥幻境,自以為懂得愛的美好,要抓住這美好不容它錯過,其實都是軟弱。人最寶貴的是什么?不是愛,是為愛活下去的勇氣�?晌矣龅降倪@些人,沒有一個人懂得。
不幾日,我們離開四方城,聽說錦雀被厚葬,這一月的良辰吉日,鶯哥將同容潯大婚。得知這消息時并沒有什么特別感想。而在第九日早上,卻聽說大婚當(dāng)夜鶯哥失蹤,容潯將整個四方城翻過來也沒找到。慕言問我:“你覺得她應(yīng)該是去哪兒了?”
其時我正在給君瑋寫信,確定他所處的最終方位,爭取早日順利找到他和小黃,聽到慕言提問,三心二意回答:“可能是突然清醒,去完成她的最后一個愿望了吧�!�
“我死后,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我記得那時她是這么說的,這是她最后一個愿望。
慕言沉默半晌,過來隨手幫我磨了會兒墨。
當(dāng)夜,一向風(fēng)度翩翩的慕言難得模樣頹唐地出現(xiàn)在我房中。夜風(fēng)吹得窗欞格格作響,我一邊伸手關(guān)窗戶一邊驚訝問他:“搞成這樣,你去哪兒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紫紗,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在容垣的陵寢中撿到的�!�
我頓住給他倒水的手,良久:“鶯哥她,是在容垣的墓中?”
他從我手中取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更確切地說,是在容垣的棺槨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們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沒有人敢去動景侯的陵寢,他們永遠(yuǎn)都不會找到她了�!鳖D了頓,又輕飄飄添了句:“除了我。”
我贊同地點(diǎn)頭:“對,除了你�!敝钢男渥樱骸暗愫孟袷芰藗��!�
他面不改色將手縮回去:“沒有的事�!�
我拉過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給他涂藥,發(fā)現(xiàn)他僵了一下,抬頭瞟他一眼,有點(diǎn)訕訕地:
“我有時候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撐著額頭看我,唇角含笑:“不,這樣剛剛好�!�
番外
訣別曲
“尋尋覓覓半生,最好的東西卻在尋找中遺失,誰會像我傻到這個境地。月娘,我用半生無知,為你譜這支訣別曲�!�
他又聽到她的聲音,溫軟的決絕的,響在耳邊:“殺了我,容潯。殺了我,我就自由了�!痹捨蔡幰宦晣@息,想冰凌中跳動的一簇火焰,不動聲色灼傷人心。
他捂住胸口,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疼。同樣的夢已做了無數(shù)次,卻還是不能習(xí)慣。
有秘術(shù)士告訴他逃避噩夢的方法,但他沒有用過,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見她的方式。在一位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她,而今她帶著嫁衣失蹤三月,在他堅信她還活在這世上的時日,她卻夜夜入夢。
他其實已想到那個可能,只是拒絕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在人世,她的魂魄夜夜歸來,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應(yīng)該讓他看到她的模樣,而不是只給他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
每一個關(guān)于她的夢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來說服自己她還活著的唯一理由。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不詳?shù)膲糁皇翘胨�,而不是真正有什么不詳之事已�?jīng)發(fā)生。
可今夜,卻不同。
令人窒息的夢境中,他聽到那個聲音,本以為會像從前無數(shù)個夜晚,就那樣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卻并未醒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一條長長的刀痕,掌管命運(yùn)的掌紋被攔腰斬斷,姻緣線顯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戎面花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他手心,云霧后誰唱起一支歌謠:“山上雪皚皚,云間月皎潔,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他愕然抬頭,看到雪白的戎面花從天而降,搖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場荒雨。而墜落的花雨中,那個紫色的身影正緩步行來,臂彎處搭了條曳地的朱色羅紗,細(xì)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緋紅的唇。地上的戎面花自遠(yuǎn)方的遠(yuǎn)方,一朵朵變得朱砂般艷麗,轉(zhuǎn)眼她就來到身邊。
他知道這是夢境,卻忍不住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沒有看到,他的手穿過她的身體,他驚愕的回頭,她的背影已那么遙遠(yuǎn)。
腳下的戎面花像是鋪就一條紅毯,霧色濃重的遠(yuǎn)處,她走過的地方,懸在半空的宮燈一盞一站點(diǎn)亮。他終于看到行道的盡頭,昭寧殿三個鎏金大字在宮燈的暗色中發(fā)出一點(diǎn)幽幽的光,殿前兩株櫻樹繁花滿枝,開出火一般濃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門徐徐開啟,顯出院中高掛的大紅燈籠,和無處不在的大紅喜字。
她想起來這一夜,應(yīng)是她嫁給容垣。那時她的重要,他并不明白,拱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中,那些類似疼痛的情緒,他以為只是不習(xí)慣。
對鶯哥那樣的情感太難描述,她是他親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親近的人。在沒有誰像她那樣,一切都是他所教導(dǎo),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愿長成她所期望的模樣。
看著她褪去女子的情色女天真,一日日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有時他會還念她從前單純膽小的模樣,但是若是非要二者選一,他寧愿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愛上她,枕邊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容家最好的到只有一把,這鍛造來得這樣不易,他不能隨意將她毀掉。
他已經(jīng)開始打算,下一次,若下一次她撲進(jìn)他環(huán)抱,他一定將她推開。他從未想過自己那樣意志不堅的人,當(dāng)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那樣甜蜜又清冷的月下香令他無從抗拒,總想著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錦雀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出現(xiàn)。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笑起來天真無害,就想十六歲前尚未成為殺手的她,瞪人的樣子尤其地像。
第一眼看到錦雀,比起驚訝來他竟是為長久掙扎的情緒松了一口氣。有些人可以愛上,有些人不能愛上,他看著紫陽花叢中皺著眉頭的錦雀,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安全的,可以愛上的女子。那時他沒有想過,他見過那么多所謂天真安全的女子,為什么只有錦雀讓他覺得可以愛上。
鶯哥不明白,以為他是真的愛上錦雀,連他自己都那樣以為。這是一場時間最徹底的移情,對鶯哥的所有感情都盡數(shù)移植到錦雀身上,然后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笑容天真的女孩子,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珍惜。
但看到鶯哥強(qiáng)裝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小,他卻一日比一日煩亂,他總是能準(zhǔn)確抓住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悲色。將一個女人自自己的感情世界盡數(shù)剔除,這會有多難?
他從來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腸。他愛的人、要娶的人是錦雀,那是和她全然不同的女子,她的笑太假、性子太強(qiáng)、心腸太狠、手段太毒辣,強(qiáng)迫自己眼中一日日只看到她那些不好的、不過美的地方,這日復(fù)一日的心理暗示,讓他果然越來越討厭她執(zhí)刀的模樣。
直至那一日,他親手將她送進(jìn)鄭宮,送到別的男人手中。他從前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是因為他珍惜她作為一把刀的價值,可時移事易,在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深入局中舉步維艱的他全然忘記,容家最好的一把刀并不是為了送人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