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看過的病人,人人好轉(zhuǎn),所開的藥方,藥到病除。那三日他賺得盆滿缽滿,提著響當(dāng)當(dāng)?shù)你y袋子,買下了這座院子。
阿蓉母子本是院子里的租戶,按規(guī)矩,院子換了主人,他們是要搬走的。可是沈藥師看到小塵,竟然眼睛一亮,高呼要為他治病,請阿蓉母子留了下來。
就這樣,一晃八年,沈藥師成了長樂坊里最負盛名的大夫。無論販夫走卒、江湖俠客,生了病受了傷的,都常去找他醫(yī)治。
沈藥師的脾氣時好時壞,姜葵與他的關(guān)系算不上好,不過確實佩服他那一手醫(yī)術(shù)。因此,祝子安一受傷,姜葵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去長樂坊找沈藥師。
此時,小塵幫著姜葵,扶祝子安入屋內(nèi)躺下,又去隔壁廚房燒熱了爐灶,以備沈藥師回來后煮藥。隔壁的燒水聲咕嚕嚕地傳進來,姜葵托著腮坐在床邊,望著面前沉睡的少年。
他闔眸靜躺在那里,歪著腦袋,露出下頜的漂亮曲線,好似任她擺弄的布娃娃,又似是尋常人家里未及冠的少年,干凈清爽,不沾塵事,眉眼間有雪中白梅一樣的沉靜。
“江少俠,”阿蓉在門外喊,“沈藥師回來了�!�
沈藥師推門進來,洛十一跟在他身后,想來是已經(jīng)告訴了他有關(guān)祝子安的情況。沈藥師先是放下藥箱,從一格抽屜里取出一把銀針,這才轉(zhuǎn)過身來探望病人。
望見祝子安蒼白的臉,他的神色微微變了些。
“江少俠,請你先出去,”沈藥師說,“洛十一留下�!�
門在姜葵身后關(guān)上,沈藥師開始為祝子安施銀針。這位大夫的唇線緊緊抿成一條縫,施完針,過了片刻,才低聲開口:“我不是說過入秋后少出宮,殿下又不遵醫(yī)囑了么?”
洛十一低著頭:“是�!�
“你怎么不勸勸他?”
“我勸不住�!�
沈藥師冷哼一聲:“那就用強!”
“我怎么敢?”洛十一搖搖頭,“他畢竟是我的殿下。”
沈藥師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當(dāng)真是不怕死么?”
“一個知道自己命數(shù)的人……怎么會怕死呢?”
屋內(nèi)靜了一瞬,只有天光墜落在石磚上,濺起一層光暈。隔壁廚房的水已經(jīng)燒開了許久,咕嚕嚕的氣泡聲響了一陣,又停下了,許是有人往壺里添了涼水。
沈藥師閉了下眼睛,沉住情緒,才問道:“這傷是何人所為?”
洛十一答道:“不知是何人,但是武功遠勝過我,甚至還在江少俠之上。”
“我曾在市坊之間,聽過一個傳聞,說是有一種邪門的功夫,叫羅剎掌,可以震碎人的五臟六腑�!鄙蛩帋煶烈髦f,“殿下受的這一掌,像是來自這種功夫�!�
“殿下他現(xiàn)在……情況如何?”
“他接下了這一掌,沒有傷及肺腑,但是引發(fā)了寒疾,因此昏睡不醒�!鄙蛩帋熅従彽�,“現(xiàn)下須由內(nèi)力深厚之人為他運氣。凌伯陽那個老家伙不在,你練的功夫又偏陰。十一,你去喊江少俠進來吧�!�
洛十一低著頭,沒有動靜。
“又怎么了?”沈藥師的火氣上來了。
“殿下他不讓江少俠碰�!�
沈藥師怒斥道:“性命攸關(guān)!他鬧什么脾氣不讓人家碰?”
“殿下他……不想讓她知道�!�
他不想讓她看見他這副樣子。
沈藥師壓下火氣,冷冷地說:“你們的脾氣真是一個比一個犟過水牛!那我不管了,教他自生自滅去吧!”
他推門欲走,卻停了下來,站在門口,低低地說:“我去看著小塵煮藥。等殿下喝過藥后,及時送他回去入藥池養(yǎng)著,這些天別出宮了……另外,請凌伯陽盡快去一趟�!�
“多謝沈御醫(yī)�!甭迨坏吐暬卮�。
“你倒還記得我曾是個御醫(yī)!”沈藥師哼了下。
沈藥師前腳剛走,姜葵后腳便進了門。她探身過來,望了望祝子安,覺得他的氣色似乎好了一些,可是還在沉沉地睡著。她問洛十一:“他怎么還不醒?”
她的聲音很小,又像是怕吵醒了他。
“江少俠,你陪他一會吧�!甭迨惠p聲說。
他轉(zhuǎn)身出去,靜靜地把門掩上。
隔壁的燒水聲又響了,一連串地傳到這間屋里。姜葵拉了一把木凳子,坐在祝子安的身邊,支起腦袋,默默地端詳著他。
她的眸光從他低垂的額發(fā)、微顫的睫羽、緊抿的唇線、一直落到他搭在床邊的手上。方才沈藥師來施針,折起了他的衣袖,于是露出了他的一截手腕。
姜葵眨了下眼睛。
祝子安的手腕上系著一根艷麗的紅繩,襯得他的皮膚愈發(fā)皓白。
——那是她系在酒葫蘆上的紅繩,上回在書坊里,祝子安拿它當(dāng)利息討了去。
——那也是她束發(fā)的紅繩。
晨鼓聲停了,她的心跳聲響起。
作者有話說:
紅繩劇情在第一章和第四章(指路)
注:
《新唐書·百官志》:“五更二點,鼓自內(nèi)發(fā),諸街鼓jsg承振,坊市門皆啟,鼓三千撾,辨色而止。”
——本文里三千聲晨鼓的出處。
另:本文里的坊市名字是編的,很多地名也是編的,請勿對應(yīng)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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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
◎有人輕輕地牽了他的手。◎
“咚�!�
一個低低的叩擊聲從門外傳來。
“藥煮好了,
”洛十一站在門口,“江少俠,我進來了�!�
木門推開,
朦朧的晨光漫過幽暗的室內(nèi)。他端著一碗湯藥走進來,
望見床前的少女托腮而坐,
低垂眼眸,長發(fā)遮住臉頰,掩蓋了神情。她的睫羽長而秾麗,似乎藏著一點難過。
天光斜落在兩人身上,
浮塵在光柱里起舞,
有一種金沙金海般的沉靜。
姜葵重新整理過床上的被子,
把被子角折了起來,蓋住祝子安的半個身子。她還幫他解了束發(fā),讓他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散亂的發(fā)絲從他的肩頭滑落下來,搭在她的手肘邊。他睡得很沉,
呼吸平穩(wěn),
臉上恢復(fù)了一些血色,
顯得不再那么蒼白。
“江少俠,
你來喂藥嗎?”洛十一問。
“你來吧。”姜葵回答,“我不擅長給人喂藥�!�
“那請江少俠幫我扶他一下。”
姜葵起身,坐到床沿,
伸手扶住祝子安的雙肩,
慢慢推他坐起來。他垂著頭,她一只手輕輕抵了一下他的胸口,令他稍稍后仰,
靠在自己身上,
另一只手小心地托住他的腦袋,
他的發(fā)絲嵌入她的指縫間。
她覺得自己好似在擺弄一個易碎的人偶,稍不留心,他就摔壞了。
洛十一拉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默默地往祝子安的口中送藥。即便在沉睡中,他喝藥的樣子也是安靜溫順的,甚至可以說是很乖巧。每喂一口,他即刻就咽下去,簡直熟練得叫人驚詫。
只不過每喝一口,他的眉頭就鎖起來一點,最后幾乎擰作了一團。在馬車上昏睡時始終很平靜的臉上,此時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他很難受么?”姜葵有些擔(dān)心。
“沒事,先生就是這個樣子�!甭迨坏吐暬卮穑八幪嗔�,他不愛吃�!�
姜葵怔了下,想起那天在陵寢里,祝子安喂給她的藥丸上裹了一層糖衣。
原來他愛吃糖么?
喂過藥后,洛十一起身送回藥碗,姜葵扶著祝子安躺下。他在睡夢里低咳了一陣,身體劇烈顫抖著,咳嗽聲卻壓得極輕,啞啞地悶在喉嚨里,似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
“笨蛋祝子安�!苯÷曊f,“你難受就咳出聲啊,我又不怕你吵……你平時不是很愛吵我嗎?”
她很不放心,運氣抬手,想探一下他的脈搏,可是耳邊又響起他在馬車上那句下意識的“別碰我”。
他都睡得那么沉了,哪怕在夢里也不愿意她碰他。
于是,她的手抬到一半,卻停住了,再放下去。她望著他靜謐的睡顏,望見明亮的天光落到他的臉上,望見他緊蹙的眉、一點一點、漸漸舒平下去。
他再次陷入了深而沉的睡夢里。
良久,她終于還是沒去探,只是用指尖輕輕地戳了一下他的掌心。
他在睡夢里似乎察覺她的動作,忽地握住了那根手指。
天光傾瀉如雪落,她安靜地閉上眼睛。在滿室寂靜里,她聞到他身上的白梅香,清淡而冷冽,像是初冬凝結(jié)在樹梢上的霜華。
又一聲叩擊聲從門外傳來。
“江少俠,我進來了�!甭迨坏穆曇繇懫�。
“多謝江少俠陪他�!彼麖拈T外進來,對姜葵行了個禮,“先生服過了藥,我?guī)厝バ菹�,就不送你了�!?br />
“好�!苯犻_眼睛。
她一寸一寸地把手指從祝子安的掌心抽出來。
其實他根本沒有用力,可是她花了很久,才慢慢地抽離出來。
等到洛十一扶著祝子安離開了,姜葵才從屋內(nèi)慢慢地邁出來。她心里很亂,許多不安分的情緒在亂糟糟地涌動著。
阿蓉迎面走來,神色擔(dān)憂地詢問道:“祝公子怎么樣了?”
姜葵搖了搖頭:“還是昏睡不醒,但是氣色恢復(fù)了些——”她猛地抬頭,“你怎么知道他姓什么?”
阿蓉遲疑了一下:“我認得他……我們都叫他祝公子,卻不知道他就是蒲柳先生。”
原來她看到祝子安時那么驚訝,不是因為他太年輕,而是因為她認得他的臉,卻并不知曉他在江湖上的身份。
“你們……都叫他祝公子?”
“這里的人——”阿蓉答了半句,收了口,“算了,你等他醒了,讓他自己同你說�!�
“好。”姜葵低聲說。
她欠身從門口拾起斷成兩截的長槍,取來一卷白麻布,一層層地裹成一個包裹,然后把它綁在身后。
之前用來裹槍的白麻布,連同祝子安的面具一起,都留在了通化門下。她不能去取,因為她可能再次撞見那位黑袍人,而她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現(xiàn)在想來,祝子安收到的那個情報其實很是詭異……像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接頭的消息,要引他們?nèi)ゲ椤?br />
他們在找對方,而對方也在找他們。
姜葵很想同人討論這件事情,然而祝子安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了。
下一次再見到他……會是什么時候呢?
姜葵借來一頂斗笠,掩蓋了容顏,謝過阿蓉母子和沈藥師,邁步出了小院。
隔絕在院外的喧鬧聲如沸水般響了起來。馬車聲、腳步聲、吆喝聲、打鐵聲,熱熱鬧鬧的聲音匯集在人流洶涌的長樂坊里,如潮起潮落、一波接著一波。
香噴噴的胡麻餅味混合著打鐵鋪的熱氣,一路飄進姜葵的鼻間,她的心情漸漸好了幾分。
素衣少女悄然穿行在小巷之間,此間的煙火氣掩蓋了她的身形。
十年以前,長樂坊還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
長安城的格局,以西北為貴,以東南為賤。
宮城在正北,往南是皇城,兩城附近是世家大族與皇親貴胄的府邸。
再向外排列,西北邊坐落的都是富貴人家的宅院,而東南邊則是平民百姓的住所。
長樂坊在長安城東南,曾是最為骯臟、最為貧賤的罪惡之地。
長安城里的這片江湖上,有兩個丐幫,人稱南乞北丐。上回在東角樓下追趕姜葵的是北丐幫,勢力覆蓋在相對富裕的北邊。還有一伙勢力被稱為南乞幫,常年活動在貧困而混亂的南方。
十年以前,長樂坊地處南乞北丐的勢力交界處,幫派沖突、團伙械斗無數(shù),時常有人橫尸當(dāng)場、血濺長街。那段日子,路過長樂坊時,若稍不留神,就會腦袋落地。
那時候姜葵還是個小女娃,跟著師父行走于江湖,來到了這處百鬼夜行的所在。
她的師父以一桿長槍,在長樂坊血戰(zhàn)三日,屠盡了暴戾之徒、殺遍了罪惡之人,最后在此處立下了一個規(guī)矩:長樂坊內(nèi),再也不許流血殺人。
十年過去,師父的威壓猶在。長樂坊成為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南乞北丐都默默繞開此處,留下了一片平和寧靜的樂園。
姜葵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很小的女孩,提得動長槍、也曾殺過人。師父隱退后,她一直在守護這座街坊。上一回北丐追趕她,主要是因為她從他們手中奪了一片地界,并入了長樂坊的范圍內(nèi)。
長樂坊便如同姜葵的另一個家,她在這里的日子更像是生活。
她常年在將軍府里裝病,入夜了提槍在江湖上大殺四方,次日清晨在街鼓聲中走入人間煙火,一身青絹箭衣,一頂竹編斗笠。
十年以來,她無數(shù)次在熱騰騰的蒸汽里穿行而過,偶爾買一個胡餅,討一口醇酒,聽街坊笑語、聞打鐵聲當(dāng)當(dāng)而響。
今日阿蓉說,這里的人認得祝子安,他們都叫他祝公子。
祝子安,也常來長樂坊嗎?
如果他常來長樂坊,為什么她從未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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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撲地一響,謝無恙睜開眼睛。
裊裊白煙盤旋而上,他在一池?zé)崴镄褋恚粫r間分不清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博山爐里熏著檀香,與藥池里的草藥氣味一齊灌進口鼻。他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夢里有一種幽香縈繞,微涼的發(fā)絲拂過眼瞼,他牽住了什么人的手。
那是他想念了很多年的人。只有在夢里,他才敢伸出手。
“我睡了多久?”謝無恙低聲問。
竹木屏風(fēng)后跪坐著一名白衣小廝。他垂著頭,雙手恭敬地放于膝間,身側(cè)放了一張木案,案上奉以一壺清茶、一只瓷盞。
“這次還好,不到半日�!甭迨换卮穑安栂壬呀�(jīng)來過了,他幫你運了氣,現(xiàn)下在正殿等你醒來�!�
“我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謝無恙又問。
“約莫五更二點。”
“發(fā)生了什么?”
“從通化門離開后,江少俠同我一齊送你去了長樂坊,見過了沈藥師。沈藥師施過針,朝我發(fā)了一通脾氣,才去給你煮藥。江少俠陪了你一陣,沒說什么,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