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頭被抬起來,他定定看了我一會兒,額頭被蜻蜓點水地觸了下:“等山上的佛�;ㄖx了,我就來接你。”
在這個艷陽如炙的盛夏晨日,我們一個向著山外,一個向著山里,南轅北轍的兩條路各自延伸千里,仿佛無終的命運。我不能預知,卻隱約感到不安,自古以來,那些惜別以花期為諾的男女,似乎都是錯過,因過而錯,因錯而過。繁華景物都在身邊過去,一路燕囀鶯啼,不久,眼前出現(xiàn)一段長而斑駁的青石階,濃蔭掩映,臺階角落長滿碧色苔蘚,像一幅錦緞暗繡了同色的邊紋。停下腳步抬頭望上去,綺柱重樓,白玉鉤帶,五色簾有耀目光彩,眼前的巍峨山門同昨夜所見毫無二致。公儀斐轉(zhuǎn)身看我:“君姑娘可是累了?”其實只是腦中頓然浮現(xiàn)那個撐著孟宗竹油紙傘的頎長身影罷了。我搖搖頭,跟著他一路踏上這段年成久遠的青石階,臨近山門,到底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孤竹山,是公儀家的產(chǎn)業(yè)?”引路的公儀斐頓了頓,重樓正中懸掛的巨大銅鏡映出他白色身影:“從前不是,孤竹山是佛�;ǖ氖ゾ�,每到佛�;ㄆ�,賞花之人多得要將山路踏平,所以五年前我將它買回來了,這么個清幽之地,還是安靜點好。”我緊隨上兩步,來到山門正下方,及手觸到陽光下斑斕的琉璃珠簾:“山門看上去有些年成了,這副五色簾倒還是嶄新�!惫珒x斐似笑非笑摩梭著手中玉鐲:“一月?lián)Q一副,五年來光這一項就不知燒了我多少錢,能不新么?”話罷打起簾子:“君姑娘,請罷�!敝樽诱蛔矒簦l(fā)出叮當脆響。我伸手穩(wěn)住撞擊的珠串:“其實撤掉這幅簾子也不礙事吧,這樣常換常新,著實浪費了些。”他低頭做出考慮的模樣:“也不是不可,但總覺得,撤掉它,就少了些什么。”我看著他:“少了些什么?”他頓了頓,若有所思拂起一串珠簾:“大概是,燒錢的快感。”“……”
我不知這座山門對公儀斐意味著什么,他似乎毫不在意,也許已經(jīng)忘記少年時代曾在這里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發(fā)白衣,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不知在何時死于何地。山門旁古樹參天,邁步而過的那一刻,感到那些細密葉縫里藏了無數(shù)雙眼睛,正冷冷地看著我。這巍峨山門是那死去女子不能消散的執(zhí)念�?晌也蛔鏊廊说纳�。
山門后又是百步石階,石階之上,叢林掩映一處深宅大院,規(guī)�?氨韧跏倚袑m。想來公儀家果然十分有錢,有錢到這種地步,背后不是政府撐腰就是反政府的撐腰,慕言竟與這樣的家族有所結(jié)交,真是讓人擔心。
一路無話,臨近宅邸,看到宅門緊閉,門前空無一人,正覺奇怪,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騎著匹瘦馬跌跌撞撞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幾乎是摔下馬地哭著跪倒在公儀斐面前:“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和大小姐又打起來了,宵風快死了,翠兒姐姐讓我趕緊來找您……”少年話還沒說完,眼前白影一閃,公儀斐已將我一把帶上那匹喘氣的瘦馬,箭一般繞著院邸高聳的圍墻疾奔而去。我在馬上只來得及問上一句話:“那什么,夫人?大小姐?”頭上傳來公儀斐模棱兩可的回答:“家姊與拙荊不睦日久,偶爾會小起爭執(zhí),讓君姑娘見笑了,真是慚愧�!钡故且稽c兒聽不出什么慚愧之意。風在耳邊呼嘯,我鬼使神差道:“你姐姐同你,是一胞所生?”身后一片沉靜,半晌,聽不出情緒的一聲笑,隱隱含了四個字,定定的:“一胞所生�!笔掷镂罩鸟R鬃一滑,我差點兒沒控制自己跌下馬,怎么可能,四個字含在舌尖轉(zhuǎn)了三遍,終歸沒說出來,和著呼呼冷風驚訝地吞進肚里。
說真的,公儀斐竟有一個胞姐活在世間,這件事比說君瑋從小到大暗戀我還不可置信。傳說中,柸中公儀家本家這支血脈絕不允許雙胞胎存在,假如生出雙胞胎,一定是留一個殺一個。這件事主要歸功于守護公儀家的兇獸千河太廢柴。一向來說,公儀家家主確立自己權(quán)威的最主要方式就是召喚兇獸,但這只廢柴兇獸無論如何也分不出雙胞胎血統(tǒng)的區(qū)別,可以假設(shè),如果公儀家生出一對雙胞胎,哥哥有一天繼承家主之位,與千河定下血盟獲得召喚它的能力,那擁有相似血統(tǒng)的弟弟要冒充哥哥來召喚兇獸千河造個反什么的簡直輕而易舉。就像一個舉世的英雄,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夠打倒他,一旦患了毒瘤這樣的絕癥他也活不成。所謂雙胞胎正是公儀家可能滋生出毒瘤的引線,這毒瘤是指內(nèi)亂。再強大的家族也架不住內(nèi)亂,這是經(jīng)驗之談,睿智的長老們早早看出這一點。公儀家歷世七百年,有不少倒霉的家主生出雙胞胎乃至龍鳳胎,基本上都是這么處理的,被選上的那一個是天之驕子,從此眾星拱月,未被選上的那一個則賤若草根,即刻就地絕命。有意思的是,歷代公儀家家主,最有成就的那幾個全是雙胞胎出身。來到世間背負的第一樁債就是同胞骨肉的鮮血,大約這樣的遭遇能讓人變得無情。
七年前公儀家被毀時,我似乎聽說這一代的家主有個同胞姐姐的傳聞,當時還小有嘆息。如今得知這胞姐竟在人世,真是叫人詫異,她不是應該一出生就被投進太灝河喂他們的守護神了么?
后來證明我完全是大驚小怪,事情的奇妙遠遠不止于此。正如不知哪位哲人說的,生活永遠有驚嚇,你不是即將被驚訝,就是正在被驚嚇。
載著我們的瘦馬喘著粗氣馳進一片開闊綠地,小片黃土里,一匹皮毛油亮的黑色駿馬嘶鳴著轟然倒地,濺起茫茫煙塵。公儀斐拎著我飛身下馬,腳落地立定之時,才看到倒地的黑馬旁還跪了個執(zhí)劍的紅衣女子,扶著右臂,仿似受了什么傷,薔薇花一樣的臉上滿是不甘表情,那種鮮艷、飽滿、重重疊疊的美麗。驚慌失措的仆人們齊齊讓開一條路,公儀斐疾步過去扶起她,大約觸到傷口,女子悶哼了聲,長劍支地,未受傷的那只手反過來緊緊抱住公儀斐的胳膊,聲音倔強,帶著哭腔:“先看看宵風,看是不是被那個瘋女人打死了!”自認識以來就沒幾個時候不嬉皮笑臉的公儀斐眉頭緊蹙,耐心摻著紅衣女子容她檢視倒地的駿馬。而我的眼睛定在不遠處拴馬樁旁的白衣女子身上,久久不能移開。流瀑一樣漆黑的發(fā),寒潭深泉般一雙眼,額間一只壓著發(fā)鬢的黑玉額環(huán),手中一柄銀色的九節(jié)鞭。永安,卿酒酒。這個本該死去的女子似一座冰雕立在曦光之下,腳下扯出長長的影子,一個大活人。我定定地看她好一會兒,忍不住想要走過去,驀然聽到公儀斐沉聲質(zhì)問:“薰姐,怎么回事?”他抬頭望著我的方向,懷里紅衣女子雙手顫抖,眼里含著憤恨的淚,身旁叫做宵風的黑馬在長長幾個鼻息后徹底沒了動靜。薰姐?入水珠玉般的嗓音淡淡然響起:“弟妹劍術(shù)太差,一不小心手滑,傷了她。至于那匹馬,昨日不是摔了你,連主人都認不出的劣馬,要它何用�!蔽揖o盯著回話的這個白衣女子,而她目光掃過來,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積雪,頓了頓,揚手收了鞭子,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
紅衣女子大聲哭起來:“她把宵風打死了,她還打傷了我,你就這么讓她走了……”公儀斐冷冷打斷她:“你是太任性了,她腦子有毛病,讓你離她遠一點,你還偏要去招惹她�!奔t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我夫君�!惫珒x斐摻著她未受傷的胳膊扶她起來:“好問題,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還有誰能夠這么縱容你。”紅衣女子甩開他的手獨自站起來,眼里還殘留著淚水,卻咬著嘴唇恨恨道:“天下最疼我的人永遠是我爹,可他,可他……”話未完又蹲下地大哭起來。公儀斐也蹲下來,從衣袖里掏出一張絹帕遞過去:“別哭了,看看你還有沒有個夫人的樣子。”語聲雖嚴厲,卻是溫柔的臺詞。我抬頭望卿酒酒離開的方向,流云在草場上投出不知為何物的影子,微風吹送,蒲公英貼著草葉飛舞,漫山遍野的炫金佛�;ㄓL盛開,而那白色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佛桑花叢里。
此后五天,我沒有見過卿酒酒,宅邸的仆人告訴我,說那不是什么卿酒酒,是公儀薰,公儀斐的胞姐,自小流落在外,身世可憐,兩年前一個月夜被送來公儀家,分別多年,終于同胞弟相聚。聽說那夜公儀斐的夫人公儀珊大不以為然,認為來者必是假冒,怒氣沖沖趕來花廳,卻在見到公儀薰面容時愣怔當場。我欲探聽后事,說得興高采烈的仆人卻猛然頓住,此后無論如何不愿再開口。大約能夠明白,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大小姐,向外人提太多著實不是好事。我不知公儀薰腦子是不是有問題,看著不像,但公儀斐說她有問題,她就是有問題,好比那時父王覺得我無血無淚,哪怕我熱血澎湃也毫無意義,這就是權(quán)威的力量。
通過多次不經(jīng)意的墻角,得知公儀斐似乎對胞姐有些漠視。據(jù)說公儀薰剛回公儀家時,姐弟感情雖寡淡,也沒什么大問題,畢竟不在一處長大,有隔閡很正常。但這種看似的融洽只是初時那兩個月罷了,漸漸大家便發(fā)現(xiàn),有時候公儀薰做的事,真是不能用常理推斷。當然大部分時候她都不做事,但一旦做點事,基本上要出事。
公儀薰初回公儀家的第三個月,有友人來找公儀斐斗鷹,半空中兩只蒼鷹以厲喙相迎,彼此攻勢凌厲,一只鷹負傷甚重欲求庇護,后面那只鷹一心求勝緊追不舍,兩只鷹直直沖向看臺上的公儀斐,被坐在一旁的公儀薰以九節(jié)鞭瞬間擊殺……最后賠了友人不少錢。這是第一次,公儀薰對公儀斐表現(xiàn)出極端的保護欲。爾后兩年,類似事件不知幾多,公儀家因此賠掉的錢也不知幾多。同時,因謀劃傷害或即將傷害公儀斐而死在公儀薰九節(jié)鞭下的刺客也不知幾多。簡稱三多。
我兄姐雖不少,但全是同父異母,且同他們素無往來,不能確切理解所謂姐弟兄妹之情,自小最親厚的怕是君瑋,但想象中,假如有一天,愛好寫的君瑋希望得到某位名家的傳世孤本,而名家的兒子表示只有我嫁過去才能給君瑋這孤本,我想了一下,有沒有可能自己主動嫁過去,最后覺得就算君瑋用棍子把我敲昏強制嫁過去等我醒了也要自己跑回來……但是,面對類似的事情,公儀薰卻主動點了頭,僅為一本棋譜,為幫胞弟拿到最中意的生辰禮物。
傳說中,對方已將彩禮送上門,公儀斐才知曉此事,幾乎是扔的把一隊彩禮外帶管家小仆丟出公儀家大門,素來泰山崩于四面八方都能面不改色保持微笑,卻在這一次動了真怒。爾后,原本就算不上親厚的姐弟關(guān)系日漸疏遠,直至今日,按照仆人們的說法,公儀斐似乎已當自己根本就沒這么個姐姐。
公儀斐說公儀薰腦子有問題,我想他不是隨便說說,大約經(jīng)歷了那些事,他是真的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但他不了解的我明白。無論他們?nèi)绾握J為,我知道,公儀薰就是卿酒酒。誠然,那個山門前撐著油紙傘的卿酒酒已經(jīng)死掉了,但這世間有一種生物,以意識游絲和精神殘余凝聚出新的形體,凝聚后生前身后事通通忘記,恍若新生地來到人世,這生物的名字,叫做魅。我不相信卿酒酒是公儀斐的胞姐,公儀家歷來對雙胞胎的處置從不拖泥帶水留人空子。倘若卿酒酒不是,那以卿酒酒的精神殘余凝聚出的公儀薰自然也不會是。
可歸根結(jié)底,只是我的直覺罷了。
君師父希望我出門在外少惹事端。我小時候認為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長大了被逼無奈地覺得很多時候無知是福,對這世間了解越少,越容易快樂滿足。自此,好歹克制住了接近公儀薰的沖動。
但我沒有去找她,她卻來找了我。
這一日冷風乍起,客居小院里紫薇花隨風飄搖,艷紫深藍,起伏成靜海里一片粼粼波浪。公儀薰分花拂柳而來,悠然白衣若隱若現(xiàn),似一朵浪花及至眼前,隔著一扇軒窗同我對望,半晌,淡淡道:“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我是只魅,而你是個,被烙印了華胥引的死人�!�
盡管對她來找我干什么已有所猜測,但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法預知的開場。我打開門,請她進來:“傳說形魅由精神力凝聚而成,最易感,看來果然如此,一般人可看不出我的精神游絲和活人有什么不同,更不用提封印在我身上的上古秘術(shù)華胥引�!�
她微垂了眼睫,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眸色帶一點藍,似有萬水繞了千山映了藍天,天上天下一派細雪。
我撐了腮幫看她:“你是為的什么來找我?是想要我?guī)湍憧椧粋夢?既然你聽聞過華胥引,那么想必也知道,讓我織夢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蔽叶⒅难劬Γ骸斑@代價你付不起,一只魅的生命,對我毫無意義�!�
她抬起眼睛,目光掃過窗外起伏的紫薇花:“織夢?助我凝聚的秘術(shù)師倒是曾提起過華胥引這門功用�?晌也⒉幌霃哪隳莾旱玫绞裁刺摶脡艟�。我不知華胥引織夢需要什么代價,天下怕也沒幾個人知道。我想要的比那真實得多�!彼粗遥骸澳阋欢ǹ梢钥吹�,封印在我身體里的,關(guān)于前世的那部分記憶�!�
腮幫擦過手掌撞到桌子,砰的一聲,可見這件事多么令人震驚,倘若有轉(zhuǎn)生之說,形魅差不多就相當于人的轉(zhuǎn)世,就像我們出生都不會帶著從前的記憶,魅亦如是,怎么可能有所謂關(guān)于前世的記憶。
大約看出我心中疑慮,她雪白手指置于眼瞼之下,正是泛藍的一雙瞳仁:“這里,封印著我作為人類的記憶。據(jù)說我死在七年前,爾后秘術(shù)師用五年時間助我凝聚,提取了死前殘存的關(guān)于過往的意識,封進兩顆珠子,放進了這個新凝聚出來的身體里。但現(xiàn)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沒有那些記憶,我什么都不是�!�
我奇怪地看著她:“那你為什么來找我?讓那個秘術(shù)師解開封印就好了,這樣,你就是完整的你了�!�
風拂過窗欞,她眼中閃過一些東西,來不及捕捉便歸于靜謐:“子恪說得對,那樣年輕就死去,不會是什么好的人生,那些記憶不要也罷。他請人助我凝聚,據(jù)說我前世欠阿斐良多,唯一心愿便是能有所償還,借此機緣重新活過來,就當是一個全新人生�?晌医鼇韰s想,再怎么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稱之為美好的回憶,子恪送我回公儀家時說,阿斐一直很掛念我。可如今,卻讓我懷疑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封印在我身體里的這段記憶,秘術(shù)師是沒有辦法看到的,如你所說,他們只能解開封印,但那些令人痛苦的不好的回憶,我并不想知道,只需要那些美好的東西,就足夠了。華胥引當可以做到這一點,若你愿意幫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盡力幫你拿到。而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后,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
她說得不錯,華胥引的確可以看到封印的記憶,這道理如同窺探他人的夢境,只是陷入她的記憶時需注意自身安危,除此外也不會有什么別的耗費。
良久,我輕聲道:“子恪?陳世子蘇譽的……表字?”
她看了我一眼,略點頭道:“是,蘇譽,蘇子恪�!�
我笑起來:“我可以幫你,我什么都不要�!�
君師父救活我,為的是讓我刺陳,轉(zhuǎn)眼已出門許多時間,卻一點也沒為這件事做準備,此番,正好可以借她的記憶打探打探虛實。差點忘了,公儀家七年前,還是陳國的一條手臂。
第三章
曼妙的姿態(tài)在卿酒酒纖長的身段間蔓開,似三千煩惱絲纏在足踝,被十丈紅塵軟軟地困住,指間卻開出一朵端莊的青花。
公儀薰說她只想知道記憶中那些好的事情,看來,這是個不容易想太多的人,真是恨不能將她引薦給君瑋。
有些人想得太多,做得就少,而一心做事的人,想法往往比較單純。仆人們暗地里講這兩年公儀薰在公儀家所作所為,不管是什么事總歸是干了不少事,可見著實是想得比較少。其實人生在世,不管做多做少,樂在其中就可以,當你快樂,你的世界也會快樂,在你世界里的人也會快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緣分的人,他們的世界才會有重合的部分。我想,公儀薰找我?guī)瓦@樣的忙,是要找到自己同公儀斐重合的那部分世界。
月圓之夜,白衣的公儀薰再次來到我客居的院子,據(jù)說今夜外廳正舉行懷月明節(jié)的宴飲,想來無人會打擾我們。小仆將碧紗櫥安置在院中葡萄架旁,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壺壺碧色翡翠,涼月悠悠,照進櫥中一張輕榻、一床軟褥、一只繪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
剛安置好,公儀斐翩翩白衣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院門口。十來步外看著碧紗櫥前的公儀薰,沒什么表情:“找了半日,你竟在這里�!�
公儀薰向前走了幾步,又頓住,月光投下一個頎長的影子。
公儀斐淡淡瞟她一眼,目光移向我,秋水桃花似的一雙眼攢出笑意:“既然家姊親近君姑娘,便請君姑娘今夜代為照看家姊了,切勿讓她走出這院子�!�
我懵懂看著他,不知何意,而他已轉(zhuǎn)身離開,邁步前頓了頓:“一年前那樣的事,我不希望再發(fā)生�!�
半晌無聲的公儀薰旋身撈開紗簾,我終歸好奇:“一年前,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和衣躺在榻上,淡淡道:“無事,世家大族關(guān)于懷月明節(jié)的宴請,大約你也有過耳聞�!�
我確實有所聽聞,公卿世家常在月圓夜籌辦這樣的宴請,說得風雅正直,“感明月入懷,邀君歌飲以紀流光”什么的,實則不過以淫樂為手段的社交罷了,宴上歌姬舞姬任人挑選做樂,可想糜爛成什么樣。晁朝至此七百年,留下的紙醉金迷的風俗,懷月明節(jié)便是其一。
我坐得靠近床榻一些,她閉上眼睛,淡淡續(xù)道:“去年公儀家的懷月明節(jié),各方家主赴會,那夜我在外游逛,碰到兩個喝醉的客人,被誤以為宴飲上獻舞的舞姬�!�
我移了移枕屏,幫她擋住側(cè)旁的夜風:“然后呢?”
她的手撫上額角,依稀疲憊模樣,嗓音卻漠然至極:“然后?我卸了他們的胳膊。一人一只�!�
我說:“這……”
她淡淡道:“阿斐很生氣,我似乎總是惹他生氣,或許,我由著那兩個家伙輕薄,他就不生氣了?”
我想了想,道:“也許,他是氣他們竟敢輕薄于你�!�
她的手從額角放下,睜開眼睛,冷冷看著我:“那種話,我不會再相信�!�
浮云掩月,落花繽紛,淙淙琴音里,軟榻上公儀薰呼吸漸勻,大約已入睡。這琴音并非華胥調(diào),只是有助眠功能。魅這種生物游走于星辰法則的邊緣,其實是沒有所謂以命為譜的華胥調(diào)的。我說不需要一只魅的生命,她付不出那樣昂貴的代價,其實我也織不出她的華胥之境。但好在有幻之瞳這種東西存在,又幸而她的愿望只是讓我?guī)退纯幢环庥〉挠洃�。對于形魅而言,精神先于肉體產(chǎn)生,精神和肉體相對于人類的緊密磨合,更像是兩個蹩腳湊在一起的東西,極易被分開,這樣不被肉體過多束縛的精神也極易被窺視。鮫珠之主以華胥引催動自身意識窺視這類精神的能力被稱為幻之瞳。在對方精神極平穩(wěn)的情況下,不要說只是被封印,就算是被加密的記憶,幻之瞳也能清晰解讀出來。當然這種事其實是不太道德的,一般我不會輕易去解讀一只魅的記憶。主要是長這么大我也沒見過魅。假如慕言要是只魅,我天天沒事兒就解讀他的記憶玩兒。
閉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陸離。亂石白沙,古樹枯藤,凄涼風景快速穿過身體。寒泉里荒鴉撲騰,剎那間一團白光爆裂開來,似墜落的點點晨星。耳邊冷雨淅瀝,陡然大開的視野,可見輝煌山門前,一副五色簾,幾塊青石板,白衣少女接過白衣少年手中的黑玉鐲,微微抬高的油紙傘下,一張冰雪般的臉毫無表情。那是卿酒酒,也是公儀薰。原來,這果然是他們初識情景。
那夜所見一一掠過眼前,想了一會兒,覺得要節(jié)約時間,拍干身上零落的冷雨,果斷地跳過此節(jié)再去捕捉下一段意識。閉眼睜眼之間,恍若邁到天的盡頭,眼前一片濃黑。
我有點害怕,拽緊了衣袖,慕言不在,終歸沒有那么得心應手。
半晌,待眼睛能在黑暗中視物,也沒那么緊張了。極細的一聲燈花爆裂后,終于看到光明從地底漫起,沿著衣裙爬上來,一點一點盈滿眼睫。耳邊響起輕浮歌聲,虛無景物貼著光亮顯現(xiàn),似一幅暈開的水墨圖。
極目四望,人影幢幢。抬頭往上看,吊頂上懸了盞巨大的枝形燈,青銅燈柱似九層寶塔,十七個燈碗里黃焰灼灼,照得整個大廳有如白晝。天井圍欄式的高闊主堂,正中一處以云石砌成高臺,三個身著大紅嫁衣的姑娘俏生生立在臺上,左側(cè)女子正懷抱琵琶垂首彈唱。四圍兩丈遠的地方擺滿客椅,落座皆是男子,從十三四少年到七八十老翁,要是招募兵役也能如此齊心,這個國家就太有前途了。二樓俱是雅間,雕刻精巧的圍欄后懸了好幾層簾子,招待的想必是貴客。我想了半天,搞清楚身在何方,捂著眼睛暗嘆一聲,覺得怎么能和青樓這么有緣分呢。盡管有時也想表現(xiàn)得瀟灑不羈,但著實沒有執(zhí)念覺得這輩子一定要逛一次窯子才顯得不虛此行。命運卻善解人意過了頭,在十三月的生意里逼我逛一回,今次又莫名其妙逼我再逛一回。且看陣勢,這回還正撞上人家青樓遴選新花魁暨新花魁開苞的競價大會。心情真是難以言表。
臺上紅衣女子一曲乍停,樓上樓下競價四起,揚起的價牌一路飆升,可見一世風流不如一夜下流。但花魁的初夜,負擔得起的畢竟是少數(shù),大浪淘沙后,獨留下二樓兩個雅間的客人爭拔頭籌。真是搞不懂,這些人拿這么多錢買一個姑娘,只能睡一夜,為什么不拿這些錢去娶一個姑娘,可以睡一輩子。
垂地的珠簾將出價人擋得嚴嚴實實,被喚作隱蓮的紅衣女子身價已抬至三千零五金。之所以有個零頭,在于無論左雅間的客人怎么出價,對面雅間總會不緊不慢不多不少加上五金。大約是感到不同尋常,鶯歌燕舞的大廳一時寂靜無聲。正待兩人繼續(xù)開價,大門口驀然傳來一陣騷動。遙遙望去白衣翻飛間銀光閃過,幾個類似打手的角色被一柄銀鞭抽得直摔進正廳。僅看到那身白衣就讓人感到無窮冷意,這人只能是卿酒酒。云石臺上待選花魁的幾位美人嚇得花容失色,而客人們的自我保護意識也著實強烈,還沒等正主的腳踏進門檻,原本擁擠的大門口呼啦一聲連個鬼影子都沒了。手持銀鞭的白衣女子垂眼邁入正廳,幾個侍從模樣的黑衣人兩列而入。果然是卿酒酒。老鴇一看就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堆笑幾步迎上來:“小姐可是進錯地方了,我們這兒不做姑娘的生意……”話未說完,被冷冷打斷:“你們這兒,做的不就是姑娘的生意?”右方雅間的珠簾陡然一串輕響,寂然里格外清晰,而后簾子整個撩起來,顯出男子頎長身影。真是假設(shè)一百次也沒有想到,這人會是公儀斐。
一身錦衣的公儀斐居高臨下直視卿酒酒,訝然后神色帶了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單手將珠簾掛上一旁金鉤。樓下一個妖冶歌姬掩口竊聲:“啊……應梅軒的,竟是公儀公子……”另一個樸素點的接話:“誰?”歌姬悵然:“柸中公儀家的家主,世有‘風姿傾眾目,文采動諸公’之稱的公儀斐�!鳖D了頓:“隱蓮真是好福氣呢�!�
兩個歌姬對話近在咫尺,連我都真切聽見,更不用提卿酒酒。但她目光只在二樓所謂應梅軒淡淡一瞥,收起鞭子,垂眼踏上鋪了紅毯的木樓梯。老鴇在身后跺腳:“姑娘即便是來逛青樓,也好歹扮個男裝,別壞了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啊……”被尾隨在后的黑衣侍從利落地用金葉子堵了嘴。
整個大廳的目光全集中在半路殺出的卿酒酒身上,本人卻渾然不覺,徑自邁入先前與應梅軒叫板的雅間。
未幾,簾子打起來,看到一個錦衣玉帶的清秀少年局促立在落座的卿酒酒身前:“阿寧不該來這種地方惹姐姐生氣,阿寧……”
卿酒酒漫不經(jīng)心打斷他的話,以手支頤,低頭看樓下云石臺上待價而沽的姑娘:“你喜歡哪一個?”
少年訥訥抬頭:“什么?”
對面一直默然不動聲色的公儀斐遙遙舉起酒杯:“方才在下已出到三千零五金,看兄臺之意,是打算,”話到此處微勾了嘴角,卻是定定看著珠簾旁的卿酒酒:“要成全在下的好事了么?”
少年垂著頭不敢答話,卿酒酒抬起眼來,卻只是不經(jīng)意一瞥,目光仍聚在樓下云石臺上,手指在檀木桌上微微一頓:“兩萬金,這三個姑娘,我全要了�!�
樓上樓下眾人目瞪口呆,我也目瞪口呆。極目四望,只有公儀斐一人從容地斟酒自飲,唇角還帶著微微笑意。從未見過哪個女子在青樓叫姑娘叫得如此理所當然氣勢逼人,真是讓人不服不行。
老鴇張大嘴說不出話,不知是驚的還是喜的,畢竟兩萬金叫三個姑娘,全大晁最敗家的敗家子都干不出來這種事。
叫阿寧的少年神色半紅半白已近錯亂:“姐你不是來,來捉我回家的么,這是……”
卿酒酒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端起桌上茶煙裊裊的瓷杯:“既然跑來和人搶姑娘,就要搶贏,我平日,”眸光從朦朧水霧后淡淡眄過來:“是怎么訓導你的?”
少年愣了愣,頭垂得更低,她抿了兩口茶起身離開,簾子放下來時,隨意掃了樓下一眼:“這三個姿色尚可,選一個最中意的,今夜不用回家了。”
沒有人會看到我,這就是說,自卿酒酒出現(xiàn),我可以隨意調(diào)整角度觀察她臉上每一個表情。這著實是個美人,卻好似冰雕,不見半點笑意,哪怕是冷笑,仿佛對世間諸事不感到半點興趣�?稍谶@記憶中,她的弟弟卻是一個名叫卿寧的少年。而與公儀斐第二次見面,他們倆在青樓里一起搶女人�;弥荒芸吹接洃�,無法解讀她的神思,越發(fā)令人不解。
尾隨卿酒酒一路步出青樓,才發(fā)現(xiàn)此樓臨湖,湖岸楊柳依依,湖中有疏淡月影。黑衣侍從輕易與夜色融為一體,被她留在原地,手里提了盞風燈,獨自一人沿著湖堤散步。我緊緊跟上。幾乎繞湖一圈,半晌,越過一處低矮湖堤,看到月夜下靠岸處泊了艘敞篷的烏木船,船頭立著的卻是方才還在青樓里飲酒的公儀斐。風流倜儻的公儀公子手里斜執(zhí)了把青瓷的酒盞,正垂頭以杯中酒祭湖,聽到響動,略抬了眼睛,看到來人是卿酒酒,露出略顯驚訝的笑意來:“卿小姐。”
卿酒酒步履不疾不徐,行至烏木船前,停了腳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公儀公子與湖同飲,倒是風雅�!�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語聲卻萬分委屈:“中意的花娘們悉數(shù)被小姐買了去,飲酒填詞無人陪伴,只能獨自出來尋點樂子了。”頓了頓,嘆道:“不巧船劃得不好,才想賄賂湖君兩杯薄酒,叫它不要與我為難。”目光對上卿酒酒的眼睛,微仰頭伸手向她:“不過,此番同小姐偶遇,看來是上天垂簾,不知能否給斐這個榮幸,邀得小姐一同游湖呢?”
話雖說得可憐兮兮,臉上表情卻過于歡欣鼓舞,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演戲演得這樣,完全不似慕言的渾然天成,照卿酒酒的性情,吃錯藥了才會答應他呢。
但真是不知道卿酒酒怎么想的。
湖風吹得楊柳微動,戴著黑玉鐲的瑩白手腕從長袖里露出,搭上公儀斐衣袖,一個傾身借力上船。烏木船晃了晃,兩人隔得極近,她將手中風燈遞給他:“公儀公子劃船,可要當心�!蔽页脵C也踏上船,立在角落,因僅是一抹意識,也沒有重量,不會給劃船的增加什么負擔。
公儀斐眸中微光閃過,只是一瞬,待船劃過湖岸老遠,才低低笑道:“小姐就這么上了船,真讓斐吃驚,難道不怕斐別有用心,唐突小姐了么?”
船中小幾上擺了個瑩潤明澈的水晶枕,卿酒酒垂眼觀賞,漫不經(jīng)心地:“那便要看公儀公子打不打得過酒酒了。”
烏木船漸漸停在湖中,公儀斐微微撐了頭,裝出一副懊惱模樣:“早知不該賄賂湖君那兩盞酒,該叫它打個浪頭來將我們都掀翻了才好。”
她撐著腮,目光投到他的臉上:“怎么?”
他棄槳坐在她對面,僅隔著一張小幾,手里握著重新斟滿酒的瓷杯:“你真想知道?”
她似乎真是想了想,抬頭看他,重復道:“怎么?”
他目光自淡青的杯盞移向她雪白臉龐,收起唇邊那一抹笑,沉靜看著她,半晌:“小姐身手高強,想必此時,也只有這樣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斐所愿甚微,自孤竹山一別,長久以來,不過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罷了�!�
突如其來又恰到好處的表白,多一分就是調(diào)戲少一分對方就聽不懂說的是什么意思,我在心里暗嘆一聲,公儀斐真是此道天才。想象中一向面癱的卿酒酒應是裝沒聽到,那公儀斐這個表白就真是白表了。但幸好這種違背言情規(guī)律的事情沒有發(fā)生。
一直撐腮把玩水晶枕的卿酒酒手中動作稍停,緩緩坐直身子,目光帶一絲訝異,沉靜地看著公儀斐。遠處傳來隱約的洞簫聲,她撐著小幾傾身靠近他,兩人相距呼吸可聞,是曖昧的姿勢,語聲卻極冷:“你想救我一回?這就是,你心中所想?”他秋水似的眼中眸光微動。
她靠得更近一些,唇幾乎貼上他耳畔:“如果我跳下去,你真會救我?”微偏了頭,離開一點,沒什么情緒的聲音,極淡,極輕:“我不會鳧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滑落在幾上的一縷發(fā)絲被公儀斐握住,他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語聲卻溫軟:“言談間如此戲弄于斐,小姐是覺得,斐的心意……太可笑?還是覺得斐,太不自量力……”
話還沒說完,那縷發(fā)絲已從他手中急速溜出去,嘩啦一聲,船邊濺起一朵巨大水花,透過漾起的薄薄水浪,看到白色身影似蓮花沉在深水之下。嘩啦,又是一片水花。半晌,公儀斐將嗆水嗆得直咳嗽的卿酒酒抱上船。兩人衣衫盡濕,公儀斐臉色發(fā)白:“你這是……”
在拍撫下咳嗽漸止的卿酒酒伸手握住公儀斐的衣襟,冰冷眼睛里映出月亮的影子:“我從不戲弄人。”又咳了一聲:“你也沒有騙我。”臉靠他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既然如此,十天之后,來卿家娶我。”這真是讓人吃驚,注意公儀斐神色,欣慰地發(fā)現(xiàn)我不是一個人。但月光下渾身濕透的卿酒酒只是定定看著他:“你愿不愿意?”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秋水涌動,沒有立刻回答。她臉色一冷,一把推開他,語聲涼進骨子:“不愿意?你說的那些所謂思慕,果然是沒意義的廢話。永安卿酒酒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人,公儀公子。”
他愣怔神色終于恢復過來,碧湖冷月下,笑意漸漸地盈滿眼睫:“怎么會?十日之后,我來娶你�!彼兆∷氖�,唇角勾起來:“我沒有喜歡過誰,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覺得你該是我的�!�
她別過頭去,望著不遠處一座湖島,半晌:“你看到那些青樓女子,也覺得她們該是你的罷。”
他哧地笑出聲:“她們不是我的,你看你喜歡,我也沒同你搶�!�
她若有所思回頭,良久,取下手上的黑玉鐲:“屆時,父親要我以舞招親。來看我跳舞,譜一支更好的曲子給父親,這樣,你就能娶到我。父親曾贊嘆過你的文采,可惜此次招親不是填詞作詩。樂理上,曾經(jīng)得他稱過一聲好字的,當今天下只有陳世子蘇譽�!�
他笑盈盈地重新握住她的手:“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請我表弟幫忙?”假裝嘆息:“我平生最不愿同他一起,萬一屆時你看上他,你父親看上他,那怎么辦?我又不愿意同他動粗�!�
她將摘下的玉鐲放到他手心:“記得你說過什么,你說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搶到手,不要讓我失望�!�
風吹來,小船輕輕搖晃,他抱住她,半晌:“跳舞的時候多穿點,別讓人在眼睛上占了便宜。”良久,她垂在身側(cè)的手緩緩抬起,摟住他修長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緊地摟住她。她下巴擱在他濕透的肩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遙遙地望著天上的月影。
這是我見過的全大晁在初遇后發(fā)展最為迅猛并確定關(guān)系的一對男女,真是很難理解一見鐘情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個人,此時承諾就能全部忘記?我有這種想法,主要是記起八年后公儀斐正經(jīng)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兒公儀珊。可以想象,既是這樣的結(jié)果,此次求親,又怎么可能順利安穩(wěn)?
但無論如何,十日很快過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為祭神而建的朝陽臺上聚滿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肅穆白衣,面無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臺上。這下面的人,多的是為卿家的財而來,為她的貌而來,唯有那么一個人是為她這個人而來。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時,卻沒有露出高興表情,反而以手支額,緋色的唇微微動了動,乏力似的閉了眼睛。一旁的琴師開始調(diào)音。我看得真切,她說的是:“還是來了。”
而我此時終于記起若干年前的一則傳聞,說陳國卿氏女一舞動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只因此后再沒有關(guān)于她跳舞的傳聞,所以天下還沒有被動得太厲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為青花懸想的曲子一時風頭無兩,竟然連雁回山這種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時不時聽到兩句哼哼,可見是多么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卻并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謂大晁第一舞姬好一點點,但僅憑此就名動天下,可見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動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兩人親事竟然完全沒什么阻礙,省掉納彩問名納吉納征這一系列繁瑣過程,當下直接請期將結(jié)親的日子拍板定釘,著實順利得讓人沒有話說。但我知道這故事的結(jié)果,結(jié)果是卿酒酒死了。回頭來仔細理一遍,似乎聞到什么陰謀的氣息,但畢竟生性比較純潔,想了半天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盡管成親的日子就在一月后,那一夜,公儀斐卻沒有立刻回柸中準備。我拜讀過君瑋一本,講一位風雅公子趁夜翻墻到意中人后院,就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么的。而看到公儀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后花園的高墻,伸手攀過墻垣上一束紫色的風鈴草,我覺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瑋的讀者了。
可惜公儀公子的心上人并不如故事里那姑娘那么病弱,一貫早早入睡。園中一株高大桐樹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練習什么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懸想的調(diào)子,卻又有所不同。約莫察覺墻上有人窺視,轉(zhuǎn)身時一柄小刀于兩指間急速飛出,待看清是公儀斐,刀子已離他面門不過三寸。一個漂亮的閃身,刀刃擦著發(fā)絲飛過,她臉色發(fā)白,仰頭望著他:“你在做什么?”
他風度翩翩立在墻垣上,手中一串剛采下來的風鈴草,渾身所傷不過幾根頭發(fā):“你又在做什么?”微微垂眼看著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給岳父的那支曲子�!鳖D了頓,補充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誰做的。”
說話間已從墻上飛身而下,指間風鈴草小心別在她發(fā)間,襯得一頭長發(fā)愈加烏黑動人。她抬頭看他,眸子里有隱隱的光,卻只是一瞬,他的手順勢擱在她肩上,她微微偏頭看園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親恰選中這支曲子,是他的鑒賞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漸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著我作的不怎么樣的曲子,和著專為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著誰?”
她微微皺眉:“我誰也沒等�!�
他自言自語:“原來果真是為這曲子專門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惱意,轉(zhuǎn)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住,逆著月光看過去,光影模糊之間,是一張柔軟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是跳給他們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給我一個人看。”
這樣直白的情話真是讓一般的姑娘無從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臉上連一絲害羞之意也無,反而鎮(zhèn)定地瞧著他,半晌,冷淡嗓音自喉間響起:“你說得沒錯,我一個人練了這么久,是想要跳給你看,我的確是在等著你來。”
我覺得公儀斐每次調(diào)戲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著她來反調(diào)戲。這姑娘是這樣,氣勢上絕不能矮人半頭,就連調(diào)戲人也是,真是容易了解。但那些坦白的話用那樣冷冽的聲音說出,就像冰凌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澗流出,真是聽得人神清氣爽。
公儀斐眼底有溫度漸漸燒起來,她卻渾然不覺,泰然自若地看著他:“今夜之后,我再也不會跳這支舞�!毕袷且催M他眼底深處:“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跳舞。這些舞步,你代我記著吧�!�
熟悉的樂音響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飽滿充盈,基調(diào)倒仍是青花懸想。可此時所見,卻是與白日里完全不同的一支舞。曼妙的姿態(tài)在卿酒酒纖長的身段間蔓開,似三千煩惱絲纏在足踝,被十丈紅塵軟軟地困住,指間卻開出一朵端莊的青花來,這才是當?shù)闷鹈麆犹煜滤膫字的一支舞。公儀斐撫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頓,神情卻飄渺怔忪。最后一個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額角沁出薄汗,一貫雪白的臉色滲出微紅來。她微微垂頭看著他:“這是我最開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來,也會很快樂�!�
他笑著起身,輕撫她發(fā)絲,鼻端觸到她頭上紫色的風鈴花:“最開心的一夜,應是你嫁給我�!�
我久久沉浸于那支青花懸想不能自拔,覺得這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支有靈魂的舞。小時候師父教導我每一門藝術(shù)都有靈魂,藝沒有靈魂,藝術(shù)卻有靈魂。問我從這句話里參透了什么,我想半天,覺得觸類旁通,那就是美沒有靈魂,美術(shù)才有靈魂,決定以后要往美術(shù)老師這條路上發(fā)展,并且堅持到底百折不回。師父送給我八個字:“學海無涯,回頭是岸�!�
婚前一月,公儀斐時時相陪。此時坊間大為流行一首《檐上月》,據(jù)說就是公儀斐酒后之作,送給即將過門的未婚妻。“月上檐,檐上月,我坐檐上看月夜。冷風吹雨亂散線,線串桂葉滿小院。酒一杯,杯酒觴,斷橋流水映殘墻。里院獨舞花自香,香隨影伴對月唱�!北磺嗄昴信畟儬幭鄠髡b。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兩人約會多半是在后花園,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基本上不是在房檐上看星星,就是在墻垣上看星星。本來我覺得作為一個常混跡于青樓樂坊的風流才子,會有更多浪漫想法,后來想明白了,倘若果真喜歡上一個人,此處即是彼處,此時即是彼時,那個人在哪里,天涯就在哪里,不要說看星星,就算只是黑暗里互相依偎也是幸�!剡^頭立刻發(fā)現(xiàn)這類比不太對,比起看星星男人們當然更希望能夠在黑暗里和姑娘互相依偎……
其實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這故事如同馬車突然失控,直沖懸崖,因結(jié)果是已知的慘烈,過程越順利,只會令人越膽戰(zhàn)心驚。
所幸一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我看著這段記憶,更是如同面對一段急速奔走的流光。
失控的馬車終于停在成親這一夜,那些不該來卻注定來的東西悄然而至。
當一身大紅喜服的公儀斐唇角含笑風姿翩翩挑開新嫁娘的紅蓋頭時,一直在打瞌睡的命運終于在此時睜開眼睛。金光閃閃的鳳冠之下,卿酒酒臉色雪白,發(fā)未挽妝未理,微微偏著頭不知在想什么。燭光突如其來,她抬手擋了擋,似乎是下意識閉上眼睛。公儀斐撲哧一笑,將合巹酒的銀杯遞到她面前:“雖然我一向愛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為了照顧我的偏好,連成親也打扮得如此素凈。”
她怔怔看著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漸漸清明,半晌,卻答非所問地喚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著頭,冷冰冰望進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親姐姐喝這合巹酒?”
高高燃起的龍鳳燭適時爆出一團火星,公儀斐遞出的銀杯頓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聲驚雷,時光在轟隆的雷聲里定格,唯有燭火燒得灼灼。半晌,仍握著銀杯的公儀斐側(cè)身將杯子放到茶案上,欲揚手放下身前白紗的床幃。她緊逼的聲音卻牢牢扼住他揚起的手:“你不會不記得自己有個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記世間有個血脈相連的弟弟。阿斐,其實你也奇怪,為什么比起卿寧來,反而是你和我長得像,對吧?”她等著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因為卿寧不是我弟弟,你才是。我們流著一樣的血,是世上最親的人�!�
熠熠燭光里,公儀斐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唇角卻仍攢著溫柔的笑意:“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仿佛疲倦地閉上眼睛:“你為什么不相信呢?”
他沒有說話。
她起身離開喜床,紅絲軟鞋踏上床階處浮凸的陽紋雕刻:“公儀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雙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棄的那一個,九死一生地活下來,就是為了今天來拿回我應得的東西。所謂初見,所謂招親,從頭到尾,不過一個計策罷了�!眱扇司嚯x不足三步,她停下來,直直看著他:“公儀家代表家族權(quán)力的赤蛇佛桑權(quán)杖做成兩瓣咬合的形狀,夫妻各執(zhí)一瓣。你看,除了嫁給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儀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東西�!�
時光被利刃從中間斬成兩段,一段和緩流淌,一段卻迅速凍結(jié)。在這段迅速凍結(jié)的時光中,公儀斐的臉色愈加蒼白,幾乎連那裝出來的一抹笑都掛不住。那些話就像刀子,且每一枚都命中目標,帶出森然的血,但她看著他失血過多似的灰白神色,聲音卻依然平靜:“我早知道你,遠在你見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只鐲子,你以為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卻只是讓我們剛出生就背負這種不堪的命運罷了。”
公儀斐怔怔望著她,時時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雙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素來風流模樣,只是白得厲害,半晌,卻仍是笑了一下,看著不知道什么地方:“我記得,那時候你同我說,你不會鳧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騙你的。”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那支青花懸想,你說你練了很久,是在等著我來,想要跳給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騙你的�!�
他卻像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你說那是你最開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來都會……”
她打斷他的話:“都是騙你的�!鳖D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看著他:“你這個模樣,是恨我騙了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沒有逃開。”
這樣面對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看上去就像一對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間輕蹙,卻沒再說話。她正色打量他好一會兒,突然皺了眉頭:“容我想想,你該不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
他猛地抬眼。
她目光對上他:“我說對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說呢?”
她冷冷看著他:“真惡心�!�
這句話一定傷到公儀斐,悠悠燭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唇卻血色盡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帶倒在大紅的錦被中。又是一聲驚雷,震得床前珠簾輕晃,是同孤竹山山門前掛的那幅一樣的琉璃色。他的手撐在她散開的鬢發(fā)旁,俯身看著她,毫無血色的雙唇勾出一貫的弧度,緊貼著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從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太俗,想在新婚夜說給你更好聽的話,今夜,卻突然覺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說的這些,以為我會相信么?”
我想她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推倒她,以至于半晌無法反應也無法反抗。想來卿酒酒身手高強,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公儀斐同時打他一頓也是很有可能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場洞房花燭著實將要很精彩。但等了許久,她竟然沒有下手,只是平靜地看著頭頂?shù)拇矌�。他的唇緊貼著她臉頰,也沒有進一步動作。說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終歸還是將她說的那些話放在了心上,否則不會被傷得這樣。否則就要一路親下去排除萬險地當場把洞房花燭這事給辦了。而所謂萬險,顯然不能包括兩人是親姐弟。這是命運,若未知未聞未有反抗之力,那命運終歸會是命運。
簾影微動,還是她出聲打破寂靜,神色姿態(tài)無不鎮(zhèn)定從容,就像他此刻并沒有與她交頸相纏,做出親密無間的模樣,就像是兩人泡了壺涼茶在鄭重談心:“我懂事以來,是在妓院里長大,從兩歲開始習舞。妓院不比別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飯吃,跳不好就得挨餓。兩三歲還好,除了學跳舞,也干不了什么別的事,等到四五歲,就得幫丫頭們做些雜事,跳得不好,不僅吃不了飯,身上的活還要加重。那時經(jīng)常餓著肚子灑掃打雜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沙颂煤芎�,更好,沒有別的出頭之路。我六歲的時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個藝伎,而不用一生靠著賤賣自己過活。你六歲的時候,想的是什么呢,阿斐?”她的聲音一直很平靜。這是我見到她話最多的一夜。
公儀斐沒有回答,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歲的時候,養(yǎng)父將我買了回去,我才曉得原來我也是有父母的,父親他好好活在這世上,他養(yǎng)得起我,卻為了一些不該我承擔的罪名放棄掉我。養(yǎng)父說,我是公儀家的大小姐,在族老們決定將我投進太灝河時,母親背著他們救下了我,卻因為這個原因被父親冷落,爾后郁郁至死。她將我藏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最終我會淪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這世間的人早早離開,我們的母親,我這一生都無法見她一面。”她頓了頓:“可雍瑾公主的女兒怎能成為一個藝伎,聽來是不是不可思議,但差一點,若是養(yǎng)父沒有找到我,這樣的事就發(fā)生了。你或許是在某家妓院里遇到我,像買那些花娘一樣,花三千零五金買下我的第一夜,陪你做樂……”
“別說了�!惫珒x斐從她肩頸處抬起頭來,單手撫額,閉眼輕笑了一聲:“要么就讓人單純地愛你,要么就讓人單純地恨你,酒酒,你這樣,真是好沒意思。”
她的衣領(lǐng)有些松垮,淡淡看著他。我不知她這樣到底應該算是胸有成竹還是破釜沉舟,與其說這是個情緒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說這是個壓根沒有情緒的姑娘。良久,她輕聲道:“你還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么樣你才肯相信呢?”話畢突然從頭上拔下一枚發(fā)簪。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銳的簪柄在他手上劃出一道極細的口子,他將她的手按在錦被里:“滴血認親?你想得對,血液是不會騙人的�!彼拇娇拷鷤�(cè):“可萬一是真的怎么辦。酒酒,我不會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