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姜葵與謝無恙沖出密林，躍過潺潺的小澗，奔入廣袤的山林之中。此處已經(jīng)不再是皇家獵場的范圍，前方是無邊的山川河流，天地開闊，長風(fēng)浩蕩。
擺脫了追兵后，謝無恙徐徐勒馬，有些喘息。
他素來畏寒，難得感到熱意，于是抖開了身上的狐白裘，雙手輕輕提起肩披，把整件裘衣脫了下來，隨意搭在馬背上。
厚重的裘衣下是緋紅里衣和素白襯袍，凌亂發(fā)絲落在他的衣袂間，沾濕了稍許。
“穿回去。”姜葵望了他一眼，“你這副樣子，風(fēng)一吹就著涼�！�
他低著頭，默默披上了裘衣。
“我們接下來繞回營帳么？”姜葵問。
謝無恙搖頭：“不。我們?nèi)フ胰珑��！?br />
“找溫親王？”
“我比較擔(dān)心如珩。”謝無恙低聲說，“有人能在此處襲擊我，必然也能布置對如珩的襲擊。我知道一直有人想殺他�！�
若是能在秋狩上同時刺殺溫親王謝珩與皇太子謝康，整個太子黨連同其背后的南衙文人集團(tuán)將就此一蹶不振，再不可能出現(xiàn)新的領(lǐng)軍之人。
姜葵點(diǎn)了點(diǎn)頭，明白謝無恙的意思。
兩人正欲調(diào)轉(zhuǎn)馬頭，繞往圍獵場的方向，驀地聽見林中傳來一聲呼吸。
那是一道雷霆般的呼吸聲，低而沉，粗而啞，絕不是人所能發(fā)出的。
兩匹馬驚得不斷后退，不安地用蹄子刨著地面的土。兩人對視一眼，牽住韁繩，安撫好馬匹，各自翻身而下，默契地噤聲不語。
“野豕�！敝x無恙用口型說。
圍獵場內(nèi)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兇猛的野獸，但是此處已經(jīng)離獵場較遠(yuǎn)，自然有猛獸出沒，并不稀奇。
姜葵用眼神示意謝無恙后退一步，自己提槍上前，手指握住槍柄中段。
握槍于中段，便可攻可守。這是槍的中道，雖不是最烈的攻擊，也不是最強(qiáng)的防御，卻勝在能退能進(jìn)。
姜葵常在江湖上打架，卻從未與野獸作戰(zhàn)，并不確定要如何行動，因此采取了最為穩(wěn)妥的方式。
在她背后，謝無恙又一次扣住劍鞘，無聲地推出一寸寒鋒。
他扣劍的動作極為特別，并非以往對劍時所用的手勢。那只扣劍的手修長有力，隱隱有流動的內(nèi)力包裹手指，透出冰冷肅殺之氣。
只要她有一瞬的危險(xiǎn)，他的劍即會出鞘。
咚咚的蹄聲里，一頭野豕從林間猛沖而來！
那是一頭巨大的猛獸，長嘴大腹，四蹄有尾，獠牙如象，毛發(fā)如刃，奔跑時猶如滾雷。它雙目發(fā)紅，咆哮著甩開鬃毛，朝著面前的少女沖撞而來。
姜葵低喝一聲，挺槍而出！
瞬息之間，一個閃電般的錯身而過。
潑天的血花墜地，在落葉間勾勒出妖嬈的紋樣。
巨獸轟然倒伏在地，一桿長槍貫穿了它的全身。
謝無恙望著箭衣少女踩在獸身上抽出長槍，動作輕盈，身姿凜然。自天邊而來的陽光透過林間，搖曳著落在她的身上。
他扣住劍柄的手指，緩緩松開。
“夫人�！彼麥芈暤�，向她走去。
她朝他仰起臉，眼瞳里有陸離的光，好似清冽的酒。
他的眸光微動了一下，低頭取了一方白帕，遞到她的手里。她毫不客氣地接過來，稍稍一掂長槍，令槍尖向上，然后以方帕擦拭著槍上的血。
“野豕是有人刻意放出來殺你的�！彼p聲說，“前面必定還有埋伏�！�
“嗯。”他點(diǎn)頭，“我看出來了�！�
“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一口氣解決這些追兵。”她歪頭看他，“以你作誘餌，你可愿意么？”
他避開她的眸光，低聲回答：“好�！�
作者有話說：
今晚九點(diǎn)還有一次加更！感恩大家的支持！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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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擁
◎抱在懷里�！�
山野之間，
有風(fēng)穿林而過，帶起落葉滿天。
殺手們紛至沓來，迅速包圍了前方的一片空地。他們跟隨著兩道馬蹄的蹤跡，
追逐著一抹深緋色，
那是屬于皇太子的顏色。
借著沙沙作響的葉聲掩蓋，
殺手們靜默地抽出刀劍，一步步靠近了林中的人。
他們得到的情報(bào)是皇太子與太子妃一齊沖出了包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林中只站著皇太子一人，
身邊是兩匹馬。
他孤身一人，
捧著一個暖爐，
披了一件狐裘，華貴又安靜地倚在杉樹下。
……這是什么意思？
皇太子抬眸望過來，溫和地說：“我投降了。”
“……”殺手們驚疑不定。
他們接到的任務(wù)是刺殺太子，然而即將被刺殺的對象突然投降了，
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意思是讓他們隨便殺嗎？
殺手們穩(wěn)住心神，
握緊刀劍，
緩慢而警惕地在皇太子周圍聚攏成一圈，
交換著疑惑和征詢的眼神。
皇太子攤開雙手，以示無害：“你們過來吧�！�
……更沒有人敢過去了。
終于，為首的一名殺手勇敢地踏上前一步。他深呼吸一次，
雙手握刀，
朝著皇太子的心臟處直刺而去！
“嗒�！币粋�輕快的腳步聲響起。
那個聲音并非從遠(yuǎn)處而來，而是自上方而下！
箭衣少女提著長槍，踩著杉樹一路向下，
槍尖呼嘯著刺出，
捅穿了殺手的胸口！
鮮血如同潑墨一般灑落。
姜葵以足尖在樹干上輕點(diǎn)，
借力一蹬，手中長槍橫掃而去，擊倒面前一圈的殺手。緊接著，她旋轉(zhuǎn)而落，揮動長槍，槍尖宛若一個絞殺的刃陣破開去，在人群中紛紛地收割生命。
這是她與謝無恙共同設(shè)計(jì)的對敵之策。他們不知道有多少殺手埋伏于此地，若是被圍攻，兩人都逃不出去。但是若能以謝無恙為餌，引得殺手們聚攏在一處，敵在明而己在暗，先發(fā)制人、驟然出擊，她借高大的杉樹為勢，對付區(qū)區(qū)十幾個人還算得上游刃有余。
淋漓的血在她的衣袂間潑濺，她一口氣殺死了十幾個人。
在倒伏的尸堆里，她緩緩立起身子，挺槍而立，仰起一張明艷的臉，猶如一位年幼而妖冶的死神。
謝無恙靜靜望著她。陽光自樹梢上跌落，落滿她的發(fā)間。那些顏色艷異的血花沾在她雪白的肌膚上，被微金的光芒照得森然華美。
“謝無恙，你怕我么？”她回望過來，輕輕一笑。
那個笑容忽地有一種哀傷又迷離的意味，像一只鬼魅在人間茫然四顧。
他凝望著她：“我不怕�！�
他知道她厭惡殺人。
如果此刻他是祝子安，他有一萬種辦法安慰她。
可是現(xiàn)在他是謝無恙。
光柱一束一束地落在杉木林間，在無數(shù)曳動的光影里，他朝她走過去。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似是怕驚擾了她。
最后，他停在她的面前。
她微微吃了一驚。他從袖子里取出一方白帕，伸出手來，溫柔而細(xì)心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為她擦拭掉身上的血跡。
他的動作很輕，幾乎像一陣風(fēng)掠過，仿佛在觸碰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好了�！彼吐曊f。
“多謝�！彼苄÷暤鼗卮�。
“沒什么�！彼鋈恍α艘宦�，“原來你也會謝我么？”
姜葵望了他一眼。她第一次看見他笑。很難形容那樣的笑......安靜得不可思議。
他分明是在笑的，眼睛里卻沒有太多笑意，只是漫漫卷卷的靜，像是一泓清晨無風(fēng)jsg的湖泊，或者一片靜謐無聲的海。
可是她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是很愛笑的。
她再一次想到了祝子安。那個人的笑容輕松又爽朗，帶著一份使壞的勁，半是狡黠半是戲謔，和謝無恙一點(diǎn)也不像。她卻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謝無恙應(yīng)當(dāng)是那樣笑的。
“走吧�！彼齽e過頭，“去找溫親王�！�
兩人翻身上馬，一前一后地走出杉木林，背后是滿座搖曳的山林。
天色漸漸暗了。
夜晚的山野間危機(jī)四伏，常有猛獸出沒。此地離御獵場已經(jīng)很遠(yuǎn)，再考慮到謝無恙又開始犯困了，姜葵思忖良久，還是決定在溪水邊歇息一夜，明日清晨再上路。
兩人兩馬在溪邊的砂礫地上停住。謝無恙倚靠在水邊樹下，披著那件厚厚的狐裘，半垂著眼瞼，似是困得快抬不起頭了。
姜葵提著一個空的酒葫蘆，在溪邊打了水，轉(zhuǎn)回來遞給謝無恙。她看著謝無恙捧著酒葫蘆慢慢啜飲，探身過去抽走他腰間的佩劍。
“怎么了？”他問。
“餓了。去獵只兔子�！彼�，“夜里光線不好，弓箭沒什么用。那么小的獵物，也不必用槍�！�
她難得耐心地解釋了這么多話，也許是因?yàn)榭匆娝麪顟B(tài)不好，有些小小的愧疚。畢竟，無論如何，他是為了她才參加秋狩的。
聽了她的解釋，他反而被氣笑了：“我的劍就是用來獵兔子么？”
姜葵哼了聲，才發(fā)覺這個人還很有自尊。他能回嗆她一句，想必還算有精神。于是她一把奪走那個酒葫蘆，將小暖爐塞回他的手里，轉(zhuǎn)身走了。
她拎著兩只兔子回來的時候，謝無恙還是安靜地倚靠在樹下等她。等到她回來，他抬起眼眸，滿含倦意地望她。
“我以為你睡了�！彼f。
“夫人，”他的目光誠懇，“我也餓了�！�
姜葵瞪了他一眼。她從馬背上的行囊里找出一個火折子，在堆積的枯草葉上勉強(qiáng)生了一把火。
謝無恙在樹下望了她一會兒，她驀地轉(zhuǎn)過頭，咬著下唇，低聲問道：“謝無恙，你會做飯嗎？”
謝無恙愣�。骸拔也粫！�
姜葵小聲說：“……我也不會�！�
兩個人面面相覷。
一陣沉默過后，謝無恙咳著嗽起身，決定嘗試一下為他的夫人烤肉。姜葵盯著他蒼白的臉色，嘆了一口氣，擺擺手讓他坐回去，自己在火堆上努力鼓搗。
許久，一陣滋滋的烤肉氣伴隨著糊成濃煙的燒焦味升起在小溪邊。姜葵黑著臉，把烤焦的肉遞到謝無恙面前，逼迫著他先嘗了第一口。
他竭力咽了下去，平和地說：“味道還可以……下次換我來�！�
“不會有下次了�！苯渤粤艘豢�，臉色變得很差。她坐在他身邊，努力嚼著自己烤出來的那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
等到兩個人艱難地填飽了肚子，漫天繁星已經(jīng)升起在夜幕中。明亮的銀河從天空的一端生長，橫跨整座無邊爛漫的星野，前往天空的另一端。
姜葵卸下兩副馬鞍，放在地面上當(dāng)做枕頭。兩個人并排躺下了，她轉(zhuǎn)過頭，看見謝無恙正偏過臉望著她。
銀河映在他的眼瞳里，流淌著無數(shù)星星的光。
“你……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苯D(zhuǎn)過頭，不看他。
“好�！彼譁仨樀嘏擦艘幌伦约耗歉瘪R鞍，往遠(yuǎn)處移去了十來寸。
身邊靜了一會兒。姜葵轉(zhuǎn)過頭，想看一看謝無恙是不是睡著了，卻發(fā)現(xiàn)他側(cè)著身子，仍偏過臉來，靜靜望著她。
“你干什么？”姜葵揚(yáng)起眉。
“沒什么�！敝x無恙閉上眼睛。
“不許看我�！彼Q起一根食指以作警示。
“好�！彼麥芈晳�(yīng)道。
姜葵指了一下他的那副馬鞍：“還有，你好好睡在自己那邊�！�
“不許，”她兇巴巴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在我身上睡覺�！�
謝無恙眨了下眼睛：“我以前有過……”
“你以前沒有過�！苯肀硨χ�，“我是防患于未然�！�
謝無恙望著她的背影，無聲地笑了一下。
沁涼的夜風(fēng)吹過。他微微打了一個寒顫，伸手拉了一下蓋在身上的那件狐裘，似乎困得厲害了，慢慢地闔上眼瞼。
身后許久都不再有動靜。姜葵背對他，傾聽著呼啦啦的風(fēng)卷過草葉，汩汩溪水漫過石礫，不遠(yuǎn)處的樹林間有不知名的小蟲歌唱。
寂靜在漫山遍野里蕩漾開來。
“謝無恙，”姜葵忽然小聲喊他，“你睡著了嗎？”
身后的人沒有回答，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她停了一會兒，猜測他大約是睡著了，于是慢吞吞地翻過身來，朝他的方向望去，想確認(rèn)一下他的情況。
她倏地一驚。
星光里，這個人全身都在無聲地哆嗦著。他緊緊闔著眼瞼，面色蒼白得像紙，呼吸聲脆弱得幾乎要消失不見。
“喂……你怎么了？”她低呼一聲，探身過去。
他在打寒顫。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仿佛在打仗一般，拼盡全力地戰(zhàn)栗著，以對抗無邊無際的寒意。
姜葵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不禁跟著哆嗦了一下。
他的體溫極低，低到了驚人的地步，甚至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
感受到她的觸摸，謝無恙竭力睜開眼睛。
他的手上還捧著那個暖爐，但是炭火已經(jīng)熄滅了，銅鎏銀的質(zhì)感摸起來像冰，無法帶給他絲毫熱意。而她指尖的溫度像爐火，一瞬間為他注入了些許力氣。