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余歌
兩人把不老實的小屁孩送到醫(yī)館后,大夫嘮嘮叨叨地說了好些愛護身體云云的話,給這小子上了夾板。
日行一善后,那小子臉色還是繃得緊緊的,兩人也不與他一般見識,將藥錢結(jié)了便離開醫(yī)館。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大夫握著筆頓了頓,手底下的醫(yī)單空在名姓那一處。
少年見他們二人真的離去了,不免有種空落落之感,“剩余的余,歌聲的歌。”
大夫頷首把醫(yī)單遞與他:“每日三服,避水,少做發(fā)汗之事,果蔬肉食均衡些。”
余歌低聲道謝,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
說是家,其實是一處金玉之地的邊角料罷了,低矮的瓦房和頹勢的墻垣,磚縫之間蔓延出油綠的青苔。
他一直走到夕陽西下才到了家門口,后背出了一身汗,醫(yī)囑是欲遵不能了。
院中一個青衫男子正坐在小馬扎上,望著天邊淡淡的月牙,聽到有人拖沓著步子而來,喚了一聲:“余歌?”
余歌扶著矮墻站在門口,這里已經(jīng)沒有青石板鋪就的路面,腳下的黃土隨著他的步子,褲腿上沾滿了黃塵。
院落中斜陽半褪,四四方方的小院落里住了兩戶人家,平日里總有孩童哭鬧的聲音傳來,這兩天那戶人家外出省親去了,兄長與他都安生不少。
他叫余歌,兄長叫芳雅,都是無姓的好名字。
“你怎么了余歌?!”芳雅人如其名,與余歌完全不同,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zhì)都討喜得多,誰和他多說上幾句話,都如沐春風(fēng)。
余歌搖搖頭,對他難得有了些柔軟:“沒事,就是摔得狠了,養(yǎng)養(yǎng)就好�!�
“對了,”他躲開芳雅伸來攙扶的手:“還沒恭喜兄長,得入大理寺,今后怕是能青云直上,擺脫這無謂的命運�!�
芳雅覺察到他的躲避,收了手沒再強求,“哪里就平步青云了,只是個小小的尋官。”
余歌沒再說什么,拎著藥進了自己屋中。
芳雅在他門外站了許久,直到他的影子被月光映得有如實質(zhì),才收了院中的馬扎回了房。
沒有孩童玩鬧的夜間,能聽到鳥叫蟬鳴,和血肉滋長的聲音。
身上沒有一處不痛,沒有人對他放輕手腳,毒打落在他身上,他卻只想要問一句為什么。
他與芳雅相差四歲,同是無父無母的濟慈院出身,相依為命,他真的把他視作兄長。
他太想有一個家人了,不會拋棄他的家人。
芳雅總說他這張臉太出挑,若是個姑娘,便也不會如此命苦,總有富貴人家買了去。
他不求什么富貴人家,每日粗茶淡飯有風(fēng)有月,他便覺得很好了。
上天不允許他擁有更多,他就收了自己的貪圖,做個簡衣陋巷的凡夫俗子。
芳雅將他帶到宴席中,帶他看美酒佳肴滿桌珍饈之時,他真的以為這是芳雅的高升宴,喜氣洋洋地笑起來,真心實意地祝福他的兄長前程遠大,不再奔勞。
因而忽視了高位座上如狼似虎的目光。
待芳雅走后,他與那不知是什么官的大人物共處一室,干裂樹皮般的手漸漸從他的膝頭撫上他的脖頸,把玩著他年輕的肌膚,嘴里吐出腐臭的氣息。
“好貌美的小公子,那窮書生說身邊有個玉人似的娃娃,老夫還不相信……”
余歌在山崩海嘯的耳鳴里回過神來,殺氣騰騰地將自己臉上的手肘反擰,殺豬般的嚎叫聲響徹了整層。
很快有人推門闖進來,他一把掀翻酒桌,纏斗幾許,終究寡不敵眾,拳腳如雨滴墜落,那名叫陶海晨的貴族子弟闖了進來,一腳踩在他臉上,要拿他向那老不死的東西賣個乖。
于是他被帶到了馬場,被他們團團圍住,陪這群豬狗不如的東西“打馬球”。
余歌抱緊了被褥,把眼睛藏起來。
不知道把他自己扔在那兒時,芳雅在想什么?
想他終于擺脫了自己這個累贅?想他今后暢通的仕途?還是對自己有過一絲一毫的不舍和憐憫呢?
賣子求榮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世人司空見慣,利益熏心處,得見人心。
血濃于水都不過如此,更何況是他們。
被摁在地上毒打時,身體里骨頭斷裂的聲音猶在耳邊,可他當(dāng)時只想歇斯底里地問芳雅一句為什么?
但當(dāng)他徒步了一大段腳程之后,風(fēng)一吹后背的汗就陣陣發(fā)冷,他似乎能明白芳雅在想什么。
太累了,他尚且知道屋房的歸宿,身如浮萍,無依無靠的歸屬又在哪里呢?
因此,當(dāng)芳雅溫潤的目光再次籠罩在他身上時,他不想追問那個答案,也無法再對這人心無芥蒂地笑。
是時候,又一次離開了啊。
月光越過窗紙,在他的床前攏上一層輕紗。
余歌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一對面目姣好的少年,扎了眨眼,眸中涌上絲絲霧氣。
他們不問他名姓,不問他緣由,費心費力地把他帶到醫(yī)館,還替他把藥費出了。
觀他二人穿著不似尋常人家,應(yīng)是不缺那二兩銀子。
可自己不就是被二兩銀子被賣了嗎?
那么多錦衣玉食的東西,也只有他們對他伸出手,問他疼不疼。
陌路相逢,能做到這個份上,京中掐指未必數(shù)得出一只手。
他還一個謝字都沒說過。
若不是他們,今天自己不死也得廢半條命,這一天過得也真是精彩,半天雷霆半天雨露,他倒是均沾了。
身上疼得微微發(fā)熱,余歌懶得挪動身子,就這么半夢半醒著睡了過去。
一直到月頭偏了下去,他的房門被推開,那身青衫踏了進來。
芳雅走到他床邊,看著他埋在被褥中熟睡的面龐,撥了撥他額前的碎發(fā),恍惚這么些年過去,那個只及他腰高的孩子,已經(jīng)出落得越發(fā)像樣了。
而他,已經(jīng)是個不像樣的大人了。
“阿余。”
他的聲音很輕,害怕驚動什么似的。
“對不住�!�
他的神色里有一閃而過的愧意,很快便隱入夜色,他還是那個溫潤端方的芳雅。
桌面上的藥包底下壓著一張信封,那是他們相伴多年最后的溫情。
從今以后,便是相逢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