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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以為自己更加真心錦雀,卻已不記得最初的最初,他是為什么而對錦雀青眼相加。

    驀然頓悟的那一日是同錦雀的大婚前。

    那日也前去清池居探望錦雀,卻見她攤開手心中幾塊白釉的碎瓷。聽到他的腳步,她極慢地抬頭,那張同鶯哥一模一樣的臉紙般雪白,眼角卻像流過淚的通紅。

    走近才看到,她握著瓷片的手指被割出疏導口子,她皺眉正要開口,她卻慘淡一笑,將一塊似杯底的厚瓷放在他面前:“這是姐姐送給你的生辰禮物。”話罷急步推門而出。她愣了愣,微微低頭,目光投向那隱有碎紋的杯底,是一個不太正常的圓,卻能清楚看到正中的刻字。

    他的名字和生辰。她不知道伸出的手為何顫抖,觸到那刻字的杯底,竟帶得瓷片移了好幾寸。他的二十四歲生辰,他記得那一日她千里迢迢自趙國趕回來,書房前卻看到他懷中抱著她的妹妹,那時她腳下掉下一個黑色的布裹……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記得那樣清楚。

    從前不能想也不愿想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全浮上來,關于她,無論如何否認,他總記得清楚,清楚到煩亂疼痛,所以他才那樣不愿想起她。

    可抬眼看這清泉居,她從前居住的地方,竹木燈旁的獸腿桌是她置刀之處,書桌前的花梨木宮椅是她讀書之處,屏風前的貴妃榻是她休息之處,到處都是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已不在了。

    他從不曾細想她之于他究竟是什么,那一刻卻驀然惶恐。也許自他撿到她,將她養(yǎng)到十六歲,她便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像他的兩只手,當她在他身邊時,沒有覺得有什么,可一旦意識到她已不在身旁。就像突然被砍掉手臂。

    他緊緊握住那片瓷,鋒利的缺角刺破他手掌,血跡染上白釉,似特意點上的幾朵紅梅。像失掉所有力氣,他扶住她還在時常坐的花梨木椅背。這里再不會出現(xiàn)她的身影、她帶著涼意的好聽的笑聲,還有哪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溫軟眼液。再也沒有了。

    而今在這荒唐的夢境里,她踏著朱紅的戎面花一步一步邁進昭寧殿,吝于給他哪怕一眼。他想開口,想喚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誰緊緊拽著扼住喉嚨,無法動易無法說話。

    古雅的殿門前出現(xiàn)容垣月白色常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飛快想他奔去,朱紅色的沙羅落她手臂,被風吹得飄起來,昏黃的宮燈一盞一盞熄滅,他們緊緊相擁在緋色的紅櫻之下。大片喜色的紅刺痛他眼睛,她緊緊閉住雙眼。耳邊忽然聽到一陣輕聲的呼喚:“陛下,陛下?”

    她自夢中醒來,殿外是荒寒月色,宦臣點起一盞燈,孤獨的燭焰在床帳上投下他的影子。清涼殿中,身下是容垣曾經(jīng)躺過的龍床,他靠著床幃,抓住腦中一閃即逝的念頭,這張龍床,他們是否也曾在其上緊緊相擁,就像他在夢中看到的那樣?

    熟悉的痛意和怒意襲上心頭,這些東西五年來斷斷續(xù)續(xù)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所促成,千百次的后悔也在換不回一切從頭再來,她的決絕他最明白。

    已再沒有什么理由能夠用來自欺,三個月前,當他自祭臺帶走發(fā)瘋的鶯哥,那個帶著面具的小姑娘告訴他,若是她清醒,要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手撐住額頭,她輕輕笑了一聲:“月娘,你果然已經(jīng)不在了吧�!卞\緞的被面散開一片濕意。

    四更時分,有琴音自清涼殿緩緩響起。次日,平侯將寢居移出清涼殿,一把大鎖將王殿封存。平侯在世的日子,這歷代為鄭王所居住的王殿再也不曾開啟。傳說是平侯為一位故人留下的居所,若她的魂魄夜里歸來,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棲居。

    【第三卷】酒酒篇之柸中雪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里。

    第一章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后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一直沒有收到君瑋回信,令人擔憂。慕言認為有小黃保護,沒什么好擔心的,看他這么樂觀,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黃早被典當進動物園了至今不曉得贖回來沒有。以我對君瑋的了解,這件事是不能抱什么希望的,爾后想到世間好南風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瑋這個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點復雜,看來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斷后了。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說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里都不曉得,只能順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瑋久久沒有回信,便趁著他去晁都順道將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終于來臨。我從來不認為慕言會沒事兒陪著我一個小姑娘游山玩水考察各地風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說出類似離別的話,終于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松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路過昏鴉枯樹,我能看到時光流逝,就擦著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計算著同他的分別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為什么總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我大著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彼浜系氐皖^,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里:“那你仔細瞧瞧�!蔽蚁胨谴蛉ぃ@有什么關系,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也沒什么。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彼宦犜挼亻]上眼。橄欖炭燃出微藍的火光,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做出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讓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額際,這一剎那的觸感和溫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表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將心底的他記一輩子。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征兆地噼啪一聲,良久,我將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彼抗饴湓谖铱諢o一物的手掌上:“哪里?”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么不見了�!彼菩Ψ切粗�,托腮不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么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好。君瑋說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郁,因為患得患失。他說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歸,紫薇浸月,北方花開,南方花謝。一路急行,來到姜陳邊境。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本以為在故事開頭就會發(fā)生,想不到久久沒有發(fā)生,最后搞得大家滿心以為再也不會發(fā)生,它卻莫名其妙發(fā)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綁架了。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托君瑋一路護著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傳得神乎其神,說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向往。一大撮人都向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華胥引的真實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為,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在民間理應傳不出什么令人覬覦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瑋跟著我時內心還多少有點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著實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脫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錦被之中,抬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床上屏風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游,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閑坐撫琴的,看著很眼熟。心里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隨即將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平不能差到這個地步。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將我虜至此處,但根據(jù)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其實是被封印進一顆珠子里,埋入了我的身體,并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下形勢,緊閉的屏風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將手腳都縮進被子里,抬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的是個侍女,此后撩起紗賬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為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占那么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著實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疽。良久,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幾案上一只青銅方彝,方彝中盛滿碧色的酒。終于看清這個散發(fā)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隱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梁柱陰影里,氣質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嘴里被塞了巾帕,說不出什么話。我做出掙扎模樣,姑娘略略抬手朝侍女比了個手勢,比到一半?yún)s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涂了,解開你做什么,今日你只需帶著這雙耳朵就行了�!痹挳叾似饚装干蠞M杯的方彝一飲而盡,踉蹌幾步到紗帳前,別開侍女的攙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后狠狠抬起,我不知做何反應,想她總不至于認為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里罷。半晌,她細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個美人,只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氣度卻不可失。對視許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么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的事,卻這么快就不記得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說什么,還想著聽這些臺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難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的琉璃發(fā)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趁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梁小丑,真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里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只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jīng)意撫過右側鬢發(fā)。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鴉羽的發(fā)鬢間簪了朵絹絲結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

    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著,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群里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使然。

    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里,別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著我,又像是看向什么虛無之處,半晌,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里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將破城的將軍,幾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內,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彼哪抗庵敝甭湓谖夷樕�,勾起唇角:“可他只帶了我一人回國�!鳖D了頓,好笑地看著我:“你只知他溫文爾雅、風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溫存繾綣?”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jīng)歷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砥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里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我什么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zhèn)定從容的偽裝。我其實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么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么重,又怎么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底,是我想不通怎么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愛,就如我想不通怎么會有人喜歡吃榴蓮。人世間的事,永遠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經(jīng)驗,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將屏風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朧圖案,在身側漫成流云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還抱著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么不一樣的結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啟。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里一縷拂柳微風,伴著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笔悄貉浴E勇詭Э耷坏鼗貞骸拔乙恢痹诘戎�,一直,等著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墻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鮫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床板忽然翻倒,反應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么地方,不知從哪里透出一絲朦朧微光,可依稀辨別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jīng)從繩子里脫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么傷,縱然我沒有痛感,可也怕斷手斷腳。

    靠著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里是何種情景。

    可以想象,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著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雅悠閑,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為的我。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該再喜歡她,我是個死人,其實也沒有什么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說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寧愿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時所想�?伤麄冞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秦紫煙說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梁小丑,著實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關于愛情的事,我不懂�?粗约旱氖�,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還是不懂。心里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干凈,貼著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分離了。我想著他,想著此后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束得這樣早,在孩提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洞幽深靜謐,像是沒有盡頭,慢慢蹲下,將頭埋進膝蓋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可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證明,能夠靠眼淚發(fā)泄出來的情緒都不是什么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紓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用袖子抹干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后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別讓人擔心。喑啞嗓音回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勇氣,也忘了是一個人。攀著洞壁站起來,沿著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驀地害怕,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后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都讓我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為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我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里,并無想象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將我困在山洞里,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鮫珠,著實沒辦法再死一次。

    山巒如巨獸橫亙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凌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耧L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里結凍的冰凌。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著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盡管已經(jīng)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里邊打算躲一躲這凌厲雨勢。鮫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著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著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只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著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里一場雨長得足夠發(fā)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里獵食的猛獸。險象環(huán)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等到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只云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著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只看似斷奶不久的云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里滿身泥濘的家伙是個什么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wèi)的,唯有山洞里撿到的一只匕首。此時什么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瑋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只勇猛的云豹終于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里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么嚴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系。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將我一口一口吃掉,執(zhí)著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只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愿扎進云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著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只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fā)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謶纸K于沿著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么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后,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只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fā)現(xiàn)背后跟了頭狼吧?”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jīng)被我殺掉了么?你在怕什么?”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制,終于,在這寂寥雨夜里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著他:“慕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里爬起來,想著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只未成年云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只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于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幸態(tài)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么后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后世上將產(chǎn)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于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tài)系統(tǒng)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著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其實,怎么樣都好了,我沒什么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fā)現(xiàn),就將匕首狠狠扎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著,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洼里,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凌亂腳步聲定在身后。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里,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fā)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復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么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只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里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鄙眢w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云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里,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涌上來,抽噎地哭泣著,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面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蛇@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里。

    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發(fā),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么?”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凌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里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只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么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zhí)夙撐著傘等候在那里。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xiàn),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衛(wèi)們都跟著,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偷窺狂有什么區(qū)別。

    執(zhí)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里接過,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借著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抬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fā),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里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著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著他頰邊發(fā)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zhí)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于熄滅。我在黑暗里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jīng)]有什么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毕肓讼雴査骸拔液苤匕�,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jīng)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熱。我想到那是什么,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后隱隱顯出一只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臺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慕言將我放在地上,借著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fā)現(xiàn)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zhí)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后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里?”他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盡管聽說執(zhí)夙在包扎傷口方面素質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里泡過一回也只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干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jīng)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姜湯。我等著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干什么,想了半天,后來覺得,他來干什么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姜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姜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么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姜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后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边@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澳菚r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里。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尸體遍布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里。我在洞里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尸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里,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扇羰屈c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著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后來呢?”

    他抬眼看我,映著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么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后來呢?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只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么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么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云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jīng)心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么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yǎng)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著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彼ь^看著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后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個字:“可,萬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吁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fā)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復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么萬一。就像解數(shù)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產(chǎn)生什么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shù)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著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么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著我:“那你是說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么突然就轉到這里,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xù)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里。進入到那條密道,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fā)抖,人為什么會害怕呢,你說得對,阿拂,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么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么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后,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不是經(jīng)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么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fā)現(xiàn)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手在發(fā)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夢中才會發(fā)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么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說分手呢�?蛇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么久,盼了這么久。

    窗欞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只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一點一點掃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么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著舌頭結結巴巴地問:“什、什么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里,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著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zhèn)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眳s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著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么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只會娶你一人,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里漸漸升起,朦朧整個斗室。其實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掛著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著我。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欞處灌進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里發(fā)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jīng)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愿不愿意,怎么會不愿意呢�?晌�,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zhí)著。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著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著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北羌獾氖种割D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蔽乙ё∽齑�,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郁花香,也嘗不到酒樓里被人稱贊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xiàn)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碧ь^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著床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里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愿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么?”一切都完了。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著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著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游離于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么想我?

    曾經(jīng)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只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后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只殘存著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伤氖挚翱巴T谀抢�,阻擋了我最后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于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里常見的狠話。良久,鬢發(fā)被拂開。窗欞的噼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著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zhàn)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并不像是什么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zhàn)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著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抬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為什么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回,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里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著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丑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后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里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么覺得自己是個丑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碧ь^時右手撫上額頭處丑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么,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著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么?”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余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只勾云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fā)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杰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么?”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么,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里要來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里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只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著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么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里,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只白玉簪:“你畫那幅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著,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么什么名匠做的,老板一定要三百金銖……”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征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我呆呆看著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么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著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回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著我的額頭,伸手抹干不斷涌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發(fā):“哦?又有什么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墒�,愛哭不是什么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后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后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么樣的路,做什么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么來證明呢,我還活著這件事,又該怎么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后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向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發(fā)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fā)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第二章

    他似乎毫不在意,也許已經(jīng)忘記少年時代曾在這里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發(fā)白衣,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不知在何時死于何地。

    這天早上,我們終于收到君瑋來信,得知他和百里瑨在一起,說真的我已經(jīng)快要將這位白衣公子忘記,而信中寫道,他們此時正在柸中著手一項有關幻術的研究,這研究是,如何利用藥物精確控制兇受在人形和獸形之間的無差別轉換。乍看其實沒搞懂兇受是個什么東西,想了半天,可能是兇獸。秘術之流君瑋完全搞不懂,跑腿什么的他倒是很在行,估計是在不知道怎么偶遇之后被百里瑨拉去做免費苦力了。信中透露出此時這研究正處于初級階段,首先,需要找出一個讓人吃了可以變兇獸的東西,問我有沒有好提議。我認為,想要變兇獸的就沒有,想要變禽獸倒是可以去買點春藥。但很多東西,其實是不好自由轉換的。比如春藥這東西,人吃了可以變禽獸,禽獸吃再多……只能變得更禽獸,從而生出一堆小禽獸……

    慕言聽聞此事,沉思片刻,改變主意決定將我直接送去柸中。這感覺有點像家長要出去做什么大事而必須把孩子送往某個地方集中托管,結果這些做大事的家長往往不會再回來或者再也回不來,徒留下孩子們分別長成不良少女和少年……我本能地覺得應該跟著慕言,但他認為我應該待在安全的地方,柸中即是萬無一失的安全之地。雖然馬上表示可以和他同甘共苦,卻被四兩撥千斤地駁回:“有些地方對女人來說很危險,對男人來說只是微妙罷了,你跟著才讓我擔心�!蔽矣X得應該相信他,但還是要通過一些手段打消他把我送走的想法:“你不知道吧,君瑋以前一直說想要娶我來著,你怎么這么傻,非要把我送去他身邊,這多不安全�!闭f出這番話,卻忽視了面前這個人一向喜歡挑戰(zhàn)極限,立刻被拎起來扔進馬車里:“他試試看�!�

    星夜趕路,直往柸中。

    衛(wèi)國與陳國一衣帶水,水是端河,而端河的發(fā)源地就是陳國的柸中。但柸中卻不因端河出名,令柸中出名的,是鑄劍世家公儀家族。傳說公儀家家史悠遠,祖上曾參與過人類與夸父在巨石盆地的決戰(zhàn),爾后棄武從商在柸中立業(yè),累世鑄劍,因曾立下軍功頗能享受一些特權,直至陳國分封,已富可敵國。每一代陳王均會將最寵愛的女兒下嫁,導致本家這一支血脈與陳王室糾纏不清。世人都覺得陳王下這一手棋為的是籠絡公儀家的財富,我有時候會有不同看法,但無論如何,歷七百年傳承二十五代的公儀家在七年前已被一場大火燒干凈了。

    想來七年前真是發(fā)生了不少的事,那時我年少無知,生活在清言宗,聽到一個遙遠且素未謀面的家族毀于一場大火的消息從國宗的高墻外傳進來,覺得這著實和我沒什么關系。師父說:“你是衛(wèi)國公主,天下大勢總該懂得幾分,公儀家如何富有,被毀掉等于斷了陳王一截胳膊,無論如何,對衛(wèi)國都是件好事�!蔽业母邢胧牵骸把芍皇顷愅跛鶠�。”師父沉吟半晌,而后,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兇獸千河的傳說。兇獸千河,千劫之后,血流成河,這是公儀家的守護神,沉睡于太灝河之下,守護公儀家的累世太平。我其實有過疑問,覺得所謂兇獸怎么能叫千河這種連最文藝的文藝青年都不好意思叫的名字,假如一定要有千劫之后血流成河的寓意,叫后河也比千河好啊。但這不是主要問題,主要的問題是,如此強大的一個家族,又有守護神的庇護,為何會一夕之間毀滅殆盡,陳王是辦不到的,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公儀家正是被他們的守護神所毀。我從這故事里得出的教訓是養(yǎng)守護神果然是一個很高危的事情,而師父看得更遠:“很多事情,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公儀家遭此滅頂之災,必有前因,就如倘有一天衛(wèi)國被毀,也會有前因,你可以不懂因果,但你要看到后果,做事之前,多想后果�!蔽覍珒x家印象深刻,正因師父說的這一番話,這些話我至今記得,除此之外也覺得那么多錢被一把火燒干凈真是有點可惜。當然這個古老家族是不是真如我們推測那樣滅亡至今仍是個謎,但有所聽聞的是,兩年之后,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公儀斐在一片廢墟里重建了門庭,實乃青年俊杰,只是重建后的公儀家再也不沾鑄劍這門生意,倒是經(jīng)營起錢莊玉樓之類。這些都是后話了。

    突然想起這些傳說與舊事,無外乎是此次慕言要送我去的地方,正是柸中的公儀家。在他回來之前,我會在那里等待。細想也沒有什么,人生不就是等和被等這兩種狀態(tài)么,用來丈量兩者之間距離的,不過人心。從前咫尺天涯,希望而后能天涯咫尺,但最好的狀態(tài)還是只要咫尺不要天涯,就好了。

    不日便來到孤竹山下,已是柸中境內。慕言說孤竹山半山建了公儀家的別居佛桑苑,翌日會有人來接我們上山。想象君瑋和小黃此時就在不遠的地方,不管是在哪個地方,沒有疑問的是,分別多日之后大家即將見面,更加沒有疑問的是,見面君瑋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追問我們離別境況,這一身傷真是無法和他解釋。我躺在床上,想著一路分別,還是有點想念,盡管這個人有時候神經(jīng)會搭錯線,但是不搭錯線的時候,也是個不錯的有前途的青年,盡管這樣,不想被他念叨就只有隔個幾天再讓這次會面發(fā)生。想著想著就有點迷糊,是快要入睡的征兆。所謂死亡,只是黑暗罷了,天地萬物歸于黑暗,而你在黑暗之中寸步難移,這也是死者的睡眠�?僧斏眢w似躺進棺材沉入地底,熟悉的黑暗沿著腳背攀爬而來時,眼前卻陡然撕開一片亮光。我很確信,此時并沒有睜開眼睛,也睜不開眼睛。卻清晰地看到亮光驀地爆開,將天地都鋪滿,爾后似一場濃霧漸漸消散,百步高的青石臺階,臺階之上,一座輝煌山門。

    煙雨霏霏,半山紫紅色的重瓣佛�;[在霏霏煙雨后。巍峨山門綺柱重樓,樓門上懸了副巨大的五色珠簾,風拂過,吹得五色簾微微掀起來,叮當,叮當,伶仃作響。珠簾旁靜靜立著的女子撐了把孟宗竹的油紙傘,手柄處竹色一看便知,傘面未有任何點綴,像是送葬用的,純白的傘,傘柄微微抬起來,露出女子佩了黑玉額環(huán)的白皙額頭,細長的眉,清冷的眼,高挺的鼻梁,微抿的淡色的唇。白衣白裙上唯一的別樣色彩是未挽的發(fā),似籠在煙雨里潑墨寫意的一方瀑布,齊齊垂在身后,直至腳踝。冰雕似的一個美人。不過三步臺階,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白衣男子彎腰拾起地上一只打磨光滑的黑玉手鐲,抬頭時,竟與女子有著五分相似的眉眼,只是眉不似那般細長如新月,眼不似那般清冷如寒泉。雖同女子一樣白衣白服,袖口處卻以紫線繡出重瓣的佛�;�,修長手指從袖子里伸出來,握著那只黑玉鐲:“這鐲子,可是姑娘的?”眼里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在下與姑娘,似乎在哪里見過。”紛紛雨下,青石板上的石苔被雨水淋濕,草色漸深,重樓上白玉鉤帶,懸空的巨大銅鏡里映出漫山紅花。風流蘊藉的翩翩少年微仰頭看著臺階之上倚著五色簾的女子,霧雨嵐嵐,她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一步一步走近,軟絲的白繡鞋被雨水打濕,露出鵝黃色的鞋邊。隔著一層臺階,她自他手中接過被雨水洗得瑩潤的黑玉鐲,泛著冷光的白皙手指擦過他指尖,他握住她手指,她垂眼看他微怔神情,半晌,淡淡道:“多謝�!彼戎砰_她,不遠處有孤笛漸響,他卻沒有放開:“在下,柸中公儀斐,敢問姑娘芳名?”她微微抬高油紙傘,垂眼定定看著他,良久,聲音似泠泠珠玉,似乍然盛開的一朵冰冷佛�;ǎ骸坝腊�,卿酒酒。”

    驀地睜開眼睛,假如我能呼吸,一定要大大喘一口氣,窗外圓月高懸,月色悄然穿過窗欞,在床前投下或明或暗幾道影子。那不是夢,是封印在鮫珠中的華胥引捕捉到的意識,這意識孤零零盤旋在孤竹山中,裹著嵐嵐霧雨,冰冷卻又備受珍重的樣子,像空自繁華的一場鏡花水月,又像寂寞著等待誰來填寫最后一筆的水墨丹青。天地間游蕩的能被華胥引所感知到的意識,只能是死者遺留在世間的執(zhí)念,還得是特別執(zhí)的執(zhí)念。一座山門,一幅五色簾,一方落雨,一柄油紙傘,佛桑花的花季里,一對少年男女如此相識,這件事一定對死去的那個人意義重大�;貞浄讲派介T前所見情形,想死掉的可能是那個握著別人手不肯放開的白衣少年,不禁有點可惜。直到想起他們的名字,才覺得有點不對,杯中公儀斐,若非重名,明天一大早從山上下來接我們的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也是叫這個名字。這么說來……我所看到的,是那位白衣女子的意識?原來她才是死去的那個人,永安,卿酒酒。

    一夜不能安睡,總覺得眼前有些裊裊的影子,卻看不真切。

    第二日在淙淙琴音中醒來,天光大開,幾只不知名小鳥立在窗格子上歡快啾鳴,正是夏日晨景。

    爬下床邊揉眼睛邊推開窗戶,翅膀撲騰聲響在耳側,抬頭望向院子深處,正看到合歡樹下慕言盤膝而坐的身影。似乎每次離別都是他在撫琴。執(zhí)夙立在一旁,不遠處站了個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臉,估摸就是來接我的人,多半是公儀斐的隨從之類,想到此處,隱有抗拒。

    巨大的合歡樹開出絨球似的花,金色晨光自葉間滑落,洋洋灑灑落在蠶絲擰成的七根弦上,隨著慕言手指撥弄,隱隱綻出光點來。琴端流淌出柔軟悠長的調子,似颶風一夕之間吹綠大漠戈壁。只有他才能彈出這樣的琴音。溫暖細流緩緩淌過心底,我打開門蹭蹭跑出去。琴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感到腳下被什么東西一絆,正要控制不住一頭栽下去,被疾步而來的慕言一把摟住:“一大早就投懷送抱的,真叫我受寵若驚�!蔽蚁�,明明是我比較受驚,本著少抱一次是一次的想法,趁機往他懷里縮了縮,斜眼瞟到腳下,原來是一篷凌亂草藤。

    背后隱約響起抽氣聲,聽來一點不真實,就懶得去理。估計看我半天沒說話,頭頂傳來慕言清沉嗓音:“阿拂?怎么了?”我揉揉鼻子,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悶悶應了一聲:“沒什么,多給你抱一會兒,開不開心?”“……”

    我記得君瑋里那些古人離別,總是發(fā)生在細雨蒙蒙時,至交好友執(zhí)手相看淚眼,飲盡濁酒,折柳相贈。但此時晨曦曜曜,露出即將艷陽高照的模樣,舉目不見半棵垂柳,著實沒有辦法營造出悲愁氣氛。我舍不得慕言,按理說離開他是件傷感的事,但自從曉得他也喜歡我欣賞我什么的,那些難過和舍不得全都變成甜蜜,妥帖地安置在心底,他總會來找我,總會相見的,這么想著,簡直勇氣百倍,更不要說有什么悲愁情緒。

    但所謂離別,終歸是要有所表示,沒有柳枝就只能就近拿個什么別的枝來代替了。我使勁掰了半天掰下一根合歡樹的小枝椏鄭重放在慕言手心,剛要說出囑咐他的話,卻聽到撲哧一聲笑,抬頭發(fā)現(xiàn)聲音來自不遠處的白衣男子。這人站的角度著實刁鉆,隔這么近仍看不清面容,只能大致地瞧見右手里暗自把玩著一只黑色類似圓環(huán)的什么東西。我狠狠朝那個方向瞪了一眼,打算繼續(xù)囑咐慕言,一轉頭卻瞧見他高深莫測盯著手中的合歡樹枝。

    我莫名其妙看著他,不知道一個破樹枝有什么好看的。

    半晌,他忍著笑意抬眼:“別人離別時以柳枝相贈,取的是挽留之意,今日我們分別阿拂你以合歡枝相贈,該不會是……”

    我更加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是什么?”

    他收起樹枝,一本正經(jīng)言簡意賅吐出兩個字:“合歡�!�

    “……合你妹!”

    對話過程中,立在琴旁的執(zhí)夙表現(xiàn)平靜,那個白衣的神經(jīng)病卻一直悶笑,此時終于止不住大笑出聲:“世……慕公子,你是從哪里撿到這么個寶的?”聲音有點熟悉,慕言頷首幫我理了理衣領,沒說什么,而我暗自回想在哪里聽到過這樣的音色。還沒想出所以然來,嘴欠的白衣青年已從竹舍銅鏡反射的那團光暈里徐徐邁步出來。曜曜晨光下,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逐漸清晰的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秋水桃花,行止風流從容,除了比昨夜所見的少年多了些歲月刻印外,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杯中,公儀斐。除此之外,一直被他握在右手里摩梭把玩的東西也籠著樹蔭分明映入眼底,我眼皮一跳,不知道怎么就問出那樣的話:“你手里那只鐲子,是誰的?”他愣了愣,將黑玉的鐲子舉起來迎著晨光觀視了一番:“你也覺得它漂亮?”眼角仍盈滿笑意,是鐘愛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冷淡得聽不出半絲鐘愛情緒:“不知道,好像生來就帶著了�!币粋字也沒有提到鐲子原來的主人。

    慕言將我托付給公儀斐,縱然我對這個白衣青年此時表現(xiàn)滿腹疑惑,但想想師父在世時傳授給我的亂世處世哲學,諸如人生在世、少管閑事啦,路見不平、繞道而行啦什么的,就默默打消了搞清楚這件事情的念頭,一心一意等著慕言囑咐完公儀斐回來。不知兩人說了什么,隱約聽到公儀斐低笑著揶揄:“說出去只怕沒人相信,傳說中狡兔十窟凡事都留足后路的慕公子竟然會有軟肋,且還是這么一個天真嬌弱的小姑娘,唐國和樓國那兩位公主倘若知道了得吐血而亡吧�!蔽叶湟粍樱扉L脖子觀察慕言反應,看到他搖著扇子略瞟了我一眼,很快轉回去,側臉可見嘴角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聲音雖壓得低,還是被我聽到了:“這種事,你不是一向最有研究么?所謂軟肋,要么親手毀掉,要么妥帖收藏。雖然自古以來成大事者多半選的是前者,不過我這個人,一向覺得人生浮世短短百年,能有一個軟肋在身上,也是件不錯的事�!惫珒x斐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實話我也挺驚訝的,忍不住愣愣看著他,大約是察覺到我灼灼的視線,他目光微微掃過來,我趕緊正襟危坐,假裝什么也沒有聽到地把頭扭向一邊,但心里卻暗暗地想,這個人,我要對他很好很好。

    未幾,兩人談話結束,公儀斐尾隨在慕言身后,一前一后徐徐踱步過來。日頭上中天,差不多該是出發(fā)的時辰了�?茨窖缘哪酉袷沁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我沒給他這機會,搶在前頭,生怕沒有時間,拽著他袖子急切地講出一直想囑咐給他聽的那些事情。

    “晚上要早點睡覺,不能熬夜。”

    可能會讓他覺得幼稚。

    “睡覺要蓋嚴實,不能踢被子�!�

    那些更加成熟的姑娘們,面對這樣的分別時刻,一定會有更加成熟的方式。

    “天冷要記得加衣服,不要因為覺得身體好就不管它”

    但那些事情我不了解。

    “不能挑食,青菜和肉什么的,每樣都要吃一點。”

    假如我跟在他身邊,就會慢慢地學著像這樣照顧好他。

    整個竹舍一時寂靜,也沒有聽到誰的嘲笑聲,還有最重要的沒有說完,我舔了舔嘴唇,得一鼓作氣說下去,喉嚨有點干,正當要再開口,卻突然被慕言悶笑著打斷:“這些,明明是我要對你說的吧……”

    我瞪著他:“我是認真的。”

    他研究我神情半晌,收起玩笑神色,順便收起扇子,點點頭:“好的,我記住了,還有呢?”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打斷,就有點難以為繼的感覺,我抬頭飛快瞄他一眼,咳了一聲,瞪著地面:“還、還有就是,”調整出惡狠狠的語氣:“不準看什么別的美人,有美人跟你搭訕也不準理她們!”

    他悶笑出聲,手搭在我肩膀上:“嗯,還有呢?”

    突然就有點傷感了,我垂頭喪氣地看著鞋尖,半晌:“要早點回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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