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姜葵“嗯”了一聲,
實(shí)在說不出口“夫君”兩個字,
低著頭不說話。謝無恙也不再說話,垂著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盡管并未同枕而眠,兩人畢竟也同室而居,這對年輕夫妻之間的氣氛奇異,既生疏而拘謹(jǐn),又旖旎而曖昧。
姜葵緩緩開了口:“謝無恙,我還有話要問你�!�
謝無恙轉(zhuǎn)身即走:“夫人,晨膳時再見�!�
“喂!”姜葵喊他,只望見一抹緋色在帳邊一轉(zhuǎn),消失不見了。
……他是在犯慫么。
想到昨夜她才拿長劍抵過他的喉嚨,此人有些怕她問話也是正常。
此外……姜葵隱隱察覺他似乎總在避開她的目光。
姜葵在宮人的侍奉下洗漱完畢,前往正殿與謝無恙共用早膳。每當(dāng)姜葵想開口問幾句話,謝無恙就咳嗽起來。
他咳得那么厲害,面色蒼白,半張臉埋進(jìn)手掌里,肩頭微微顫抖……讓她一時間分不清他是真的還是裝的。
有多年裝病經(jīng)驗(yàn)的將軍府小姐,此時竟被她的夫君弄迷糊了。
用過早膳,皇太子與太子妃前往承天門行禮,又在太極宮面見天子,此后前往宗祠祭祖,再逐一見過宮里一應(yīng)嬪妃。兩人忙碌了一整日,姜葵仍沒有尋到機(jī)會向他問話。
等回了東宮,姜葵在內(nèi)殿更衣后,剛踏出殿門,就聽見太子詹事來報(bào),稱皇太子身體不適,正在西廂殿補(bǔ)眠,晚膳不一起用了。
姜葵挑眉:“本宮這就去看望他。”
她在一眾宮人半是簇?fù)戆胧亲钄r的陪伴下前往了西廂殿,一把推開漆金的梨花木門。黃昏的光從門外斜照進(jìn)去,落在昏黃的殿內(nèi),一盞琉璃燈擱在門邊,燭火黯淡。
殿里一片寂靜。雕花木床前,深紅的帷幔垂落,半遮住床上躺著的人。
走近了,姜葵看見她的夫君側(cè)躺在床上,闔著眼瞼,呼吸很輕,時不時低咳一聲。一點(diǎn)微光落在他的眉眼上,透出一團(tuán)暖黃色的光暈,襯得他的睡顏沉靜。
姜葵盯了他許久,他面不改色,分毫不動,只偶爾咳嗽一陣。
猶疑著,姜葵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
他的皮膚冰涼,甚至冰得有些嚇人。她的指腹按在他的臉上,冷和暖的溫度相抵,兩個人都輕輕顫了一下。謝無恙低低咳了一聲,仍舊閉著眼睛,神色又蒼白了一分。
……他似乎是真的睡著了,而且確實(shí)身體不適。
姜葵心軟了一下,暫且放過了他。
她轉(zhuǎn)身出門,坐在正殿上,艷麗的指甲輕扣鎏金扶手,喚太子詹事進(jìn)來:“顧詹事,本宮要見東宮的全部宮人。此外,把一應(yīng)文簿賬冊都呈上來�!�
太子詹事姓顧名懷,是一位清秀的青年。他應(yīng)過聲,低眉順目地退下。
姜葵啜飲著一盞花茶,慢悠悠地等著。
棠貴妃提過,東宮勢弱,皇太子多年抱病不出,直到近日外放的太子太師凌聃和溫親王謝珩回京后,太子黨才隱隱有起勢之意。太子黨在當(dāng)今圣上的默許與支持下,開始成為與岐王黨相抗衡的勢力。
然而東宮疲敝多年,皇太子也不大管事。據(jù)宮城里傳聞,東宮上下一團(tuán)混亂,宮人常有好吃懶做者,呈往內(nèi)官宮的賬目往往一塌糊涂。出嫁前,棠貴妃叮囑,入主東宮后,姜葵務(wù)必逐一核查文簿賬目,徹底整肅東宮。
片刻后,兩名宮人抬上來一張?zhí)茨咀腊�,放在姜葵面前。又有�?shù)名宮人抱著大小紙卷與成堆的文書,一摞一摞地放在桌案上。
緊接著,東宮諸宮人一一到了。太子詹事顧懷在前,隨后是少詹事一人、丞二人、主簿一人、錄事二人、令史九人……烏泱泱上百人齊聚在殿外,恭敬地行禮,等候太子妃發(fā)落。
殿內(nèi)外一片死寂,只有殿前刻漏的聲音在響。
姜葵不緊不慢地翻閱著文簿賬冊,旁邊的掌書女官為她提了一盞燭燈,明晃晃的火光照亮卷上的字跡。寂靜中,紙張翻動的聲音窸窣可聞,殿外的宮人都悄悄收緊了呼吸。
“掌食出來�!苯卣f。
東宮掌食一職,從八品,掌管膳食、美酒、燈燭、柴薪、食料與器皿供給。此刻這名掌食內(nèi)官瑟瑟縮縮地踏上前一步,略有些緊張地垂著頭,長拜過后,恭聲回話:“請?zhí)渝锬锓愿��!?br />
姜葵連眼皮都不掀,手指撥弄著一頁紙,平靜道:“罷官�!�
掌食內(nèi)官整個人如遭雷亟,身子一軟,攤在地上跪拜:“娘娘……小臣不知何錯……”
“你貪了多少銀子?”姜葵這才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掌食內(nèi)官呆�。骸靶〕肌�
“燈與油的數(shù)目不對�!苯驍嗨�,“三百盞燈,用不上三千兩銀子的油。你在賬目上做手腳,膽子倒是很大,誰包庇的你?”
“娘娘,”顧詹事小心地發(fā)問,“罷官之事,是否先稟報(bào)太子殿下,再做處理?”
“本宮說罷就罷�!苯恼Z氣平和,“太子尚在小憩,稍后本宮會親自告知�!�
掌食內(nèi)官一面跪下咚咚磕頭,一面被幾名宮人拉下去帶走了。
殿內(nèi)外再次陷入死寂。
姜葵低頭,繼續(xù)翻閱文簿賬冊。紙頁翻動的聲音窸窸窣窣,連同不遠(yuǎn)處風(fēng)吹落葉的沙沙聲一起,響在殿外宮人們的耳邊。
人人自危。
良久,姜葵收了賬冊,慢慢道:“本宮乏了。今日便看到這里。都退下吧。”
潮水般的腳步聲中,大小內(nèi)官與宮人一一行禮退下。
姜葵命人收起案上的文簿賬冊,轉(zhuǎn)身前往內(nèi)殿用晚膳。在掌書女官抱起那疊紙卷的時候,她垂了一下眼睛,在心里暗暗記住了兩個名字。
那是兩個小太監(jiān)的名字,一個叫小豆子,一個叫小喜子。
姜葵罷免掌食內(nèi)官,既是殺雞儆猴、震懾群官jsg、整治貪腐,也是為作掩飾。她實(shí)際計(jì)劃的,是先從東宮文簿上下手,查看宮人名錄,檢查其中是否有可疑之人。
而這兩個小太監(jiān),恰是文簿上最不可疑的兩人。
文簿上記載了每名宮人的履歷,一般不會有人專門查看。宮人們往往曾在宮中各處任過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過內(nèi)官宮層層揀選,最終才轉(zhuǎn)入東宮。這些履歷冗長復(fù)雜,讀起來無甚趣味可言,也沒什么值得看的。
但是姜葵察覺到,這兩個小太監(jiān)的履歷,實(shí)在是太順利了……順利到像是有人刻意把他們?nèi)M(jìn)東宮的。
昨日新婚帳內(nèi),謝無恙對她說“隔墻有耳”,似是并不信任東宮里的人。
那么,謝無恙知道這件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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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東宮西廂殿內(nèi),謝無恙披著一件大氅,膝上放一個暖爐,坐在書案前回復(fù)一疊書信。他低低咳著嗽,似乎極怕冷,時不時把手靠在暖爐上捂著。
他執(zhí)筆寫了一陣,聽見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叩擊聲。太子詹事顧懷步入殿內(nèi),朝他深深一拜:“殿下�!�
“怎么?”謝無恙隨口問,懶得抬頭。
“太子妃娘娘……”顧詹事斟酌著措辭。
謝無恙停了筆,抬眸望著他。
“娘娘她在……整頓東宮�!鳖櫿彩卤锍鰜砹税刖湓�。
“嗯,”謝無恙低笑一聲,“她很兇嗎?”
“娘娘震懾了東宮百官,當(dāng)場罷免了一個小掌食,還查看了一應(yīng)文簿賬冊……也許是察覺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無妨。”謝無恙提筆蘸了墨,又寫起來,“這些年我病得太久,忙的事情又多,沒空管理庶務(wù),以往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能整頓東宮,把那些個蛀蟲清了出去,也好�!�
他笑了笑:“我倒是不知道她原來還懂這些�!�
“娘娘出身將軍府,想必平日也常打理府中事務(wù),再加上有貴妃娘娘的教導(dǎo),自然是能把東宮打理好的。”顧詹事恭聲回答。
“我這個東宮,是該清理了。她要查什么事,就由她查。她要罷什么人,就讓她罷……只是那幾個可疑之人,還須留在宮里,不能打草驚蛇。”
“微臣明白�!鳖櫿彩律钌罹瞎�。
謝無恙點(diǎn)了下頭,提筆落字。顧詹事走上前來,侍立在一側(cè),彎身為他研了一會兒墨。謝無恙問了幾句太子妃今日如何立的威風(fēng),顧詹事一一地回答了,謝無恙邊聽邊笑。
“賬目之事我真是全然不懂,她竟然一眼能看出來。”他笑著說,“以后我的財(cái)產(chǎn),都要交由她管了。”
過了片刻,他又輕聲說:“我壽不過二十年。等我不在了,什么都是她的。”
顧詹事研磨的手一頓,像被針扎了一下。他抬頭看過去,尊貴的皇太子正坐在燈下,懷抱著暖爐,慢慢地笑了笑,眼神里仿佛盈著安靜的哀傷。
顧詹事陪伴皇太子十?dāng)?shù)年,少見他流露出這樣脆弱的神情。
“殿下……”他低聲說,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沒什么。你研墨吧�!�
于是他默默往硯臺里倒了清水,靜靜地繼續(xù)研起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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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兇的太子妃娘娘用過晚膳,沒能閑下來,喊了顧詹事過去,讓他領(lǐng)路帶自己在整個東宮里走一圈。
顧詹事帶著她走過了前殿、正殿、后殿、東西廂殿、兩處書房、以及北面的荷花池,一一地認(rèn)真介紹過后,唯獨(dú)在一處偏殿外停了一下,叮囑道:“這座偏殿,太子殿下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姜葵揚(yáng)起臉,望著那座偏殿的烏木大門緊鎖,紗窗內(nèi)隱隱有霧氣氤氳,不知藏了什么秘密。
很好。姜葵在心里哼了一聲。本宮第一個要去的就是偏殿。
作者有話說:
姜小滿一身反骨qwq
注:東宮人員設(shè)置參考《唐六典》,有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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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霧
◎兇巴巴地幫他擦頭發(fā)�!�
清晨時分,
天光初起。
姜葵在白色褻衣上套了一件素紗外袍,用一條雪白的絳帶扎住纖細(xì)的腰肢,從織金錦床上起身,
赤足翻出花窗,
沒有驚擾到任何人。
她想去探一探謝無恙究竟在偏殿里藏了何物。
昨夜顧詹事稱皇太子身體欠安,
很早就在西廂殿里睡下了。因此,太子妃是獨(dú)自在東廂殿內(nèi)入眠的。謝無恙不在,兩人正好避免了同床共枕的尷尬,姜葵樂得自在,
睡得極好。
她并不想和謝無恙睡在一張床上。謝無恙大約也不想。兩個并無什么情誼的人躺在一處,
實(shí)在是氣氛古怪。
這位皇太子雖然身上全是謎團(tuán),
還一直躲躲閃閃,但是有一點(diǎn)好:他很敬她。
她不愿意與他睡一張床,便不用睡。她要查東宮的賬目,便查得到。她要罷官、訓(xùn)人、整頓東宮,
他都由著她。在宮人們眼里,
皇太子對太子妃很是寵溺,
甚至可以說是放縱了。
姜葵對謝無恙的印象漸漸從“也許心懷不軌”轉(zhuǎn)變成了“大約真的抱病”。
所以,
那日她落水時,他真是路過?東宮與通化門的距離不遠(yuǎn),也許他確實(shí)是恰好經(jīng)過,
聽見了聲音。而那夜秋日宴后,
他確實(shí)是在船里喝茶……雖然她不太理解怎么會有人愛好如此奇特,喜歡在大半夜喝茶。
等下,祝子安似乎也有這個愛好。
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對比謝無恙和祝子安。
祝子安灑脫不羈,
謝無恙溫文爾雅。祝子安愛笑,
謝無恙幾乎不笑。祝子安說話爽朗,
謝無恙的聲線清冽。除了那日受傷,祝子安從不在她面前咳嗽,而謝無恙時刻都咳得厲害。
兩人連身上的味道都很不一樣。她喜歡祝子安身上淡淡的梅花香,而謝無恙衣袍上的檀香味讓她有些昏沉。
盡管兩人一點(diǎn)也不像,可是她還是隱約覺得兩人在某處相似。
是什么呢?
一邊琢磨著,姜葵一邊穿過長長的回廊,在偏殿附近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一扇烏木小門。這是一道側(cè)門。門沒有鎖,半掩著,從里面流出蒸騰的白霧,含著濃烈的草藥氣。
姜葵悄然擠進(jìn)了門里,步入霧氣繚繞的偏殿內(nèi)。
殿內(nèi)水聲潺潺,奔涌的白霧模糊了視線。霧氣是從一方藥池里散發(fā)出來的,出水口還在汩汩地流淌著熱水。素聞皇太子多病,這里大約是他治病的地方,似乎并無什么特別之處。
姜葵赤足走在烏木地板上,一路經(jīng)過一張竹木屏風(fēng)、幾個竹編蒲團(tuán)、一張紫檀木案幾、成堆的書卷和一排小葉紫檀筆架。筆架上掛著幾支形制不同的毛筆,其中有的筆尖還是濕潤的,大約是昨日才用過。
她走到藥池旁邊的一座博古架前,忽地發(fā)現(xiàn)最頂上的一層架子上孤零零地?cái)[放著一個紅漆木盒子,精致的木紋布滿盒蓋,樣式看著有些眼熟。
這似乎是……七夕那日曲江相看時,她送出去的卜巧盒。
謝無恙居然收起來了。
姜葵在收到謝無恙的婚書時曾想過,那只卜巧盒是不是出了差錯,里面沒有放什么可怖的昆蟲,而是真的放了一只蜘蛛,以至于謝無恙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心悅于他。
此刻對著這只紅漆木盒子,她好奇地探出手去,想打開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這時候身后有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夫人�!�
寂靜之中乍起一個聲音,驚得姜葵心里一跳。她近乎出于本能地出手,轉(zhuǎn)身一把掐住對方的衣領(lǐng)。身后的人被她推了半步,恰好踩在水池邊,足下一滑。
謝無恙一個踩空,姜葵的發(fā)力也落空了,整個人被他帶著往下倒。
兩人一齊跌落了下去。
嘩啦啦一陣水響,明亮的水花潑濺在池中。她跌倒在他的身上,半個身子壓在他的胸口,一只手撐在他的身側(cè),一只手還抵在他的咽喉上。
她哼了一聲,在他身上揚(yáng)起臉。淋濕了的褻衣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形,水珠子從她的發(fā)間滑落,一粒一粒地濺在他的臉上,炸起一串雪亮的小水花。
水很淺,沒過他的耳廓,把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只余下陡然的安靜。他下意識地抬眸,與上方的她對視,睫毛上沾著細(xì)小的水珠,微微一顫,滑落下去。
繚繞而上的白霧里,氤氳的水汽沾濕了兩人的呼吸。
氣氛有一瞬間的曖昧旖旎。
謝無恙望著她。他的眼眸在朦朧的水霧中顯得潤澤,恍若清水流淌過的琉璃,倒映著她的臉龐,以及零零落落的微光。
他溫順地說:“夫人,是我。”
身上的少女別過頭,咬了下唇,狠狠道:“好啊謝無恙。你躲了我一整日,我總算逮到你了。本宮現(xiàn)下就在這里審你。”
謝無恙在她身下嘆了口氣:“夫人請審。”
姜葵干脆利落地坐在他身上,攏了攏沾水的長發(fā),兩指并作一指,抬起他的下巴,冷冷直視他的眼睛。她挑了一個最切近的問題:“你在這里干什么?”
“養(yǎng)病�!敝x無恙回答。
水池里騰騰地冒著草藥的氣味,證明著他的話不是謊言。
“你真是常年生jsg�。俊苯裘�,“宮城里傳言說你……”
“嗯�!敝x無恙微微頷首,“活不過弱冠。”
他承認(rèn)得過分坦然,完全不像是一個知道自己死期的人。姜葵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平靜,眸光落在她的臉上。他應(yīng)當(dāng)沒有騙她。
宮城里關(guān)于皇太子體弱的傳言紛紛揚(yáng)揚(yáng),始終真真假假、虛虛實(shí)實(shí)。多年以來,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抱病,有人懷疑他是扮豬吃虎。此刻這段傳聞落定,姜葵忽又有種不真實(shí)感……以及莫名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