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珠砸得人睜不開眼,偶爾一絲月光透過被雨珠砸得上下晃動的樹葉縫隙照過來,露出他清雋的面容,似山間淺霧幽深,隨風(fēng)繚繞,如玉般純凈剔透,周身氣度一看就不是尋常養(yǎng)法能養(yǎng)出來的。
這般好像是會嬌氣些。
她往日也不是沒見過別的觀賞物,像那些昂貴的花都是頗為嬌貴脆弱的,太陽曬不得,雨也淋不得,輕易就會落了花瓣。
此人應(yīng)當(dāng)亦是如此。
他聞言看過來,忽然開口問,“姑娘,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夭枝心神一頓,她明明遮住了他的眼,他不可能看見!
她抿了抿唇,笑著隨口掩飾,“自然是用了些旁門左道的法子迷暈了。”
“這些是專門為了殺人培養(yǎng)出來的死士,對于迷藥自然擅長躲避,這么遠的距離,姑娘只是一揮衣袖,不知是怎么迷暈他們,而我們又為何無事?”他有些虛弱,平和的聲音都被雨聲砸得七零八落,有些聽不真切。
夭枝一滯,竟然不知該怎么蒙混過去。
黑夜中只有一絲月光透過樹葉縫隙落下來,落在他的眉眼處,以此人在凡間的出身,這心機城府必然是一樣不落。
無論她說什么,他都不可能相信。
她索性不再解釋,“我救了公子性命便好,過程如何并不重要�!�
“是不重要。”他似乎也并不在意答案,“姑娘不好奇我為何會遭到這么多人追殺?”他略一停頓,溫潤的聲音被雨珠砸得有些輕,“不知姑娘何處派來,夜半鬼祟跟著我做甚?”
夭枝呼吸都不自覺停頓,已然分不清自己額間的是雨水還是汗珠。
她會不會是第一個被凡人知道底細的神仙?
倘若是叫他知道這世間有神仙、命簿、地府諸如此類的,那可就全都露餡了,她離摘腦袋也不遠了……
夭枝思索片刻,盯著他的臉,認(rèn)真開口,“我其實……是為求色……”
葉間的雨珠滴滴答答掉落下來,莫名安靜。
他聞言一頓,不知有沒有聽清。
夭枝視線落在他玉面上,她作為觀賞物由衷羨慕,“你生得這般好看,就該知道是會招人惦記的,更何況這大半夜出來晃蕩,如此不守男德,怎么不招人惦記?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這小女子半夜采藥材,瞧見了自然是會貪圖美色的。
我不忍心你這般貌美如花之人死了,便想用藥將他們毒死,想截了你去,哪知這些人著實兇殘,我總歸不能為了色而拋了性命罷?”夭枝將往日話本子里看到的采花賊一詞細細想來,如今學(xué)起來也是惟妙惟肖。
果然,他聽后看著她半天無言,似乎難得不知說什么。
且她隱隱約約覺得他面上的溫潤表情有一絲絲裂開。
第002章
第2章
雨珠從葉上接連滴落而下,月光映下,透出剔透光亮。
他一言未發(fā)。
夭枝干巴巴看著他,這般僵著著實也有些奇怪,雨漸漸小了,他那姻緣也快出現(xiàn)了。
她沉默幾許,禮貌開口繼續(xù)話題,“……行嗎公子?”
他慢慢抬眼看來,溫和卻斷然,“不太行,姑娘�!�
“哦�!必仓�(yīng)了聲,她只覺尷尬,斟酌幾許,看了眼他,“那……那我先走了?”
“……”
他默了幾許,笑了笑,話間輕淺,“姑娘真是風(fēng)趣,你忘了你方才做了什么……”
夭枝:“……”
她一時還真忘了……
她滿腦子都是他長得好看,笑得好看,摸著好滑,她想搶來養(yǎng)。
這歸根到底也不能怪她,她這種觀賞物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好看的玩意兒,想偷偷收藏也不為過的。
怪道下凡前,她身旁的仙官說了那番話,果然賣相好看的貓兒狗兒是招人喜愛的,人也不例外……
她看向他的傷口,還在往外冒血,好是危險。
她蹙著眉,“人,你會死嗎?”
他聞言未語,慢慢抬眼,視線看向遠處月光,本是烏云蔽日,可幾息之間風(fēng)便將烏云吹散開,露出皎潔月光,映得林中似粼粼光亮。
他話間淺淺,既無恐懼,也無慌張,平靜似談?wù)撋介g月色如何好一般,“會,人都會死的,今次死了倒也是好事……”他向來溫和,眼中卻似乎閃過一絲凜冽之意,t?好似他死了,于別人來說才是好事。
夭枝一頓,這不對罷?
她滿臉不解,從懷里掏出命簿一邊翻著,一邊匪夷所思,“不對呀,你是會說這樣臺詞的人嗎,應(yīng)當(dāng)不是這個設(shè)定�。俊�
她命簿翻得飛快,嘩啦啦的翻頁聲在寂靜的林中格外明顯。
他被吸引了注意,垂眼看向她手中翻著的書頁,一片空白。
每一頁都是空白,而她翻得飛快,臨近趕考一般皺眉快速看過,好似上面有字一般,且書頁越翻越快。
他:“……”
他閉了閉眼,似頭疼不想多看。
夭枝研究了半晌,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覺周圍安靜了許多……
安靜了?!
她恍然驚覺,抬眼一看,果然人快斷氣了�。。�
他的眼睫垂下,慢慢的,呼吸都漸淺了,似乎快要睡過去。
“你不會真的要死了罷?”夭枝重新蹲下,見他這般瞬間緊張,“你可得忍住別死,你一會兒便有美人相救,你們凡間這些公子書生,可不都喜歡此等艷遇?”
她這話一出,他慢慢閉上眼,似乎累極。
他眉目清雋如畫,雨珠落下在他鼻梁處蓄起一灣水,月色籠罩下顯得那么好看。
可這都沒能激起他的求生之意,他莫不是不行?
夭枝有些急了,她雖沒有經(jīng)驗,但見過瀕臨死亡的小魚精怪,也是這樣出氣多,進氣少,沒多久就翻了肚皮,再也沒醒來。
她臨時抱佛腳,繼續(xù)拿起命簿快速翻著,“不可能啊,按理說閻王殿不會收你的!”
但也有出差錯的時候,她突然想到方才多出來的那一箭,心瞬間懸起,“難道是因為我?”
夭枝沉默坐了一陣,只感覺雨聲越來越小,雨水一滴滴落下,像是她的催命符。
她抬手放在嘴邊,輕咬著拇指關(guān)節(jié),蹙眉盯著他,見他徹底失去意識,只能咬牙拿出一顆包了好幾層布的續(xù)魂丹。
她做盆栽時就窮得很,修仙也清貧,如今也還沒開始領(lǐng)俸祿,這顆續(xù)魂丹還是她賒來的,貴得令人咋舌,才下來就給了凡人吃,著實肉疼至極!
夭枝掰開他的嘴,喂他吃下,等了片刻,看著他蒼白的唇瓣微微泛紅,才緩緩放下心。
她站起身看了眼天色,便不再逗留,頭也不回跑得飛快。
她怕再晚一步,自己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把藥從人嘴里摳回來。
那藥當(dāng)真是極為昂貴,比她這盆栽不知貴多少……
她離開林中,看了眼手掌的印戒,好在這些黑衣人也是今夜要死,她出手并沒有改變命簿,倒不影響。
只是如今她不能呆在這兒了,她踱步來回,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回一趟山門。
山門在凡間,她是從凡間修煉而上的仙,因短短千年便修成仙,被天界破格收為仙官。
她做上仙官前是棵盆栽,常年栽種在山門前,能修成仙全賴他們山門掌門人。
掌門是個在凡間修行的半仙老頭,年歲有多大他自己也記不清,就像夭枝記不得自己為何年紀(jì)輕輕就死了。
掌門是她的救命恩人,據(jù)說當(dāng)初她倒在血泊中渾身傷痕累累,是個將死之人。
掌門不能改命,只能移花接木,將她寄生于樹木中,這般也不算是改了她的命,因為她做人確實已然死了,如今是棵盆栽。
至于為何是枯枝盆栽,而不是名貴花木,是因為他們山門窮得冒煙,平日里又顛三倒四,基本靠拾荒求生,這種文人雅士口中的觀賞物是絕對種不起的。
他們山門在凡間只擅長兩門生意,一是許人姻緣,二是籌辦白事。
那時他們這些師兄弟窮到快揭不開鍋了,掌門才想起在山前頭開座姻緣廟,山腳下賣賣墳頭地,賺得一點碎銀子。
姻緣廟來求取姻緣的公子小姐們年紀(jì)少,多有不如意的,總有那么幾個任性不怕死的從山上跳下來。
她的大師兄滁皆山就是這么來的,跳下去時還剩半口氣,掌門說他陽壽未盡,問他愿不愿意入山門修行,據(jù)說師兄當(dāng)時是愿意的。
所以掌門花了點銀子買了村口那只陽壽快盡的小黃,把師兄按在了小黃身上。
小黃是隔壁村的老狗,還瘸了條腿……
隨后好好的少爺就變成了狗……
對于師兄這樣的人,夭枝是佩服的,畢竟有勇氣真去做狗,自古以來也就他這一個。
旁人最多是說說,再不濟發(fā)個毒誓,懲罰就是條狗,而她的師兄滁皆山,是真正的勇士!
有狗他是真愿意做。
如此壯烈的事跡自然是同門師兄弟討論的首樁八卦,他也當(dāng)之無愧成了大師兄,畢竟這魄力無人能比。
不過據(jù)滁皆山自己所說,當(dāng)初并不是要跳崖,只是想看看風(fēng)景釋懷煩悶的心情,沒成想一腳踩空,整個人生都給釋懷了……
他也并不是很愿意跟個神神叨叨的老頭走,可這老頭偏偏耳背,救了他還按成了一條狗。
但好歹是救命之恩,師兄還是感激的,以至于師兄對掌門的感情很復(fù)雜。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師兄對于掌門都是愛恨交織,咬牙切齒,就像人間唱的戲。
世間最復(fù)雜的感情就是因愛生恨,因恨生愛,又愛又恨,糾纏個沒完。
所以在修煉期間,姻緣廟前常會看到一只憂郁的土狗,瞧著很是可憐。
當(dāng)然這也不是她一棵快枯萎的盆栽能思考的東西,她每日養(yǎng)頭發(fā)已經(jīng)很累了,哪有精力去思考什么愛恨文學(xué)?
她也很可憐,師兄至少行動自如,跑得還快,而她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氛圍感道具!
山門窮到缺道具,尤其是他們這種做百家生意的地方。
掌門時常會用障眼法把她變大些當(dāng)氛圍道具,白日里擺在姻緣廟前當(dāng)一棵祈求姻緣的許愿樹,她的樹枝上掛滿善男信女求姻緣的紅布條,很是喜氣。
而到了山腳下的墳頭地,她就是一顆掛滿白布的歪脖子樹,風(fēng)一吹陰氣森森。
于是在姻緣廟前,所有人都說她是賜福的靈樹,而到了山腳下,所有人都說她長得歪,頗為晦氣。
搞得她那段時間很是分裂。
掌門說這是那些凡人沒有透過表面看本質(zhì),晦氣福氣與否,和她這棵樹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
她已然是一棵偉大的樹,人一生大喜大悲都在她這包辦了,對她來說是一件功德,對于樹生來說是莫大的榮幸。
夭枝也不知是不是被這老頭忽悠了,這純粹擺件玩意兒的活硬生生做了千年。
以至于到后頭,她對于悲喜這兩件事一直有很深的覺悟,從而領(lǐng)悟了人生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然而所有的開始都會以消亡作為終點,所以痛苦才是永恒的。
而他們山門修行宗旨就是痛苦,他們要去嘗他們這些本體的痛苦。
有些東西也是命定的,就比如她,比如師兄……不過她比師兄好些,至少她要做好盆栽,只需要站在原地修煉,只要不動就行了。
師兄可就難了,他要做好一只狗,不僅要努力修煉,還要跟隔壁村幾只村霸狗打架斗毆,爭斗不休。
她也不知師兄有沒有搶過屎吃,因為凡間總有句話說,狗愛吃屎……
她一直記在心中沒敢問,因為她覺得應(yīng)當(dāng)是有的,畢竟師兄這么努力……
掌門教導(dǎo)過,是什么東西就要當(dāng)自己是什么,要活得真實,才能心領(lǐng)神會,感悟那些無法形容的痛苦。
所有同門師兄弟都以此為修仙必成之道,奉為金句,視為門規(guī)。
不過掌門記性不好,很長一段時間后,他便忘了,后來他說他沒說過這話,他覺得蠢貨才會說這些狗屁不通的話,這苦逼的世道活得真實不是自討苦吃嗎?以發(fā)癲的狀態(tài)活著才叫真正活著。
這般顛三倒四,時常讓他們覺得他們腦子上出過問題,亦或者是掌門精神上出了問題。
但第二個他們都不敢想,畢竟若真是掌門精神上出了問題,那他們這個修行的山門,豈不是個大型的瘋子院?
不過對于夭枝這種犟種來說,掌門在她心中還是最靠譜的,哪怕他老人家總拿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
夭枝趁著天還未亮,摸黑回到山門,山前廟大了許多,香火錢應(yīng)該多了不少。
山門仙氣盛,滋養(yǎng)生靈,一路上來許多小精怪,吵吵鬧鬧比白日里還要熱鬧。
這些精怪還沒學(xué)會說話,夭枝一路進去,此起彼伏全是,“你誰呀?你誰呀?你誰呀?”
吵得夭枝腦瓜子生疼,她雙手堵著耳朵,翻身從墻上下來,一腳踩上毛茸茸的草地。
毛茸茸?
“汪!��!”
一聲凄厲的狗叫,夭枝心頭一顫,人下意識往旁邊一斜,差點摔倒,她低頭一看,竟是師兄。
變回狗形的師兄。
滁皆山被踩得呲牙咧嘴,表情很是浮夸,“你不會走正門啊,這一腳差點沒給我踩歸西!”
夭枝看著他原地打轉(zhuǎn),手摸不著后背,著實不好意思,“師兄……怎么會在這里,今日沒差事嗎?”
滁皆山白了她一眼,“自然有,只是我下t?來辦差,順道來提醒你句,不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舉來�!�
九重天上的官可沒這么好做,尤其是司命殿的仙官,雖說是個鐵飯碗,下凡出差有福利,比別處待遇都要好,但管著凡人命冊哪有什么輕松?
命數(shù)一事千絲萬縷,倘若哪個人命數(shù)不對了,那影響的可就不只是一個人,天生是個操心的差事。
可惜師兄說晚了些,她已經(jīng)捅了婁子……
夭枝往后靠著墻,憂心忡忡,“我只怕是交不了差了……”
滁皆山聞言瞳孔微張,“你這下來沒一個時辰就把事辦岔了?!”
夭枝看了眼自己的手,頗有些苦惱,“我順手拿那凡人擋了箭,雖已經(jīng)喂了仙藥,不知這般會不會影響他的壽數(shù)?”
若是他堅持不到命簿中所有的事,她便完了。
因為他這般的出身,關(guān)乎的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倘若中間出了差池,不知要有多少人的命數(shù)一道更改。
就像她前面那位動了情的仙官,見所監(jiān)管的凡人帝王可憐,凡有所求皆是應(yīng)答。
這凡人帝王發(fā)財?shù)姆ㄗ訜o非就是意外之財。
她讓那帝王坐擁礦山無數(shù),巨型王墓寶藏,惹得鄰國眼饞,幾國一合計統(tǒng)一征討,頃刻間國滅。
那一回惹得黃泉路差點擠塌,奈何橋更不必說,直接成了擺設(shè)。
過橋的人多如螻蟻,都是懶得排隊直接游過去喝湯的,孟婆熬的湯都得摻水才堪堪夠分,場面如市集上的白菜,爭搶不休,惹得閻王爺屢屢上書修路造橋,要將黃泉路奈何橋皆擴大些,很是敢怒不敢言。
最后那一國命數(shù)全亂套了,那仙官以玩忽職守為罪,誅魂散魄。
所以莫要以為成了仙就萬無一失了,做神仙也是有風(fēng)險的,動輒就得要命。
滁皆山聽得吸了一口涼氣,滿眼恨鐵不成鋼,“我就是擔(dān)心你沒有道德,才急忙下來堪堪與你交代一番!沒成想你這樹杈子還是搞砸了!”
夭枝答不上話,心里多少有些委屈。
沒有道德這種事也不用喊得這么大聲,不好聽的嘛~
第003章
第3章
滁皆山見她知錯了一般委屈,直嘆了口氣,一條狗瞬間老了十歲。
夭枝也跟著嘆了口氣,一人一狗在黑夜里頗為惆悵。
片刻的惆悵過后,她轉(zhuǎn)了轉(zhuǎn)腳腕,緩解剛剛的扭疼,忍不住開口問,“師兄為何還變回原形,難道是在懷念做狗的往昔?”
“你住口,你說的話我怎就這么不愛聽呢?!”滁皆山氣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